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纍
郭沫若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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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纍
須蟬媛兮,
申申詈予。
曰,鮌婞直以亡身兮,
終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紛獨有此姱節?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獨離而不服!
——《離騷》
序幕:洞庭湖。早秋,黃昏時分。
君山前橫,上多竹林蘆藪。有銀杏數株,參差天際。時有落葉三五,戲舞空中如金色蛺蝶。
妙齡女子二人,裸體,散發,並坐岸邊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參差”(洞簫),一唱歌。
女子(歌)淚珠兒要流盡了,
愛人呀,
還不回來呀?
我們從春望到秋,
從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爛了!
愛人呀,
回不回來呀?
棹舟之聲聞,二女跳入湖中,潛水而逝。
此時帆船一隻,自左棹出。船頭飾一龍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銀髮椎髻,白須髯,袒上身,在船之此側往來撐篙,口中漫作欸乃之聲。
屈原:這兒是什麼地方,這麼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什麼歌聲?可是誰在替我招魂嗎?
女須:噯!你總是愛說這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樣痛苦!你的病,噯!難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嗎?
老翁:三閭大夫!這兒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們這兒洞庭湖裡,每到晚來,時時有妖精出現,赤條條地一絲不掛,永遠唱著同一的歌詞,吹著同一的調子。她們倒吹得好,唱得好,她們一吹,四鄉的人都要流起眼淚。她們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裡面去深深藏著。出現的時候,總是兩個女身。四鄉的人都說她們是女英與娥皇,都來拜禱她們:祈禱戀愛成功的也有,祈禱生兒育女的也有;還有些痴情少年,為了她們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們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鄉在那兒呀?我知道你們望得我苦,我快要回來了。哦,我到底是什麼人?三閭大夫嗎?哦,我記起來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從前大洪水的時候,他的父親把水治壞了,累得多死了無數的無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殺了。但是我又舉了他的兒子起來,我祈禱他能夠掩蓋他父親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夠,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贊獎他的功勞,我也贊獎他的功勞,所以我才把帝位禪讓給了他。啊,他卻是為了什麼?他,他為什麼反轉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殺過一個無辜的百姓嗎?我有什麼罪過?啊,我流落在這異鄉,我真好苦呀!苦呀!……喂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麼?
女須:你總是愛說你那樣瘋癲識倒的話,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麼地痛苦!
屈原:姐姐,你卻怪不得我,你只怪得我們所處的這個混濁的世界!我並不曾瘋,他們偏要說我是瘋子。他們見了鳳凰要說是雞,見了麒麟要說是驢馬,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見了聖人要說是瘋子,我也把他們莫可奈何。他們既不是瘋子,我又不是聖人,我也只好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哈,瘋了!瘋了!(歌)
惟天地之無窮兮,
哀人生之長勤。
往者余弗及兮,
來者吾不聞。
吾將乣思心以為纕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厭了!這漫漫的長晝,從早起來,便把這混濁的世界開示給我,他們隨處都叫我是瘋子,瘋子。他們要把我這美潔的蓮佩扯去,要把我這高岌的危冠拆毀,要投些糞土來攻擊我。從早起來,我的腦袋便成了一個灶頭;我的眼耳口鼻就好像一些煙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煙霧,飛起火星,我的耳孔里還烘烘地只聽著火在叫;灶下掛著的一個土瓶——我的心臟——裡面的血水沸騰著好像幹了的一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陽往那兒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見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來把這濁世遮開,把這外來的光明和外來的口舌通同掩去。哦,來了,來了,慈悲的黑夜漸漸走來了。我看見她,她的頭髮就好像一天的烏雲,她有時還帶著一頭的珠玉,那卻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絹做成的,和我的一樣;她帶著一身不知名的無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來便緊緊地擁抱著我,我便到了一個絕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崢嶸而無地兮,
上寥廓而無天。
視倏忽而無見兮,
聽惝恍而無聞。
超無為以至清兮,
與泰初而為鄰。
噯!這也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我周圍的世界其實何曾改變過來!便到晚來,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嘗能一刻安寢?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來些夢魔來苦我。他來誘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給我抽了。他來誘我去結識些美人,可他時常使我失戀。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閉眼,我翻來複去,又感覺著無限的孤獨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這深心中海一樣的哀愁,到頭能有破滅的一天嗎?哦,破滅!破滅!我歡迎你!我歡迎你!我如今什麼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滅底門前只待著死神來開門。啊啊!我,我要想到那“無”底世界里去!(作欲跳水勢)
女須(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這麼任性,這麼激烈,對於你的病體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親正像你這樣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終竟……
屈原:不錯,不錯,他終竟被別人家拐騙了!他把國家弄壞了,自以為去諂媚下子鄰國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他終竟被敵國拐騙了去了。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結果。於我有什麼相干?他們為什麼又把我放逐了呢?他們說我害了楚國,害了他的父親;皇天在上,後土在下,這樣的冤獄,要你們才知道呀!
女須:你精神太錯亂了,你總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你健康,什麼冤枉都會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量的湧泉,想同江河一樣自由流瀉。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無限的潛熱,想同火山一樣任意飛騰。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著更大的勢力揚子江,他們也不得不隱忍相讓,才匯成這樣個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時常可以噴火,我們姐弟生長了這麼多年,幾曾見過山嶽們噴火一次呢?我想山嶽們底潛熱,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壓制,但他們能常常地流瀉些溫泉出來。你權且讓他們一時,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們在那膻穢的政界里馳騁,難道便莫有向別方面發展的希望了嗎?
屈原: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這蓮佩扯壞,你要叫我把這荷冠折毀,這我可能忍耐嗎?你怎見得我便不是揚子江,你怎見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匯成個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匯成個無邊的大海嗎?你怎這麼小視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個送往迎來的娼婦嗎?娼婦——唔,她!她,鄭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卻是在戀慕我,她並且很愛誦我的詩歌。唔,那倒怕是個好辦法。我如做首詩去讚美她,我想她必定會叫楚王來把我召回去。不錯,我想回去呀!但是,啊!但是,那個是我所能忍耐的嗎?我不是上天底寵兒?我不是生下地時便特受了一種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這麼正直通靈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學娼家慣技?我的詩,我的詩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寶貴的生命,拿來自行蹂躪,任人蹂躪嗎?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創造,自由地表現我自己。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我萃之雖僅限於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我一身難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學做些胭脂、水粉來,把去替女兒們獻媚嗎?哼!你為什麼要小視我?我有血總要流,有火總要噴,不論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馳騁!你為什麼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兒,如脂如韋,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軀呢?連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這樣一位姐子!
女須(掩泣)……
屈原(傾聽)哦,剛才的歌聲又唱起來了呀!
水中歌聲:
我們為了他——淚珠兒要流盡了,
我們為了他——寸心兒早破碎了。
層層鎖著的九嶷山上的白雲喲!
微微波著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喲!
你們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喲?
屈原:哦,她們在問我的所在!我站在這兒,你們怎麼看不見呀?
水中歌聲:
九嶷山上的白雲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們心中的愁雲呀,啊!
我們眼中的淚濤呀,啊!
永遠不能消!
永遠只是潮!
屈原: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來,好像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澆息了的一樣。我感覺著我少年時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長江裡面游泳著一樣的快活。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嗎?你聽見了剛才的那樣哀婉的歌聲嗎?
女須:我也聽見的,怕是些漁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們底歌聲有那樣淚晶一樣地瑩澈。屈原自語時,老翁時時駐篙傾聽,舟行甚緩。
老翁: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這歌兒似乎還長,我在湖中生活了這麼一輩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雖是不知道是些什麼意思,但是我聽了總也不知不覺地要流下淚來。
屈原:能夠流眼淚的人,總是好人。能夠使人流眼淚的詩,總是好詩。詩之感人有這麼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詩歌底真價了。幽婉的歌聲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蓮佩通同贈你,(投蓮瓣花環入湖中)你請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聲:
太陽照著洞庭波,
我們魂兒戰慄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淚
已經開了花!
啊,愛人呀!
淚花兒怕要開謝了,
你回不回來喲?
老翁:喂呀!天色看看便陰了下來,我們不能再拖延了!我怕達不到目的地方,天便會黑了!我要努力撐去!我要努力撐去!……老翁儘力撐篙,從君山右側,轉入山後。花環在水上飄揚。帆影已不可見,遠遠猶聞欸乃之聲。
——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