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尼帕特戰役

1556年初，莫卧兒帝國第二任帕德沙胡馬雍在前往清真寺祈禱的過程中失足摔下樓梯，當場不治身亡，年方13歲的阿克巴王子在旁遮普小城蘭諾爾繼承皇統。

阿克巴初登寶座之際，正值莫卧兒國勢式微。他的父親胡馬雍在前半生用鴉片煙和葡萄酒揮霍掉了祖父奠定的帝國，只能逃亡國外苟延殘喘，這一逃就是15年。若不是薩菲波斯的沙阿心存憐憫，莫卧兒帝國絕不可能捲土重來。

胡馬雍於1555年收復德里后，帝國的狀況並沒有得到很大的改善。坎大哈作為報酬被割讓給波斯沙阿，他的三個弟弟在信德等地自行其是，旁遮普等地的省督亦陽奉陰違，他能有效管轄的地方僅有德里和阿格拉的一隅之地，這還得歸功那些趾高氣昂的波斯顧問和胡作為非的阿富汗部族戰士。

胡馬雍的暴死則直接促發了印度人反叛。巴布爾的征服是脆弱的，胡馬雍的統治是虛浮的，印度北方的拉傑普特領主和伊斯蘭教領主尚未徹底臣服於莫卧兒人。

喜穆，出自印度種姓第三等級吠舍，曾任蘇爾王朝（胡馬雍逃走後，阿富汗人舍爾汗建立的王朝）的將軍，是一個經驗豐富又手段老辣的投機者。他在得知胡馬雍的死訊后，迅速聯絡了其他不甘心受莫卧兒人統治的拉傑普特貴族和伊斯蘭教貴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了德里，控制了薩特累季河流域和瓜廖爾。在那裡，他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號稱“超日王”，準備著手徹底剿滅莫卧兒人在旁遮普的餘孽。

當德里和阿格拉失守的消息傳到蘭諾爾城，這裡的莫卧兒小朝廷頓時陷入了恐慌。在臨時的召開御前會議上，失敗主義的波斯顧問建議撤退到坎大哈等待薩菲王師增援，投降主義的旁遮普省督建議對喜穆講和保住僅存的土地，沒有哪個將軍或總督有勇氣站出來領來了。”就在旁遮普總督唬得阿克巴一愣一愣的時候，一個風塵僕僕的老人帶著一夥阿富汗士兵闖入了會議帳篷。他要求和德里叛賊決一死戰，並建議處死所有要逃跑和講和的人。

會議末尾，經旁遮普省督澎湃激昂的一番抗戰演講，以及波斯顧問的拍胸脯保證，朝廷研究后一致決定不向叛賊妥協，不日皇上將御駕親征出兵討賊。

這個老人就是拜拉姆汗（白拉姆汗），他的父親是烏茲別克小領主，母親是察合台貴族之女。年近6旬的他身經百戰，且英勇無畏。曾為巴布爾大帝攻克撒馬爾罕、布哈拉流血，也曾在知名的曲女城戰役中解救先皇胡馬雍。

在胡馬雍被舍爾汗（舍爾沙）攆得雞飛狗跳的艱難歲月，他一度被舍爾汗俘虜。面對敵人的招降，他回答：“真正的忠誠永遠無法改變。”胡馬雍死前，欽點他為首席託孤大臣。

前不久，他正在阿富汗招募新兵。胡馬雍暴斃和喜穆造反的消息傳到阿富汗后，他馬上放下手頭一切工作，和剛剛招募到的阿富汗士兵星夜趕往蘭諾爾城。

拜拉姆汗的計劃是效法巴布爾大帝，不等擁有優勢資源的敵人完成集結后找上門來，自己先主動出擊，打亂敵人的部署，在決戰前儘可能削弱對手。

就在阿克巴的聖駕和大部隊沿著印度河在菩遮普平原上緩緩而行的時候，拜拉姆汗釋放了己方那些部族輕騎兵。這些人不少來自中亞，也有人世居印度邊境。他們桀驁不馴，裝備簡陋，需要的時候通常找不到人，於大規模會戰用處有限。但他們靈活兇殘，有豐富的深入印度內地劫掠的經驗。

在德里東北處的密特拉，劫掠者襲擊了一處人們和守兵一起歡度節日的巴扎（市集），他們殺的人不如放火燒死的人多。

在德里下方的穆加布爾，人們是睡夢中被殺死的。該處守備官是個阿富汗人，當夜打開城門放他的同胞們進來，他的部下和外來者手拉手一起屠殺了自己的市民。

在交通樞紐瓜廖爾，劫掠者碰上了正在河邊卸糧的運輸船隊，他們把糧袋和負責運輸的民夫捆在了一起，然後揮舞馬刀把他們趕入河中。

輕騎兵的暴行彷彿無處不在。肆無忌憚的他們甚至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將一個走倒運的拉傑普特貴族的腦袋釘在德里的城門上。

薩特累季河上游的農民紛紛拋棄土地逃跑，他們的恐慌傳播給了其他地區的人。德里的一些拉傑普特貴族要求喜穆允許他們離開，返回自己的領地抵禦劫掠者。

喜穆的反應不慢，他處死失職的城門官后，就派出騎兵部隊剿殺到處無法無天的阿富汗劫掠者。攜帶大量財貨的中亞人往往跑不快，一旦被找到鐵定無法逃脫，簡直就是行走的肥鵝。喜穆的部下有很多人擅離職守，去參加狩獵劫掠者的遊戲。

其實，劫掠者不過是拜拉姆汗搞的障眼法。他真正的意圖是位於阿格拉城外的秘密儲藏點。那裡至少保存著45尊兩人操作的輕炮和2門需要8頭大象拖曳的重炮，這些火炮是胡馬雍的遺產。

拜拉姆汗親率2000精銳士兵襲擊了阿格拉，生意興隆的阿格拉守備官壓根沒想到會被攻擊。守備官有限的兵力全部用於防守城牆，誰知拜拉姆汗只是虛晃一槍。拜拉姆汗帶走了40門輕炮，帶不走的重炮被他的人打上釘子破壞掉。

1556年的雨季來得較晚，但薩特里日河和朱木拿河之間的廣闊平原業已蔥翠。

拜拉姆汗的先頭部隊和阿克巴的大部隊在帕尼帕特匯合，莫卧兒人的兵力達到了15000人。這樣的兵力不比巴布爾大帝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少，可單兵素質卻遜色不少。

拜拉姆汗選擇在一座背靠沼澤地的矮山上布陣。他的軍隊按照蒙古人的習慣，劃分成5個部分：左翼、右翼、中軍、後衛、前鋒。左軍力量最強，集中了4000名重騎兵和2000名輕騎兵，歸拜拉姆汗的侄子阿里貝伊指揮。右軍有2000名輕騎兵和1000名駱駝迴旋炮騎兵，由狡猾的旁遮普省督統帥。中軍的5000名步兵和保護阿克巴安全的御林軍布置在山上，拜拉姆汗親自指揮他們。隊伍最前方的是1000名輕騎兵和50頭戰象。

可圈可點的是，拜拉姆汗借鑒了巴布爾的先進經驗，給中軍構築了一道牢不可摧的陣地。他將運輸車輛用脖子粗的鐵鏈首尾相連橫亘成一道城牆，“城牆”前面是三排尖銳木樁，再前面則是一道一米深的溝壑。“城牆”的垛口伸出一根根黝黑粗碩的炮管，計輕炮48門重炮1門，2000名手持火繩槍的阿富汗、波斯士兵站立在“牆”上，他們身後是一大群手持各式兵器的印度徵召兵。阿克巴的帳篷在最高處，對戰場的形勢一目了然。

第四天，超日王也來了，帶來了他龐大無邊的軍隊：33000名步兵，20000名騎兵，200頭戰象。

對峙2天後，超日王決定進攻。他的部隊劃分左中右三個“梯形”。在第一線和第二線，是飽經風霜的拉傑普特騎兵和巨大的戰象，末端是步兵。喜穆軍中亦有不少戰技嫻熟的阿富汗戰士，若不是拜拉姆汗劫走他的火炮，阿富汗人是可以幫助他操作那些精巧玩具的。

最先接觸的是喜穆的左軍和阿里貝伊部。翻飛的馬蹄和沉重的象蹄，激起陣陣塵土。安拉的戰士和濕婆神的武士攪在一起，要不是一方尚綠一方尚黃，否則無法區別誰是誰的敵人，誰又是誰的戰友。

拉傑普特騎士的戰技完全不輸莫卧兒人，雖然他們沒有莫卧兒重騎兵的優良盔甲和武器，但他們數量的優勢抵消了莫卧兒人的裝備優勢。

在混戰中，喜穆的戰象開始凸顯巨大的威力。它們後腿站立雙腳一踏，莫卧兒人驕傲的重騎兵便連人帶馬化作一大攤肉泥。它們鼻子一伸一卷，便有一個或數個莫卧兒人飛向天空，落下來摔得半死不活。象背上的象兵高空墜物，更是讓戰象的殺傷力倍增。

阿里貝伊不得不抽調精銳戰士組成弓兵大隊集中攢射那些龐然大物，還派出亡命之徒去攻擊龐然大物的側腹。弓兵集中攢射收到了一些效果，戰象固然渾身皮粗肉厚，只是它們的眼睛和鼻子缺乏有效保護手段，更別提那些象背上的人。膽敢貿然靠近戰象的亡命之徒無一倖免，喜穆給每頭戰象配置了10到20個輕步兵保護。

隨著時間的推移，擁有優勢兵力和戰象的喜穆左軍佔了上風，莫卧兒左翼不住的往後退，任憑阿里貝伊如何叫嚷亦無法前進一步。

就在左翼陷入苦戰時，莫卧兒人率先派出一隊隊弓騎兵去騷擾喜穆右軍。這些弓騎兵看起來是來送死的，他們邁著小步，在射程之外齊射數輪，那些箭虛弱無力，根本無濟於事。

喜穆右軍指揮官派出麾下精良的拉傑普特騎士去驅逐他們。沒有懸念，莫卧兒弓騎兵逃跑了，他們沿途還不斷扔下金銀和軍械。拉傑普特人沒有幾個人能按捺得住他們的貪婪，接二連三的下馬拾撿戰利品，甚至有的士兵因為分贓不均而對戰友拔刀相向。

在後方看得眼裡冒火的右軍指揮官立刻帶領衛隊策馬上前，試圖恢復那裡的秩序。就在這時，響起一陣穿雲裂石的槍聲，子彈劈頭蓋臉的射向忙得不亦樂乎的拉傑普特騎兵和指揮官衛隊——莫卧兒人的駱駝迴旋炮騎兵趁著敵人拾撿戰利品的空擋，悄悄地迂迴到側面。

多而雜亂的人群無異是最好的靶子，這一次打死好幾百人，右軍指揮官亦一命嗚呼。雖說當時印度戰場上的駱駝迴旋炮騎兵使用的大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炮，而是一種被支架固定在駱駝背上力的大口徑火繩槍，但足以給予沒有防備的敵人巨大殺傷。這種戰術起源於埃及，隨後經過土耳其-波斯-中亞，傳入了印度。

不久，拉傑普特騎兵驅逐了莫卧兒人的駱駝。他們跑回陣地，為下一次射擊裝填。

喜穆右軍自指揮官陣亡后，士氣大跌。即使他們還沒有退出戰場，可他們變得懈怠，不怎麼願意和莫卧兒右翼接觸。來自北印度腹地的他們很多人都沒有見識過火繩槍的威力，指揮官的慘死讓人心有餘悸。

面對被嚴重削弱的喜穆右軍，旁遮普省督除了盲目放槍外，沒有做其他積極的努力，彷彿生怕傷著敵人。

右軍指揮官暴死，左軍勝利漫漫無期，令超日王很是焦躁。不過莫卧兒人那邊輕鬆不到哪裡去，莫卧兒人的前鋒部隊嘗試包抄喜穆軍左右兩軍，結果遭到喜穆派出的部分生力軍打垮，沒能第二次重組。

形勢迫使喜穆離開本陣親自揮軍攻打莫卧兒人的中央陣地。這是一次冒險，喜穆為莫卧兒人、阿富汗人服務過，知道在缺乏重型火力支援的情況下，悍然攻擊火繩槍+火炮保護的大車陣地從來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但喜穆有他的自信，他還有20000名精力充沛的士兵可以投入戰場。數千名印度步兵被騎馬的軍官吆喝著，在前排士兵提著木製蒙皮盾牌的掩護下，肩挑從河邊搜集來的淤泥和用於燒火做飯的柴薪朝莫卧兒中軍陣地移動。企圖填平那道溝壑。在他們進入400碼的距離時，莫卧兒人開炮了，擊斃了200多人，剩下的人爭相逃跑。只是莫卧兒人的炮手還未來得及歡呼雀躍，另一股同等數量的印度步兵出現了。他們接過逃跑者的扁擔和竹筐，以更快的速度小跑過來。

這幾乎是瞬間的事情。莫卧兒人的炮手沒有時間裝填他們的火炮，因為重新裝填輕炮和重炮分別都需要15分鐘和45分鐘的時間。火槍手的射擊沒阻擋有蒙皮木盾保護的印度步兵作業，轉眼間就把莫卧兒人的壕溝填平。

接下來所發生的情景像極了第一次帕尼帕特戰役。喜穆的重步兵和下馬騎兵頂著漫天箭雨和火繩槍彈，以及能把人打得粉碎的霰彈，勇敢的用大斧子猛烈劈砍木頭尖樁，楞是在槍林彈雨中開闢了一道路。

拉傑普特人尤為勇敢。他們揮舞著寶劍和圓盾躍上了大車，和上面的莫卧兒火槍手扭打了起來。一些膽大包天的傢伙甚至已經越過大車防線，朝阿克巴所在的位置奔去。

拜拉姆汗調動了步兵，依靠數量優勢把闖入者攆了回去。重新裝填的火炮，則把拉傑普特人也轟了下去。

戰至下午4時，勝利的天秤徹底倒向喜穆軍。莫卧兒人在整條戰線上全部失利，他們傷亡慘重疲憊不堪，只消喜穆的人再進攻數次，敗亡的結局不可避免。雖然喜穆軍的傷亡遠比莫卧兒人來的大，可4對1的優勢，總能讓喜穆有足夠的兵力替換前方苦戰的部隊。

或許只有神跡方能解釋第二次帕尼帕特戰役的結局。先是阿里貝伊的人在混戰中斬殺了喜穆左軍的指揮官，然後是位置過於靠前的喜穆被一枝箭射中眼睛，從象轎上摔下來，不省人事。

大將陣亡，國王瀕死，直接引發了喜穆軍的崩潰。勝利屬於恐怖之王帖木兒的子孫！莫卧兒帝國轉危為安，被俘的喜穆送到了阿克巴腳下，阿克巴用劍輕輕點了一下還在昏迷的喜穆腦袋一下，示意處決他，拜拉姆汗為之代勞。

在往後的數年時間裡，阿克巴在拜拉姆汗的庇護下健康成長。4年後，羽翼漸豐的阿克巴放逐了拜拉姆汗，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將軍接受了這不公正的對待，交出所有權力前往麥加。拜拉姆汗在前往古吉拉特港口的途中被一個行跡可疑的阿富汗人刺殺，坊間有傳聞是阿克巴母親安排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