黑牢詩篇
黑牢詩篇
蔡夢慰(1924—1949),紅岩烈士。四川遂寧人,民盟盟員,任成都《工商導報》記者,詩人。
1948年 5月因挺進報事件被捕,關押於渣滓洞看守所。獄中徐遠舉多次勸降不受。積極參加獄中鬥爭,是獄中鐵窗詩社成員之一。用竹籤蘸棉灰墨汁,憤筆寫下長達 250行的《黑牢詩篇》。
1949年11 月27日大屠殺,蔡夢慰烈士在被押往松林坡刑場的途中,將詩稿拋於路邊亂草叢中,使珍貴的《黑牢詩篇》得以流傳至今。
禁錮的世界
手掌般大的一塊地壩,
籮篩般大的一塊天;
二百多個不屈服的人,
錮禁在這高牆的小圈裡面,
一把將軍鎖把世界分隔為兩邊。
空氣呵,
日光呵,
水呵……
成為有限度的給予。
人,被當作牲畜,
長年的關在陰濕的小屋裡。
長著腳呀,
眼前卻沒有路。
在風門邊,
送走了迷惘的黃昏,
又守候著金色的黎明。
牆外的山頂黃了,又綠了,
多少歲月呵!
在盼望中一刻一刻的挨過。
牆,這麼樣高!
槍和刺刀構成密密的網。
可以把天上的飛鳥捉光么?
即使剪了翅膀,
鷹,曾在哪一瞬忘記過飛翔?
連一隻麻雀的影子
從牛肋巴窗前掠過,
都禁不住要激起一陣心的跳躍。
生活被嵌在框子里,
今天便是無數個昨天的翻版。
災難的預感呀,
像一朵烏雲時刻的罩在頭頂。
夜深了,
人已打著鼾聲,
神經的末梢卻在尖著耳朵放哨;
被囈語驚醒的眼前,
還留著一連串惡夢的幻影。
從什麼年代起,
監牢呵,便成了反抗者的棧房!
在風雨的黑夜裡,
旅客被逼宿在這一家黑店。
當昏黃的燈光
從帘子門縫中投射進來,
映成光和影相間的圖案;
英雄的故事呵,
人與獸爭的故事呵……
便在臉的圓圈裡傳敘。
每一個人,
每一段事迹,
都如神話里的一般美麗,
都是大時代樂章中的一個音節。
——自由呵,
——苦難呵……
是誰在用生命的指尖
彈奏著這兩組顫音的琴弦?
雞鳴早看天呀!
一曲終了,該是天曉的時光。
戰鬥勝利了
牢門,曾經為你打開,
只消一提腳
便可跨過這條鐵的門檻。
管鑰匙的人說:
——你想干點什麼呢?
搞事業嗎,還是玩政治?
我給你高官,
我給你公司、銀行、書店、報館……
——否則呀,哼!
一聲冷笑掩蔽了話里的刀;
像修行者抵禦丁魔鬼的試驗,
你呀,拒絕了利與祿的誘惑,
只把脖子一揚,
便將這杯苦汁一氣飲下!
連眉頭也不皺一皺呀,
從金子堆邊走過而不停一停腳,
在紅頂花翎的面前而不瞟它一眼。
愛人的眼睛,
母親的笑臉……
多少年青的心靈呵,
都被感情的手撕裂得粉碎;
你呀,光榮的勝利者,
在一點頭,一搖首之間,
曾經歷了怎樣劇烈的戰鬥!
憑仗著什麼?
在一瞬間的若干次鬥爭中,
你終於戰勝了雙重的敵人。
像戰場上的勇士:
一手持著信仰的盾牌,
一手揮砍著意志的寶劍。
從此,牢門上了死鎖,
銅鑰匙的光亮,
不曾在你眼前晃過。
——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難,
我們要,要把這牢底坐穿!
二百多顆心跳著一個旋律,
二百多個人只希望著那麼一天——
等待著自己的弟兄,
用槍托來把牢門砸開!
意志在閃光
講著人的語言,
穿戴著人的衣冠,
完全同人類一個模樣兒,
卻長著蛇與狼的肺臟。
讓天真的生物學者去疑惑——
世界上會有這種動物!
這裡的二百多個人,
每一個都是活證,
每一個的身上永留著它底爪痕。
熱鐵烙在胸脯上,
竹籤子釘進每一根指尖,
用涼水來灌鼻孔,
用電流通過全身……
人底意志呀,
在地獄的毒火里熬煉——
像金子一般的亮!
像金子一般的堅!
可以使皮肉燒焦,
可以使筋骨折斷;
鐵的棍子,
木的杠子,
撬不開緊咬著的嘴唇,
——那是千百個戰士的安全線呵!
用刺刀來切剖胸腹吧,
挖得出的——
也只有又熱又紅的心肝!
“老虎凳”,“鴨兒浮水”……
“水胡蘆”,“飛機下蛋”……
多麼別緻而又豐富的字眼呀,
在它們的辭典上,
是對付反抗者的工具,
是賞心樂意的遊戲;
而在人類的鬥爭史上,
卻用鮮紅的字跡注寫著:
煉成鋼的熔爐,
琢成玉的磨床。
你,斷了腿的,
你,折了臂的……
讓自己底軀體殘廢,
為了花朵開放得完美,
為了果實結壘得豐盛。
是收穫的季節了,
當著你的朋友、
愛人、
同志……
每一處傷痕呀,
都誇示著它所表現的光榮,
它所包含的意義。
歡迎呵戰友
歡迎呵!
親愛的戰友,
同志。
你是來自何方?
哪一個村,
哪一座城,
已掀起解放的巨浪!
只有混濁的開水,
只有殘餘的煙蒂,
而友愛的手指,
早拂去了對於魔穴的疑慮。
才經過熬煎的心靈,
才經過折磨的軀體,
像浸在溫泉里一般安適舒坦……
寒夜,一角薄毯的分享,
使全身全心都感到暖和。
燕子,會帶來春信;
來自火線上的人,
傳播了鬥爭的捷音:
——東山坡呀,
——西山坪呀,
人民已經翻了身!
在放風場上,
每一雙眼睛放著亮,
每一個臉頰發著光,
火呀,在深心裡熊熊地燃燒……
一口冷鍋,
幾床破絮,
家,破了,無嘆息。
暴風雨的夜裡,
該有多少林間的巢傾覆?
該有多少浪里的船沉沒?
在同難的兄弟間,
你看到家人的面影,
也感到和家人一般的溫存。
像潮水退了,
被拋留在岸窪里的魚,
共同的苦難,
共同的企願,
使大家濡活在彼此的沫液里。
既已聽見潮鳴了,
排山倒海的浪濤呀,
必然的,更接近了,
更接近了呀……
鐵窗里的等待
像籠里的鷹
梳理著他的羽翼,
準備迎接那飛翔的日子;
長期的幽禁呵,
豈能使反抗者的意志麻痹。
在鐵窗裡面,
無時不在磨礪著鬥爭的武器——
用黃泥搓成的粉筆,
在地板上寫出了講義,
你,是學生,也是教師,
卡爾、恩格斯、伊里奇、約瑟夫
就像坐在身邊,
同大家親密的講敘;
毛澤東的話呀,
又一遍在心裡重新記憶,
再一遍在心裡仔細溫習。
寒冷的俄羅斯,
是怎樣開遍了香花;
古老的中華,
怎樣燃起了解放的火炬。
同敵人鬥爭的故事,
同自己鬥爭的故事,
一幕一幕重現在眼底,
像無數的火星
閃耀在這樣黑的夜空里。
轉動齒輪的,
揮舞鋤杴的,
搖弄筆桿和舌頭的;
趁著新建的花園完工之前,
你,向自己的弟兄,
赤裸出深藏的靈魂和軀體,
看哪裡還有暗跡,
看哪裡還有污點,
進入那聖潔芬芳的田園地呀,
誰,好意思帶著一身垢膩!
莫說包過腳,
老了便不能解放;
五十幾歲的老大哥,
天天在學讀書,寫字;
還在夢裡流尿的孩子,
也會用稚氣的口語,
講說革命的大道理,
描述新社會的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