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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
- 茨威格創作文章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茨威格創作文章
《列夫·托爾斯泰》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寫作的傳記文章,節選自《三作家》 ,王雪飛譯。標題是編者加的。
本文是茨威格對托爾斯泰的形象描寫。作者用他力透紙背而又妙趣橫生的文筆為我們描繪出一幅世界級大文豪托爾斯泰的“肖像畫”,揭示出托爾斯泰深邃而卓越的精神世界。
本文入選語文出版社七年級教材第11課、人教版八年級下冊第4課 以及部編版(新人教版)八年級上冊第二單元第7課,由梓君朗讀。
在19世紀下半葉的俄國,階級矛盾空前尖銳,人民生活困苦不堪。許多進步作家被陷害、監禁或流放。而列夫·托爾斯泰以他犀利的筆鋒解剖和批判了那個病態的社會。他的作品引起沙皇政府的惶恐,曾有人這樣評價說:“俄國有兩個沙皇,一個是俄國當政的統治者,另一個就是托爾斯泰,真沙皇對托爾斯泰無可奈何,而托爾斯泰卻在動搖著他的統治。”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臉龐,植被多於空地,濃密的鬍髭使人難以看清他的內心世界。長髯覆蓋了兩頰,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皺似樹皮的黝黑臉膛,一根根迎風飄動,頗有長者風度。寬約一指的眉毛像糾纏不清的樹根,朝上倒豎。一綹綹灰白的鬈髮像泡沫一樣堆在額頭上。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你都能見到熱帶森林般茂密的鬚髮。像米開朗琪羅畫的摩西一樣,托爾斯泰給人留下的難忘形象,來源於他那天父般的猶如捲起的滔滔白浪的大鬍子。
托爾斯泰手稿
這副勞動者的憂郇面孔上籠罩著消沉的陰影,滯留著愚鈍和壓抑:住他臉上找不到一點奮發向上的靈氣,找不到精神光彩,找不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眉宇之間那種像大理石穹頂一樣緩緩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沒有一點光彩可言。誰不承認這一點誰就沒有講真話。無疑,這張臉平淡無奇,障礙重重,沒法彌補,不是傳播智慧的廟堂,而是禁錮思想的囚牢;這張臉蒙昧陰沉,鬱鬱寡歡,醜陋可憎。從青年時代起,托爾斯泰就深深意識到自己這副嘴臉是不討人喜歡的。他說,他討厭任何對他長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這麼個生著寬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難道還能找到幸福嗎?”正因為如此,他不久就任憑鬚髮長得滿臉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隱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鬍鬚里,直到年紀大了以後鬍子才變成白色,因而顯出幾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後十年,他臉上籠罩的厚厚一層陰雲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使這塊悲涼之地解凍。
永遠流浪的天才靈魂,竟然在一個土頭土腦的俄國人身上找到了簡陋歸宿,從這個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東西,缺乏詩人、幻想者和創造者的氣質。從少年到青壯年,甚至到老年,托爾斯泰一直都是長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來。對他來說。穿這件大衣,還是那件大衣,戴這頂帽子,還是那頂帽子,都沒什麼不合適。一個人長著這麼一張在俄羅斯隨處可見的臉,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會議,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幫酒徒鬼混;既有可能在市場上賣麵包,也有可能披著大主教的法衣,舉起十字架從跪地的教徒的頭上掠過。帶著這麼一張臉,你不管從事什麼職業,不管穿什麼服飾,也不管在俄國什麼地方,都不會有一種鶴立雞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爾斯泰做學生的時候,可能屬於同齡人的混合體;當軍官的時候。沒法把他從戰友裡面分辨出來;而恢復鄉間生活以後,他的樣子和往常出現在舞台上的鄉紳角色再吻合不過了。要是你看到一張他趕著馬車外出的照片,還有個白鬍子隨從與他並排坐著,你也許要動腦筋想上好一陣,才能判斷手握韁繩的是馬車夫,坐在一旁的是伯爵。再看另一張照片,是他在同一些農民交談。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農中間的列夫是個有地位有錢財的人,他的門第和身份大大不同於格里高、伊凡、伊利亞、彼得等在場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沒有特徵,完全屬於普通的俄羅斯人,因此,我們得把他稱為普通人,而且此刻會產生這麼一種感覺,即天才沒有任何特殊的長相,而是一般人的總體現。所以說,托爾斯泰並沒有自己獨特的面相,他擁有一張俄圍普通大眾的臉,因為他與全體俄國人民同呼吸共命運。
因此,那些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一開始都無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們有的坐火車旅行漫長的路程,有的從圖拉駕車趕來,在客廳里正襟危坐地等待這位大師的接見。他們早就形成了對他的主觀概念,希望從他身上找見威嚴非凡的東西,希望看到一個貌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貴、軒昂、偉岸、天才於一身。在即將親眼見到大活人之前,他們對自己所想像的這位文壇泰斗形象頷首低眉,敬重有加,內心的期望擴大到誠惶誠恐的地步。門終於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矮小敦實的人,由於步子輕快,連鬍子都跟著抖動不停。他剛進門,差不多就一路小跑而來,然後突然收住腳步,望著一位驚呆了的來客友好地微笑。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口氣,又迅速又隨便地講著表示歡迎的話語,同時主動向客人伸出手來。來訪者一邊與他握手,一邊深感疑惑和驚訝。什麼?就這麼個侏儒!這麼個小巧玲瓏的傢伙,難道真的是列夫·尼克拉耶維奇·托爾斯泰嗎?這位客人不無尷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著主人的臉。
突然,客人驚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見面前的小個子那對濃似灌木叢的眉毛下面,一對灰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目光,雖然每個見過托爾斯泰的人都談過這種犀利目光,但再好的圖片都沒法加以反映。這道目光就像一把鋥亮的鋼刀刺了過來,又穩又准,擊中要害。令你無法動彈,無法躲避。彷彿被催眠術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這種目光的探尋,任何掩飾都抵擋不住。它像槍彈穿透了偽裝的甲胄,它像金剛刀切開了玻璃。在這種人木三分的審視之下,誰都沒法遮遮掩掩。——對此,屠格涅夫和高爾基等上百個人都怍過無可置疑的描述。
這種穿透心靈的審視僅僅持續了一秒鐘,接著便刀劍入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與和藹的笑容。雖然嘴角緊閉,沒有變化,但那對眼睛卻能滿含粲然笑意,猶如神奇的星光。而在優美動人的音樂影響下,它們可以像村婦那樣熱淚漣漣。精神上感到滿足自在時,它們可以閃閃發光,轉眼又因憂鬱而黯然失色,罩上陰雲,頓生凄涼,顯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測。它們可以變得冷酷銳利,可以像手術刀、像 x射線那樣揭開隱藏的秘密,不一會兒意趣盎然地湧出好奇的神色。這是出現人類面部最富感情的一對眼睛。可以抒發各種各樣的感情。高爾基對它們恰如其分的描述,說出了我們的心裡話:“托爾斯泰這對眼睛里有一百隻眼珠。”
虧得有這麼一對眼睛,托爾斯泰的臉上於是透出一股才氣來。此人所具有的天賦統統集中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豐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間一樣。托爾斯泰面部的其他部件鬍子、眉毛、頭髮,都不過是用以包裝、保護這對閃光的珠寶的甲殼而已,這對珠寶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間的物質吸進去,然後向我們這個時代放射出精確無誤的頻波。再小的事物,藉助這對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隻獵鷹從高空朝一隻膽怯的耗子俯衝下來,這對眼睛不會放過做不足道的細節,同樣也能全面揭示廣袤無垠的宇宙。它們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處,同樣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燈光射進最陰暗的靈魂深處。這一對爍爍發光的晶體具有足夠的熱量和純度,能夠忘我地注視上帝;有足夠的勇氣注視摧毀一切的虛無,這種虛無猶如蛇發女怪那樣,看到她的人就會變成石頭。住這對眼睛看來,沒有辦不到的事情,除非讓它們陷入無所事事的白日夢中,在優雅而快活的夢境里默默無聲地享樂。眼皮剛一睜開,這對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無情地追尋起獵物來。它們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虛假的偽裝扯掉,把淺薄的信條撕爛。每件事物都逃不過這一對眼睛,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來。當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轉而對準它們的主人時是十分可怕的,因為鋒刃無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窩。
具有這種犀利眼光,能夠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個世界及其知識財富。作為一個始終具有善於觀察並能看透事物本質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