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宮詞
永和宮詞
《永和宮詞》詠的是崇禎帝寵妃田貴妃的故事。田貴妃,本陝西西安人,家於揚州。(明崇禎)元年入宮,封禮妃。她容貌娟秀,心性巧慧,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蹴鞠、騎馬,宮中也無人能比,因此受到崇禎帝寵幸,崇禎十五年七月十五日病逝。永和宮,是北京皇城內的一座宮殿。
據《明史》卷一百十四《周皇後傳》,田貴妃曾一度被崇禎帝疏遠,三月不見召。后崇禎帝和周皇后在永和宮觀花,周皇后令人迎田貴妃至,崇禎帝才與田貴妃相見如初。永和宮觀花是田貴妃一生中重要事件,又是此詩內容、情緒上的過脈,故此詩以“永和宮”為題。據筆者考證,此詩作於(清順治)二年二、三月間,也就是作於崇禎朝覆滅后一年左右。
揚州明月杜陵花,夾道香塵迎麗華。
舊宅江都飛燕井,新侯關內武安家。
雅步纖腰初召入,鈿合金釵定情日。
丰容盛鬋固無雙,蹴鞠談棋復第一。
上林花鳥寫生綃,禁本鐘王點素毫。
楊柳風微春試馬,梧桐露冷暮吹簫。
君王宵旰無歡思,宮門夜半傳封事。
玉幾金床少晏眠,陳娥衛艷誰頻侍?
貴妃明慧獨承恩,宜笑宜愁慰至尊。
皓齒不呈微索問,蛾眉欲蹙又溫存。
本朝家法修清燕,房帷久絕珍奇薦。
敕使惟追陽羨茶,內人數減昭陽膳。
維揚服制擅江南,小閣爐煙沉水含。
私買瓊花新樣錦,自修水遞進黃柑。
中宮謂得君王意,銀環不妒溫成貴。
早日艱難護大家,比來歡笑同兩娣。
奉使龍樓賈佩蘭,往還偶失兩宮歡。
雖雲樊嫕能辭令,欲得昭儀喜怒難。
綠綈小字書成印,瓊函自署充華進。
請罪長教聖主憐,含辭欲得君王慍。
君王內顧惜傾城,故劍還存敵體恩。
手詔玉人蒙詰問,自來階下拭啼痕。
外家官拜金吾尉,平生遊俠多輕利。
縛客因催博進錢,當筵便殺彈箏伎。
班姬才調左姬賢,霍氏驕奢竇氏專。
涕泣微聞椒殿詔,笑譚豪奪灞陵田。
有司奏削將軍俸,貴人冷落宮車夢。
永巷傳聞去玩花,景和門裡誰陪從?
天顏不懌侍人愁,后促黃門召共游。
初勸官家佯不應,玉車早到殿西頭。
兩王最小牽衣戲,長者讀書少者弟。
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
豈有神君語帳中,漫雲王母降離宮。
巫陽莫救倉舒恨,金鎖凋殘玉筯紅。
從此君王慘不樂,叢台置酒風蕭索。
已報河南失數州,況經少子傷零落。
貴妃瘦損坐匡床,慵髻啼眉掩洞房。
豆蔻湯溫冰簟冷,荔枝漿熱玉魚涼。
病不禁秋淚沾臆,裴回自絕君王膝。
苔沒長門有夢歸,花飛寒食應相憶。
玉匣珠襦啟便房,薤歌無異葬同昌。
君王欲制哀蟬賦,誄筆詞臣有謝庄。
頭白宮娥暗顰蹙,庸知朝露非為福。
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
窮泉相見痛倉皇,還向官家問永王。
倖免玉環逢喪亂,不須銅雀怨興亡。
自古豪華如轉轂,武安若在憂家族。
愛子雖添北渚愁,外家已葬驪山足。
夜雨椒房陰火青,杜鵑啼血濯龍門。
漢家伏後知同恨,止少當年一貴人。
碧殿凄涼新木拱,行人尚識昭儀冢。
麥飯冬青問茂陵,斜陽蔓草埋殘壠。
昭丘松檟北風哀,南內春深擁夜來。
莫奏霓裳天寶曲,景陽宮井落秋槐。
“梅村體”是到了明崇禎十六年至清順治二年之間才真正得以確立的。任何一種以個人名號命名的文體的確立,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作者創作出了具有獨特風格的佳作,二是這類作品當時即受到廣泛的關注和喜愛,其風格受到行家的首肯與讚譽。這兩條缺一不可。創作於這一時期的《永和宮詞》完全符合了這兩個條件,堪稱是“梅村體”確立的標誌性作品。談到“梅村體”,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圓圓曲》、《鴛湖曲》等。其實,就“梅村體”形成發展的歷史而言,《永和宮詞》地位更為重要,真正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永和宮詞》這首詩寫宮闈軼事,實則反映的是崇禎朝在農民軍打擊下的命運。前一首雖然對福的豪奢荒淫也不無諷刺,但是非常含蓄,輕描淡寫。詩人筆下更多的是對萬曆帝父子溫情的渲染,是對福王凄涼下場的嘆惋。通過福王由備極尊崇到凄涼而死的過程折射出明王朝末世的盛衰變化。后一首選擇田貴妃為主角出於同一機杼。田貴妃的一生,大體與崇禎朝相始終,她由被寵而貴、倚勢而驕到病損憔悴、黯然謝世的十幾年,正好和崇禎朝廷由初年的力圖澄清政治、尚有幾許新鮮氣象到後來的“禍亂大作,巧偽滋生”、舉措失當、急遽衰落的整個過程相映合,成為一個時代的絕妙象徵。詩中“從繁華說到寂寞”,從頭到尾瀰漫著無限蒼涼沉鬱的興亡之感。
同表現黨爭的《東皋草堂歌》和《殿上行》相比,這兩首詩的主題顯然更加重大了,感情則相應更加深沉痛深厚,有如輓歌,一唱三嘆,哀婉動人。至於寫作藝術,也遠非前兩詩可以相比,其變化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對偶用得更多了。《永和宮詞》108句,有60句用了對偶,都在50%以上。並且得更加巧妙精工,其中的“倖免玉環逢喪亂,不須銅雀怨興亡”,均顯出詩人的巧思。
絕大多數詩句的平仄都合律,用韻則四句一轉,平仄互換,非常有規律。比如《永和宮詞》 開頭部分:“揚州明月杜陵花,夾道香塵迎麗華。舊宅江都飛燕井,新侯關內武安家。雅步纖腰初召入,鈿合金釵定情日。丰容盛鬋固無雙,蹴鞠彈棋復第一。上林花鳥寫生絹,禁本鐘王點素毫。楊柳風微春試馬,梧桐露冷暮吹簫。”就像由平聲韻七絕和仄聲韻七絕互相交錯而成,讀來迴環往複,琅琅上口。第三,敘事更加宛轉如意。兩首詩都大體按照時間順序來安排,結構很清晰。然同時又能力避平衍,善於製造波瀾。
《永和宮詞》 也一樣,寫田貴妃一生,從其入宮寫起,敘述到去世,似己山窮水盡,忽然側面著筆:“頭白宮娥暗顰蹙,庸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平地另開一番境界,讓人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這表明,詩人的敘事藝術己是爐火純青了。除以上三點,這兩首詩文辭也更加華美,典故也更加貼切。總之,作為“梅村體”的一切典型特徵都已具備了。
這兩首詩一問世,便很快在文人中間流傳開來,受到普遍的關注與讚賞。陳子龍曾在吳梅村面前充滿激情地朗誦《洛陽行》,稱此詩為“合作”,還說絕似唐朝的李頎,李雯更是擊節嘆賞:“高節微吟神骨驚,此曲乃是《洛陽行》”。對《永和宮詞》,評價更高,時人朱隗曰:“唐人宮掖長篇,惟《連昌》 、《長恨》、《津陽門》、《杜秋娘》四作最勝。六百年後,方見此詩耳。魏憲則認為此詩“是一部詩史”。這兩首創作於崇禎朝滅亡前後的長篇敘事歌行后先輝映,為吳梅村贏得了巨大聲譽,成為奠定其詩壇地位的不朽傑作。他那種既華艷動人又激楚蒼涼的獨特風格被人們所接受,“梅村體”由此得以確立。
從清順治二年開始,吳梅村的七言歌行創作進入了第三個階段,興盛期,尤其是順治八、九兩年,達到其成就的頂峰。《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圓圓曲》、《蕭史青門曲》、《鴛湖曲》等一批名篇都出自這兩年之中。幾乎每一篇問世,都曾引起轟動,迅速在士人中間流播開去。
和《永和宮詞》相比,這一時期的歌行創作不僅沿襲了以往那種迥異於他人的特色,而且還有所發展變化,使得“梅村體”的內涵更加豐富,特點更加鮮明突出。這種發展變化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這一時期的歌行雖然抒發的仍然是興亡之感,但是融入了《永和宮詞》所沒有的成分:民族感情。主題和感情都變得更加複雜了。《永和宮詞》雖創作於崇禎朝覆滅之後,但南明弘光朝還在,不管多麼危殆,表面上還保有半壁江山。可是《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圓圓曲》 等等作品卻是產生於異族實行高壓統治的新朝了。
清兵以屠刀開路,攻下江南,強令漢族人民剃髮留辮,並且製造了一系列的屠城事件,這一切對詩人心靈的衝擊顯然來得更加猛烈洶湧,亡國的況味詩人感受得自然更加真切和具體。這些因素,必然會內化為作品內容的基調和情感的旋律,使作品的意蘊更加沉鬱悲涼。在《永和宮詞》中是見不到什麼批判色彩的,《永和宮詞》之後的一些作品如《琵琶行》 、《后東皋草堂歌》 等等也缺乏批判的意味。
那時候,吳梅村還沉浸在明王朝走向衰亡的深深痛苦中,一時無法解脫開釋。在他筆下,痛苦多於思考,對先朝的哀婉與追念多於對先朝走 向衰亡的原因的剖析。可是,到他創作《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圓圓曲》等作品的時候,滄桑巨變已經發生多年,他開始冷靜地反思易代的悲劇是如何發生的,反思為什麼龐大的明帝國竟然一下子就會土崩瓦解。
在他看來,造成故國淪亡的罪魁禍首除了“賊寇”農民軍以外,還有引狼入室、腆顏事敵的叛臣降將,還有荒淫腐敗、自毀江山的統治者,吳三桂、洪承疇、劉澤清、弘光帝等等都屬於這種敗類。因而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他或是冷嘲熱諷,或是直言指斥,均顯示出批判的意味。例如《圓圓曲》中的議論“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就是以前的詩歌所沒有過的,這使得這一時期的歌行較之以往更有思想深度了,格調也更蒼老深沉了。
《永和宮詞》的敘事採用的都是與時間順序同步的單線發展結構,儘管也力避平衍,但同歷史上的敘事作品相比,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可是,這一時期的許多篇章卻打破了舊模式,充分吸收了明代以來日益繁盛的傳奇戲劇與小說的敘事技巧,採用了順敘、倒敘、插敘、分寫、合寫、映襯、呼應等等各種手法,騰挪變化,錯綜穿插,創造出了全新的敘事結構。例如《圓圓曲》一開篇,就抓住了故事中間的關鍵環節,從吳三桂勾引清兵“破敵收京”寫起,直截了當地揭破全詩主旨。然後才折轉筆鋒,回寫吳陳二人的初次相見,以引出陳圓圓。之後,再進一步倒敘,轉入對圓圓身世的描寫。
寫吳陳二人的戰場重逢。等到故事的主要部分敘述完了,忽然又來了兩段插敘,寫教曲妓師和女伴的感慨以及陳圓圓自己的哀怨。整個敘事部分的結構是如此地大開大闔、突兀跳宕,簡直令人目不暇接,卻又無不合情合理,圓轉自如。再比如《蕭史青門曲》,寫幾位明朝公主的命運,就像是史書中的合傳。它首先描寫了崇禎初年光宗少女樂安公主的出嫁場面,接著用倒敘引出了此前樂安公主的姐姐寧德公主的婚慶大典,之後很自然地合寫起兩人的驕奢生活。而後順勢又帶出了輩分更高的神宗的女兒榮昌公主。再下面便說起崇禎朝對諸位公主的禮數之優:“六宮都講家人禮,四節頻加戚里恩。同謝面脂龍德殿,共乘油壁月華門。”這己是將所有公主合在一起來寫了,熱鬧己極,繁華己極。寫到這裡,作者筆鋒忽然一頓,用“萬事榮,華有消歇”一句做過脈,轉入了公主們走向衰落的描寫。
先是樂安公主之死,接著就是明朝滅亡,只剩下寧德公主苟活於世。再后通過寧德公主的回憶倒敘崇禎帝女兒長平公主明亡前夕的遭遇和明亡后的下場,最後寫寧德公主對繁華往事的夢和夢醒后的凄涼。詩中以寧德公主為主線,串聯起四位公主的命遠,結構變化多端而又絲毫不亂。這種複雜而又新穎的敘事結構,不要說吳梅村以往的七言歌行,就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的敘事之作,都還從來沒有運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