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無病
呂無病
《呂無病》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勝。離家,居山中別業。適陰雨,晝卧,室無人。忽見復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搴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朴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為康成文婢.”孫笑曰:“卿意良佳。
但仆輩雜居,實所不便,容旋里后,當輿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敵體?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孫曰:”納婢亦須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自涉覽,而後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女閑居無事,為之拂幾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悅之。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床頭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為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不別寢,床頭豈汝卧處也?“女曰:”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床內。
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蕩;漸於同衾,大悅之。
念避匿非策,又恐同歸招議。孫有母姨,近隔十餘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後再致之。女稱善,便言:“阿姨,妾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孫送之,逾垣而去。
孫母姨,寡媼也。凌晨起戶,女掩入。媼詰之,答云:“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遣人舁之而還,坐卧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為妾。世家論婚,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舉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許喚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
既葬,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固辭,遂止。
邑有王天宮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艷;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加毀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斗。孫患苦之,以多獨宿。婦又怒。
孫不能堪,託故之都,逃婦難也,婦以遠遊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與。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不止。婦聞之,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醜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息忍涕,請為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媼曰:“諾。”無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為累,無病乃先趨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
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復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侍門待曉,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資,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杳矣。駭詫不已。是日,孫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才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為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稽。孫忿,出白刃;婢嫗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披髮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孫命舁諸房中護之,將待其瘥而後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集健仆械御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悅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為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乎,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妾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近村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並無知者。或言五十裡外有楊谷,遣騎詣訊,果得之,兒漸平復;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蘇。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
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通。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為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於項而死之。孫益忿,復出婦;王又異還之。孫乃具狀,控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後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孫由此不復娶,納婢焉。
婦既歸,悍名噪甚,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復挽。有孫家舊媼,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年余,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姒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偶,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內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去之,婦牽衣復跪之。孫固辭曰:“如復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離逷,豈可復得!”
婦曰:“妾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之,否則死之!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乃脫一腕釧,並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婦曰:“妾私出,何顏復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
遂於腰間出利刃,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涌。孫大駭,急為束裹。
婦容色痛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黃粱之夢已醒,特借斗室為出家計,何用相猜?”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已朝夕往來於兩間。
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余尋愈。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妾此來,本欲置他事於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
孫有餓莩者矣。無已,再腆顏一經紀之.“乃集婢媼,按日責其績織。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誚訕,婦若不聞。既而課工,惰者鞭撻不貸,眾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仆,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及妾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恤,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親愛之。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仆,逾刻不語。孫大怒,撻兒。
婦蘇,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兒,中心每不自釋,令幸銷一罪案矣。”
孫益嬖愛之,婦每拒樞,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阿堅既娶,遂以外事委兒,內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當死。”
孫不信。婦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殮,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痂者並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矣。”
洛陽:指今河南洛陽市。
太守:明清為知府的別稱。
夭殂:少壯而死。
別業:即別墅。
文學士:博學之上。文學,孔門四科之一,指文章博學。見《論語·先進》。此泛指讀書人。
妾:原無此字,據二十四卷抄本補。
早離顧復:謂父母早亡。顧復,喻父母養育之恩。語本《詩·小雅·蓼莪》。
康成文婢:指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家的奴婢。康成,鄭玄字。《世說新語·文學》:“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逢彼之怒。’”問句出自《詩·邶風·式微》,答句出自《詩·邶風·柏舟》,此處以“康成”喻稱孫生。
次且(zījū資居):同:“趑趄”。欲前不前,猶豫不決的樣子。此謂言辭閃爍,欲言又止。11151115
敵體:指處於對等地位的妻子。《左傳·庄公四年》:“紀伯姬卒。”杜預註:“內女唯諸侯夫人卒葬皆書,恩成於敵體。”
通書:此指曆書。
河魁不曾在房:《荊湖近事》:“李戴仁性迂緩。妻閻氏年甚少,與之異室。私約曰:‘有興則見。’忽一夕,聞扣戶聲,小豎報:‘縣君欲見太監。’戴仁遽取百忌歷,燈下觀之,大驚曰:‘今夜河魁在房:不宜行事!傳語縣君謝別。’閻氏慚怒而去。”河魁,叢星名,月中凶神。星命術士謂陽建之月,前三辰為天罡,后三辰為河魁;陰建之月反之。當此之日,諸事宜避。
臻至:猶言備至。臻,至。
卧處: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卧”字。
招議:招致物議。
掩入:乘其不備而進入。
賒:遠。
嬖(bì必)之:寵愛她。
正位:正其妻子之位。古代富貴人家娶妻納妾,妻為正室,妾為側室(偏房)。按封建禮教,妻、妾名分有定,不能逾越。妻死,以妾作妻,稱“扶正”。
天官:明清吏部尚書的別稱。詳《狐嫁女》注。
託故之都:假託事由赴京。都,京城。
鞠躬屏(bǐng丙)氣:恭敬而小心。屏氣,猶屏息,抑制呼吸,不敢出聲,極言恭謹畏懼之狀。
直:當值。
意氣:猶怒氣,發怒時所表現出的情緒。
無論:不要說。襁褓物,嬰幼兒。
世子:封建時代稱諸王嫡子為世子。
斜行入村:猶言由叉道走進村子。
趣(cù促)裝:疾速治辦行裝。趣,通“促”,急,從速。
星馳而歸:連夜賓士回家。
反唇相稽,與之言語往還相頂撞。反唇,翻唇,謂頂嘴。稽,計較。語出《漢書·賈誼傳》。
出:休棄。
捍衛:此指讓家僕執器械護衛著。
自詣質審:親自到官府請求審判是非。質,訴訟雙方對質。
廣文:明清泛指儒學教官。
廉得情:查考得知實情。廉,查訪,考察。
吮人癰痔:謂為奉迎上官而做卑鄙下流之事。詳《勞山道士》“舐癰吮痔”注。
上台:猶言上官。
大歸:此指已嫁婦女被休棄而歸母家。
娣姒(dìsì弟似):兄妻為姒,弟妻為娣。
間言:猶言閑話,非議之言。語本《論語·先進》:“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離逷(tì惕):亦作“離逖”,遠離。此謂離婚,兩不相關。
香火之誓:指結婚時相約永好的誓言。詳《馬介甫》“香火情”注。
熒眥欲淚:言眼中閃著淚花。眥,眼眶。
詐諼(xuān):欺詐。
黃粱之夢已醒:謂已覺悟人生道理,不再有違理非分的想法。黃粱之夢,喻指對富貴榮華的追求如同夢幻。詳《續黃粱》注。
及: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乃”。
良藥: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無“葯”字。
餓莩(piǎo漂):餓死。語出《孟子·梁惠王》上。
腆顏:猶言厚顏。勉強從事的謙詞。經紀:管理,經營。
既: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及”。
垂簾課主計仆:親自考察主管財務的僕人。垂簾,謂女主人在簾內主持家政。課,考核。主計,主管財務,計算出入。
妍媸:美醜。
“毛嬙”二句:謂即使今古艷稱的美人毛嬙、西施,怎知不是來自愛她們的人的稱美呢。毛嬙、西施,皆古代美女名。毛嬙,《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者。”《釋文》“司馬彪云:毛嬙,古美人,一雲越王美姬。”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
“然不”三句:謂呂無病如不因王氏悍妒而顯揚其賢德,則熱愛她的孫生將被認為有喜好醜女的怪癖而受人嘲笑了。嗜痂者,謂有怪癖的人。《宋書·劉穆之傳》:劉邕“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瘡痂,瘡■上結的殼甲。
錦屏之人:泛指深閨女子。湯顯祖《牡丹亭·驚夢》:“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此指王氏。
夙根:佛教謂前生所種善根。根,根業,根性、業力。眾生因根業不同,所得果報亦不同。
立證菩提:即刻證得佛果。菩提,梵語音譯。意譯正覺,即明辨善惡、覺悟真理之意。
地獄道:佛教所謂生死輪迴,“六道”之一。詳《聊齋自志》注。
洛陽有個叫孫麒的公子,娶了蔣太守的女兒為妻,夫妻二人感情極好。後來蔣氏二十歲時死去,孫麒悲痛不已,離家住到了山中一座莊園里。
一天,正碰上陰雨天氣,孫麒躺在床上休息,屋裡別無他人。忽然看見門口門簾下露出一雙女人的小腳,孫麒驚疑地問是誰。只見門簾一掀,進來一個女子,年紀約十八丸歲,衣著樸素整潔,面色微黑,長了很多麻子,像是窮人家的女兒。孫麒以為是村中來賃房的,呵斥她說:“有什麼事應當去告訴我的家人,怎麼竟闖到我的屋裡來了?”女子微笑著說:“我不是村裡的人。我祖籍山東,姓呂。父親是文學士,我的小名叫無病。跟隨父親客居到這裡,父親早已去世了。我孤獨無靠,仰慕公子出身於大家,又是名士,願意投奔您這個鄭康成做您手下的文婢。”孫麒笑著說:“你的心意倒很好。但在這裡我跟僕人們住在一起,實在不方便。等我回家后,再用頂轎子聘了你來。”女子躊躇地說:“我自料才疏貌丑,怎敢奢望做您的配偶呢?只想供你在書齋里驅使,我倒還不至於把書捧倒了!”孫麒說:“就是收你做婢女,也得挑個吉日啊!”說著,用手指指書架,命她把《通書》第四卷取來,意思是試試她的學問。女子翻檢了一通,找到了書,自已先瀏覽了瀏覽,才交給孫麒,邊笑著說:“今天河魁星不在房裡。”孫麒聽了,不禁動了心,便把她留下了,藏在室內,不讓外人知道。
無病閑著沒事,替他抹桌子、整理書籍、焚香、擦香爐,把房間整理得光潔一新,孫麒大為高興。到了夜晚,孫麒命僕人都到別處去睡,只讓無病伺候。無病察言觀色,服侍得更加殷勤周到。直到叫她去睡覺,她才端著蠟燭走了。孫麒半夜一覺醒來,覺得床頭上像躺著個人,用手一摸,知道是無病,便搖醒了她。無病驚恐地起身站在床下。孫麒責備她說:“怎麼不到別處去睡?我的床頭是你睡覺的地方嗎?”無病怯怯地說:“我膽小,不敢獨睡。”孫麒可憐她,讓她睡在床裡邊。忽然,他聞到無病身上傳來一種蓮花一般的清香氣息,大感驚異,便叫她和自己同枕一個枕頭。孫麒心神搖蕩,漸漸拉無病同睡一個被窩,二人歡愛一場,孫麒十分喜歡她。孫麒又想:老這樣讓無病躲藏著,總不是辦法。又怕領她一同回家會惹人議論。孫麒有個姨母,跟這裡只隔著十幾家,他便和無病商量著讓她先避到姨母家,以後再接她回來。無病覺得這辦法好,便說:“你阿姨我早就很熟,不用你先去通知,我這就去。”孫麒送她,她就越牆走了。
孫麒的姨母是一個寡老太太。天明后她打開門,一個女子閃身走了進來,她忙詢問,女子回答說:“你外甥讓我來問候阿姨。公子想回家,因路遠缺馬,留我暫時借住在阿姨這裡。”老太太相信了,便留住了她。
孫麒搬回家后,假稱姨母家有個婢女,姨母想送給自己,派人把無病接了回來。從此後,便讓她坐卧不離地服侍自己。日子一長,孫麒更加寵愛無病,便娶了她作妾。有高門大戶想和他結親,他一概不答應,大有和無病白頭到老的意思。無病知道后,苦苦地勸他娶妻,孫麒只得又娶了許家的女兒為妻,但終究還是寵愛著無病。許氏非常賢惠,從不和無病爭床第之歡,無病侍奉她也越發恭敬,因此二人關係很好。後來,許氏生了個兒子,取名叫阿堅,無病對待孩子像自己親生的一樣愛護。孩子剛三歲,常離開乳媽,跑去跟無病一塊睡。許氏叫他回去,也不走。過了不久,許氏因病死去,臨死前囑咐孫麒說:“無病最愛護我的兒子,孩子就算是她親生的好了;把她扶正作嫡妻,也可以。”埋葬了許氏后,孫麒便要按許氏的遺言去做,把這事告訴親族后,大家都說不可,無病也堅決推辭,這事也就罷了。
本縣有個王天官的女兒,新近守寡,託人來孫家求婚。孫麒非常不願意結這門親事。王家再三請求,媒人也極力宣揚王氏的美貌;加上孫麒的親族仰慕天官大人的勢力,一昧慫恿他,孫麒動搖了,到底還是娶了王氏。王氏果然生得非常艷麗,但性情卻異乎尋常的驕悍。平時的衣服用具,一不稱意,就亂毀亂扔。孫麒因為喜歡她,不忍違了她的性子。過門才幾個月,便霸住丈夫,不讓他和無病同房。還經常把怒氣遷移到丈夫身上,幾次三番地大吵大鬧。孫麒受不了,便一個人獨宿。王氏更加惱怒。孫麒煩惱不堪,找了個借口跑到京城中,避難去了。王氏又把孫麒的出走歸罪於無病,儘管無病看著她的臉色,小心伺候,但王氏還是不高興。有一天夜裡,她讓無病睡在床下伺候,阿堅總是跟著無病。每次叫起無病來支使,阿堅就啼哭不休。王氏厭煩地痛罵阿堅,無病急忙叫乳媽來抱走他。阿堅不走,想強讓他走,他哭得更厲害了。王氏大怒,從床上蹦下來,將阿堅一頓毒打,他才跟著乳媽走了。阿堅從此後被嚇出了病,不吃不喝。王氏禁止無病去照料阿堅,阿堅整天啼哭。一次,王氏呵斥乳媽把阿堅摔到地上,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喊著要水喝,王氏不讓給;直等到天黑,無病窺見王氏不在,偷偷地拿了水去給阿堅,阿堅看見她,丟了水扯住她的衣服號啕大哭。王氏聽見,氣勢洶洶地走了出來。阿堅聽到她的聲音,立即憋住哭聲,腿一伸,嚇得背過氣去了。無病見狀,不禁失聲痛哭起來。王氏大怒,罵道:“賤婢少做這種醜態!想用孩子的死威脅我嗎?不用說是孫家的小崽子,就是殺了王府的公子,王天官的女兒也擔當得起!”無病聽了,只得抽泣著忍住眼淚,請求葬了阿堅,王氏不許,立命把他扔了。王氏離去后,無病摸了摸阿堅,覺得身上還溫熱,便暗對乳媽說:“你快抱了去,在野地里等等我,我馬上就去。如果孩子死了,我們一塊埋了;如果能活過來,我們就一同撫養他。”乳媽答應著走了。
無病回到房裡,帶上自己的一些首飾,偷偷地跑出家門,追上了乳媽。兩人一塊看看阿堅,見孩子已蘇醒過來,二人非常喜歡,商量著到孫麒的莊園去,投奔姨母生活。乳媽擔心無病走不動,無病便先走一步等著她。只見她走起來快得像風一樣,乳媽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趕上她。約二更時分,阿堅的病又變得沉重起來,沒法再繼續趕路。二人便抄近路進了個村莊,來到一個農家的門前,在門口直站到天明,才敲開人家的門,借了間屋子住下。無病又拿出首飾,賣了換成錢,找來巫婆和醫生給阿堅治病,可是仍不見好轉。無病掩面哭泣著說:“乳媽好好看著孩子,我找他父親去!”乳媽正驚訝她說得太荒唐,無病卻一下子不見了,乳媽驚詫不已。
同一天,孫麒在京城中,正躺在床上休息,無病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孫麒吃驚地起身說:“我剛睡下就做開夢了嗎?”無病抓住他的手,只是跺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好久,才失聲說道:“我受盡了千辛萬苦,和孩子逃到楊——”話沒說完,放聲大哭,一下子倒在地下不見了。孫麒嚇呆了,還懷疑是在夢中。忙叫僕人一塊來看,見無病的衣服、鞋子還仍然在地上,眾人大惑不解。孫麒急忙整治行裝,星夜往家趕來。到家后,聽說兒子已死,無病遠逃,孫麒捶胸大哭,罵了王氏幾句。王氏卻反唇相譏。孫麒怒髮衝冠,順手摸起把刀子,丫鬟婆子們急忙攔阻他,孫麒走不近王氏,遠遠地把刀子拋了過去,刀背正砸中王氏的額頭,血流了出來。王氏披頭散髮,鬼哭狼嗥地跑出家門,要去告訴娘家。孫麒將她捉了回來,索性痛打一頓,直把她的衣服都打成了碎條,疼得她轉不動身,才命將她抬回房中護養,想等她傷好后再休了她。王氏的弟兄們聽說這件事後,率領眾人騎著馬打上門來。孫麒也聚集起自家健壯的僕人,準備抵禦。雙方互相叫罵了一整天才散。王家沒賺到便宜,不肯罷休,又打起官司。孫麒也讓人護送著趕進城去,向官府申辯,控訴王氏種種的兇悍劣跡。縣令不能使孫麒屈服,便把他送到專管風俗教化的學官那裡懲戒,以此討好王家。學官朱先生,是世家子弟,為人剛正不阿,察知實情后,憤怒地說:“縣令老爺以為我是天下最卑鄙的教官、專門勒索傷天害理的財物給人舔屁股的無恥之徒嗎?這種乞丐相,我做不來!”竟不接受縣令的命令,讓孫麒堂而皇之地走了。王家無可奈何,便示意親朋好友,為他們兩家調停,讓孫麒到王家謝罪。孫麒不肯,調解人往來十多次,還是沒有結果。王氏的傷也漸漸好了,孫麒想休了她,又怕王家不要人,只得不了了之。
孫麒因為無病逃走,孩子又死了,日夜傷心。想找到乳媽,問個實情。想起無病曾說過“逃在楊……”的話,鄰村有個楊家疃,他懷疑她們逃到了那裡,便去察問,結果沒一個知道的。有人說五十裡外有個村子叫楊谷,孫麒忙派人騎著馬去訪查。果然找到了乳媽和阿堅。原來,阿堅並沒有死,病也漸漸痊癒了。相見之後,都非常歡喜,派去的人把她們接了回來。阿堅看見父親,放聲大哭,孫麒也流下了眼淚。王氏聽說阿堅還活著,氣勢洶洶地跑出來,還想咒罵他。孩子正在哭著,一睜眼看見王氏,恐懼地一下子撲在父親懷裡,像是要藏起來。孫麒忙抱起來一看,阿堅已死過去了。急忙大聲叫他,過了會兒才蘇醒過來。孫麒怨恨地說:“不知如何酷虐,把我的兒子嚇成這個樣子!”立即寫下離婚文書,送王氏回娘家。王家果然不要人,又把王氏送了回來。孫麒迫不得已,自己和兒子另住一個院子,再不與王氏來往。乳媽跟孫麒詳細講了無病的一些奇怪事情,孫麒才醒悟無病是鬼。十分感激她的情義,便將她的衣服、鞋子葬了,立了一塊碑,上題“鬼妻呂無病之墓”。
又過了不長時間,王氏生下一個男孩,她卻親手把孩子掐死了。孫麒更加忿怒,再次休了王氏。王家卻又把她用車子送了回來。孫麒便寫下狀子,告到官府。官府因為王氏是天官大人的女兒,對孫麒的狀子都不受理。後來,王天官死去,孫麒仍在不停地上告,官府便判決將王氏休回了娘家。孫麒從此後再沒娶妻,只是納了個奴婢作妾。
王氏回娘家后,因為兇悍的名聲遠揚在外,住了三四年,沒有一個來提親求婚的。王氏這才幡然悔悟,但過去的事情卻已無法挽回。後來,有個曾被孫家雇傭過的老媽子來到王家,王氏殷勤地款待她,還對著她流了不少眼淚。揣測王氏的心思,像是懷念原來的丈夫。老媽子回去后便告訴了孫麒,孫麒一笑置之。又過了一年多,王氏的母親也死了。她孤單一人,無依無靠,幾個兄嫂弟妹又都及惡嫌恨她。王氏越發走投無路,只落得個天天淚水漣漣。有個貧寒的讀書人死了妻子,王氏的哥哥便想送給一份厚厚的嫁妝,讓她嫁給那個讀書人,王氏不肯。她多次托來來往往的人給孫麒捎信,哭泣著說自己已為過去感到悔恨,孫麒始終不聽。
一天,王氏帶著一個婢女,從家裡偷了頭驢騎著,跑到孫家來。孫麒正好走出家門,王氏迎面跪在台階下,哭得淚流不止。孫麒要趕走她,王氏拉住他的衣服再次跪下。孫麒堅決推辭說:“我們如再次復婚相聚,平時如無紛爭還好;一旦有糾紛,你弟兄們個個如狼似虎,再想離婚,可就難了!”王氏說:“我這次是偷跑來的,絕沒有再回去的道理。你願意留下我,我就留下;否則,只有一死而已!況且我自二十一歲跟了你,二十三歲被休回娘家,即使我有十分的罪惡,難道就沒一分的情義嗎?”說完,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金釵,並起雙腳,套上金釵,用袖子蓋在上面,說:“我們成親時焚香立下的誓言,難道你不記得了嗎?”孫麒熱淚盈眶,讓人把她扶進內室,但仍然懷疑王氏在欺騙自己,想得到她弟兄們的一句話作為證據。王氏說:“我私自逃了出來,有什麼臉再去見我的弟兄?如不相信,我身上藏著自盡的工具,請讓我斷指以明心跡!”說著,從腰裡掏出一把刀子,把左手擱在床邊,一刀砍去了一截手指,鮮血進流。孫麒大吃一驚,急忙為她包紮傷口。王氏疼得臉色慘變,卻不呻吟。笑著說:“我今天才從黃粱夢中醒來,特來借一間斗室,做出家的打算,你又何必猜疑我呢?”孫麒便讓兒子和妾另外住一間房子,自己天天兩處來回跑。又多方尋求好葯,替王氏醫治手上的傷口,一個多月才好了。王氏從此後不吃葷腥,只是關著門念佛而已。
又過了很久,王氏見家務廢馳,沒人管理,便對孫麒說:“我這次來,本想什麼事都不管不問的;但現在見全家開支如此浪費,入不敷出,恐怕將來子孫們會有餓死的。沒辦法,我就再厚著臉皮料理料理吧!”於是,她召集女僕們,按日定量讓她們紡線織布。家人因為她是自己跑上門來的,十分瞧不起她,私下裡譏諷嘲笑她。王氏像是聽不見。既而檢查紡織數量時,凡是懶惰沒完成定額的,都挨了她一頓鞭子,毫不客氣,眾人這才怕起她來。王氏又親自監督管帳目的僕人,事事精心算計。孫麒十分高興,讓兒子和妾每天都去拜見王氏。這時,阿堅已九歲了,王氏對待他加倍溫存,每天早上他去了私塾,王氏常常留下好吃的東西等他回來。因此,孩子也漸漸地和她親近起來。
一天,阿堅用石塊打麻雀,正好王氏經過,石塊掉下來砸中了她的腦門,王氏一下子摔倒在地,昏迷過去。孫麒大怒,痛打兒子。王氏醒過來,極力勸阻,還喜歡地說:“我過去虐待過兒子,心中老覺得有塊心病,這下可以抵消我的舊惡了!”孫麒聽了,越發寵受她。但王氏常常拒絕和他同房,讓他去和妾睡。過了幾年,王氏屢次生產,但每次嬰兒都夭折了。王氏說:“這是我過去殺死親生兒子的報應啊!”阿堅結婚娶妻后,王氏便把外事委託紿兒子,家務事委託給兒媳婦。一天,她忽然說:“我某日就要死了!”孫麒不信。王氏自己料理起葬具,到了那天,她更換衣服,自己進入棺內去世了。面色還如活著時一樣。這時,只聞到室內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香味,直到把她入斂后,香味才漸漸消失了。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