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其那

阿其那

阿其那,滿語“akina”的音譯。舊說是狗的意思。此說多見於市井流傳,學界對該辭彙解釋看法不一。魯迅 《准風月談·“抄靶子”》:“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賜改稱為‘阿其那’和‘塞思黑’。”

雍正與胤禩


八弟胤禩,是雍正兄弟中最為優秀、最有才能的一位。但是,“皇太子之廢也,允禩謀繼立,世宗深憾之”。雍正繼位后,視胤禩及其黨羽為眼中釘、肉中刺。胤禩心裡也明白,常怏怏不快。雍正繼位,耍了個兩面派手法:先封胤禩為親王——其福晉對來祝賀者說:“何賀為?慮不免首領耳!”這話傳到雍正那裡,命將福晉趕回娘家。不久,借故命胤禩在太廟前跪一晝夜。后命削胤禩王爵,高牆圈禁,改其名為“阿其那”。“阿其那”一詞,學者解釋有所不同,過去多認為是“豬”的意思,有學者解釋為“不要臉”。胤禩又被幽禁,受盡折磨,終被害死。
關於胤禩改名阿其那、胤禟改名塞思黑,並被釋為“狗”和“豬’的說法,引起人們的懷疑和考證,大約始於清末的光緒年間。魯迅先生在《准風月談》雜文中說:“……滿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這樣的淳風,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賜改稱為阿其那與塞思黑,我不懂滿洲話,譯不明白,大約是‘豬’和‘狗’罷”。但在該文的註釋中卻明確地標為:前者是狗的意思,後者是豬的意思。魯迅先生在文章中所說很客觀,並未下結論,而且也非先生杜撰,因為這種說法流傳已久,只是不知作注者以何為據釋前者為“狗”,後者為“豬”。早在清光緒年間就有翰林院侍講、祭酒文廷式(珍妃的老師)提出異議,認為塞思黑之意為“豬”不確,應為“提桶柄”。
多年來,清史學界曾有幾位專家就胤禩、允禟易名阿其那及塞思黑事提出質疑,並從不同角度加以考訂,諸如中國著名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即認為阿其那與塞思黑釋為“狗”和“豬”的說法不確,並做出考證。他說:“允禩、允禟之改名阿其那、塞思黑,世俗以為滿洲語‘豬’、‘狗’之義,其說至為不根。無論阿其那、塞思黑,非滿文‘豬’、‘狗’之音譯,且世宗亦無以豬、狗名其同父之人之理”。陳先生並指出清末大臣文廷式以塞思黑之義為“提桶柄”之說當改為“腰子筐”。他認為“提桶柄”亦難索解,而“寅恪偶檢《清文鑒·器具門》見有滿洲語‘腰子筐’一詞,若綴以系屬語尾‘衣’字(原註:如包衣之衣,滿洲語包為家,衣為的)則適與塞思黑之音符合。證以《東華錄》所載世宗斥‘塞思黑痴肥臃腫,弟兄輩戲笑輕賤’之語,豈其改名取象於形狀之陋劣,而‘提桶柄之說乃祭酒文廷式之語,傳者記憶有所未確耶?’”陳先生提出塞思黑應釋為“腰子筐”,音既相似,又與允禟‘痴肥臃腫”的形象相類。因滿語“腰子筐”一詞寫作saisaha,音塞沙哈,倘若在語尾加“i”,就成了saisahai,音塞沙海,與塞思黑音非常相似,故陳先生有塞思黑釋為“腰子筐”之說。
80年代初,滿語專家玉鱗先生曾在《紅樓夢學刊》上發表文章,從滿語口語詞義的角度對阿其那與塞思黑之名作過解釋,他認為此二詞源於滿族人的大眾口語,阿其那是由滿語詞根“愛其”或“阿其”演化而來,阿其那就是把某人像“狗”似的厭惡趕走的意恩。而塞思黑亦系口語,是詞根“seshembi”,即豬刺人的意思變來的。
90年代末,著名清史專家王鍾翰先生在參加中國瀋陽故宮博物院紀念建院70周年及清前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講了他的一篇力作《再釋阿其那與塞思黑與滿族傳統文化》,對阿其那與塞思黑改名的幾種不同字義,改名是自改或他改,改名豬狗之忌諱問題及滿漢命名的傳統習俗等,都作了詳細的闡述和考證。王鍾翰先生指出:“阿其那與塞思黑與滿語‘狗’和‘豬’的譯音,表面上似乎並無任何聯繫,但無論如何,他們二人改名都有被蔑視、輕賤之意,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總之,先生認為阿其那與塞思黑之名雖非確指”狗”和“豬”之意,但也都有被蔑視和輕賤的含意。
以上諸位方家之說,自然均是依據清朝官修文獻典籍或滿語口語及構詞來進行分析和考證的,已經難能可貴了,只是清修官書未兔有多加刪改和粉飾之處,使人難以了解事實的真相。惟滿文原始檔案的記載最為翔實,從而有助於我們在研究中解開疑團。今遼寧省檔案館藏《黑圖檔》中一件雍正初年的滿文檔案,不但翔實地記載了皇八子允禩、皇九子允禟黜宗室改名阿其那與塞思黑的經過,而且尤為可貴的是有官書文獻不見記載的將允禟的八個兒子每人均改成賤稱,從而為考證阿其那、塞思黑並非確指狗、豬之意提供了佐證。
《黑圖檔》載允禩、允禟及其子易名始末
前述《清史稿》和《清世宗實錄》的記載中,胤禩因雍正下令而被迫改名,允禟改名塞思黑為誠、恆二親王奉旨所為,並得到雍正皇帝的首肯。然而,不論允禩、允禟是自改名或他人為之改名,其背景對詮釋阿其那與塞思黑二詞是有一定影響的,因此,在考證阿其那、塞思黑詞義的時候,首先應探究當年改名的背景。據《清史稿》載,允禩之改名,是在拘禁宗人府之後,“勒令易名曰阿其那”,而《清世宗實錄》則稱是“諸王大臣等遵旨將允禩改名之處詢問允禩,允禩自改名為阿其那”。那麼,滿文《黑圖檔》又是如何記載的呢?檔案有一段雖簡略,但未加修飾的記載,現用西文字母轉寫如下:“……neneme akina gebu halarade geren wang ambasa genefi ududu mudan sorgire jakade teni gebu araha……”譯成漢語即: “……先前阿其那改名字時,因諸王大臣前去數次催促,才改了名”。就是說,允禩被勒令改名字時,是在“諸王大臣數次催促”,被逼無奈的情況下,才改名為阿其那的。允禩當時的悲憤之情可想而知。因為允禩不僅也是鳳子龍孫,而且新君胤禛也不得不承認其“頗具才幹”,如今不但被拘為階下囚,還被迫改名離宗,在這種情緒下更改的名字會是怎樣的,耐人思索。
至於允禟改名塞思黑,官書直言為誠、恆二親王奉旨所擬,並得到皇帝允准。其原因是“允禟改名之事,諸王大臣議令發伊自改。若發令自改,伊必至又多奸詐,著交於誠親王、恆親王酌改具奏。尋議,允禟應改為塞思黑,從之”。可知曾經令允禟也自改名字,只是不知允禟如何“奸詐”,所擬名字不合聖意,遂差二親王另擬改為塞思黑才滿意。在《世宗實錄》中也提到令改允禟及允禟子名字事,但允禟八個兒子改成何名不見記載,惟提到允禩將其子名改為菩薩保。
滿文《黑圖檔》中對允禟及其八子改名事亦有一段詳細記載,只是令允禟改名時,其如何“奸詐”及“胡亂寫”的情況不見記載,但檔案中提到允禟當年‘胡亂改名”的摺子,“諸王大臣看過了”,說明確有其事。因為皇帝不滿意,才又命誠、恆二王重給允禟改名塞思黑,並將其子也各賜一賤稱,這是官書無載的。滿文檔案作了如下記錄:“……”(13)。譯成漢文為:據和碩誠親王、恆親王來文稱:“為欽遵上諭事。雍正四年五月十四日,胡亂寫允禟及允禟子名字的摺子諸王大臣看過後具奏時,本日奉召,降旨:著行文正藍旗大臣楚宗,命將允禟名字重寫等因具奏……今毋庸行文楚宗,允禟及允禟子名字改寫之處,交誠親王、恆親王改寫。欽此欽遵。我們兩個將允禟名改寫色思和(漢文寫作塞思黑)。其長子改名為復西渾(fusihūn)(下賤的)、二子改名佛楚渾(fecuhun)(行醜事的)、三子改名烏比雅達(ubiyada)(可惡的)、四子改名額依默德(eimede)(討人嫌的)、五子改名為海蘭(hairan)(可惜了的)、六子改名棟啟(dungki)(懶惰的)、七子改名杜希憲(dusihiyen)(糊塗人)、八子改名額依渾(eihun)(愚蠢的)。為此轉咨該管之旗施行等語”。文尾日期等省略。清修滿漢對譯工具書《清文總匯》等均可查到誠、恆二親王給允禟八子所改寫之名。

實義


阿其那,在《黑圖檔》中寫作akina,而漢文中沒有可標註“ki”音的字,故漢文用“其”來表示,寫作阿其那。但滿文中沒有akina這個辭彙,卻有acina(即阿其那)的動詞acimbi(阿其姆比),漢意是指馬、牛等牲畜馱載東西之“馱”。“馱”者,只有牲畜用之,而人是不能用這個詞的,要用“背”、“負”等辭彙。因此筆者認為阿其那是動詞acimbi的名詞化,也可以轉譯為“畜牲”之意。有人說阿其那意為豬、狗不如之人。那麼,豬狗不如之人豈不也含畜牲之意?也有人認為既然滿文沒有akina這個辭彙,就權且當作沒有任何意思的幾個字母拼起來而已。但是,不應忽略,這是一個不尋常的人,又是在不尋常的歷史背景下改寫的名字,是經過雍正皇帝認可的。而同為皇八子黨(指允禩、允禟、允禵等人)的允禟,第一次自改名就以其所擬字樣奸巧而未被通過。所以,允禩之自改名阿其那又,就不可能沒有意思,而應聯繫改名時的背景分析。
有清一代,皇室朋黨之爭以康雍時期最為激烈。自康熙中後期始,由於諸皇子紛紛私結黨羽,爭奪皇位,不僅削弱了中央集權的統治,而且對清初政治及社會風氣都造成極壞的影響。胤禛雖知允禩等人是自己多年的勁敵,但顧及皇八子黨在朝野的勢力和影響,加之允禩確有才幹,為人精明,故其上台伊始,即授命允禩總理事務,晉封廉親王,之後又命兼管理藩院、工部等諸務。胤禛對允禩加官晉爵,或許是採取“欲擒故縱”之策。當雍正四年胤禛的政權穩固之時,勢必要處置允禩等人。允禩先被削去親王爵,再削民王,乃至黜出宗籍。胤禛多次斥責允禩“不忠不孝,大奸大惡”,是僭越亂國,“行同狗彘”,“滅絕父子兄弟綱常之人”等等。在這種情況下,又是在“諸王大臣多次催促之下”,允禩被逼無奈的痛苦情緒是可以想象的,被迫改名為阿其那。對允禩被迫改名時的情緒並非全系推論,有滿文檔案中允禩是在“諸王大臣多次催促,才改了名”的記載。而這句關鍵的話,在《清史稿》及《清世宗實錄》中均被刪掉,變成了輕描淡寫的“詢問”,而眾所周知,“多次催促”與“詢問”有著多大的區別。
至於允禟改名塞思黑,在《黑圖檔》中寫作“seshe”,音譯為色思和,應由動詞seshembi(即色思和姆比)演變而來。seshembi是一個多意詞,有厭惡、厭煩及抖動之意。《清文總匯》解釋為厭惡,如某物常常吃而吃厭了,馬、牲口抖、摔頭等。而seshe為動詞命令式,有“令人厭”,“令發抖”之意。
另外,允禩允禟改名阿其那與塞思黑,都是經過雍正皇帝首肯的,二人雖然易名離宗,但也不能改變曾經同為愛新覺羅氏一家“龍脈”所傳的事實。因此,雍正皇帝絕不會允許這兩個同父異母弟改叫“狗”與“豬”。胤禛非常痛恨允禩在設誓時提到“一家”二字,他說;“一家二字所指者廣,獨不思及朕耶?”並指斥允禩系詛咒自己,是“盡喪其良心”。可見雍正皇帝及諸兄弟是絕不願與豬狗為伍的,當然也不會同意他們改稱什麼“狗”和“豬”了。
再從誠、恆二王給允禟的八個兒子改寫的名字看,除了什麼“下賤的”、“卑賤的”、“討厭的”、“愚蠢的”、“懶惰的”等之外,也絕無小狗小豬之類的名字。而允禩子弘旺自改名為菩薩保,並無貶意,滿族人中叫此名者不乏其人,只是由鳳子龍孫的“弘”字輩改成庶民的名字罷了。從改寫的允禟八子的名字,也恰好為允禩允禟改名阿其那與塞思黑並非確指“狗”和“豬”提出了有力的佐證。多少年來,以訛傳訛,俱因沒有發現滿文原始資料,《黑圖檔》的這份記載,的確彌足珍貴。
綜上,皇八子允禩被易名阿其那,皇九子允禟被易名塞思黑,削爵黜宗室,雖然是清皇室統治集團內部的權力之爭,但長達半個世紀的朋黨之爭,勢必對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乃至整個社會風氣都產生惡劣的影響,親臨其境的雍正皇帝深悉其害,故他改創秘密立儲制,使清王朝在一段較長的時間裡沒有再發生兄弟之間結黨營私、爭奪儲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