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北宋蘇軾創作的散文
《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是北宋文學家蘇軾創作的一篇散文。全文分三段。第一段從文與可的畫竹理論寫起,突兀不凡,生面別開,起首就給人以一種新鮮感;第二段敘述作者和文與可交往中的趣事;最後一段說明寫作此文的緣由。這篇散文語言天然本色,樸素清新;全文好似從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淚淚,毫無滯礙,所用語言不加雕琢,文從字順,活潑流暢。
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於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託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云:“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篔簹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於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⑴萌:嫩芽。
⑵蜩(tiáo)腹:蟬的肚皮。蛇蚶:蛇腹下的橫鱗。
⑶遂:完成。
⑷庖丁:廚師。《莊子·養生》說:庖丁解牛的技藝高妙,因為他能洞悉牛的骨骼肌理,運刀自如,十九年解了數千隻牛,其刀刃還同新磨的一樣,毫無損傷。文惠君聽了庖丁的介紹后,說:“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⑸輪徠扁(piān),斫(zhuó)輪者也:《莊子·天道》載: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斫輪,輪扁停下工具,說桓公所讀的書都是古人的糟粕,桓公責問其由。輪扁說:臣斫輪“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卻無法用口傳授給別人。斫,雕斫。
⑹縑(jiān)素:供書畫用的白色細絹。
⑺墨竹一派:善畫墨竹的人,指蘇軾。
⑻襪材當萃於子矣:謂求畫的細絹當聚集到你處。
⑼鵝溪:在今四川鹽亭縣西北,附近產名絹,稱鵝溪絹,宋人多用以作書畫材料。
⑽籜(tuò)龍:指竹筍。
⑾陳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陽。
⑿湖州:今浙江吳興,時蘇軾任湖州知州。
⒀“昔曹”二句:曹操年少時不為人所器重,而橋玄卻很賞識他。橋玄死後,曹操有次行軍經過橋玄的故鄉睢陽,曾遣使致祭橋玄,並作《祀故太尉橋玄文》,文中說:“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蘇軾以此典比喻自己與文與可的情誼篤厚。
竹子剛生時,只是一寸長的嫩芽,可是卻節、葉俱全。從蟬腹、蛇鱗般的小筍,長到挺直的幾丈高的巨竹,從來都是有節有葉的。可是現在的人畫竹時,卻是一節一節的接起來,一葉一葉地堆上去,這樣做哪裡還有竹子呢?所以說畫竹,一定要心裡有完整的竹子,拿著筆凝神而視,就能看到自己心裡想要畫的竹子了。這時快速地跟著自己的所見去畫,去捕捉看到的形象,就像兔子躍起、鶻鳥降落一樣迅速。這是與可教給我的。我不能做到,但心裡卻明白這樣做的道理。既然心裡明白應該這樣做,卻不能做到,認識和行動不統一,理解道理和實際操作不能一致,這都是學習不夠的毛病。所以,常常是對事情心裡了解而不能熟練地去做,平時自以為很清楚,但事到臨頭卻忽然不明白了,難道只有畫竹才是如此嗎!子由寫了《墨竹賦》給與可,說:“庖丁,是宰牛的,可是卻為養生的人所採納;輪扁,是製造車輪的,可是卻被讀書人所運用。現在,您在畫竹上所寄託的思想情感,我以為是有道者的認識,難道不是嗎?“子由從來不畫畫,所以,只知道大致的意思而已。而像我呢,不只是理解與可的繪畫理論,還學得了他的繪畫方法。
起初,與可對自己的墨竹畫並不看重。各地拿著絲絹前來求畫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找上門來。與可很厭煩,把絲絹拋在地上罵道:“我要拿這些絲絹去做襪子!“致使士大夫把這當成話柄相傳。後來,與可自洋州回京師,我去徐州任知州,與可跟我說:“我近來告訴士大夫們說:我們墨竹畫派近在彭城,你們可以去那裡求畫。這回襪子材料應當集中到你那裡了。“信尾還寫了一首詩,其中說道:“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我向與可說:“竹子長萬尺,應該用二百五十匹絹,我知道您是懶怠做畫,只是想要得到這些絹而已!“與可無言可對,就說:“我說錯了,世上哪裡有萬尺長的竹子呢?“我對這做出了解釋,回答他的詩說:“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道:“蘇公真善辯啊!若有二百五十匹絹,我就要買田還鄉養老了。“隨著把他所畫的《篔簹谷偃竹》贈給了我,說:“這竹子只不過數尺,卻有萬尺的氣勢。“篔簹谷在洋州,與可曾經讓我作《洋州三十詠》詩,《篔簹谷》就是其中的一首。我的詩說:“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與可那天正和他的妻子在谷中游賞,燒筍當晚飯吃,打開信封看到詩,禁不住大笑,把嘴裡的飯噴了滿桌子。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死於陳州。那一年的七月七日,我在湖州晾書畫,見到這幅墨竹圖,便停止了晾書,失聲痛哭起來。以前曹操祭奠橋公文中有車過墳前就會腹痛的話,而我也記載下來過去和與可開玩笑的話,可以看出我和與可之間的親密、深厚的情誼。
篔簹谷在陝西洋縣西北,谷中多竹。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文同任洋州知州,曾在此谷中築亭。文同是蘇軾的表兄兼好友,北宋畫家,善畫山水,尤善畫竹,創深墨為面,淡墨為背的竹葉畫法,開後世“湖州竹派”,曾畫《篔簹谷偃竹》贈蘇軾。元豐二年(1079)正月,文與可病逝。七月,蘇軾在湖州曝晒書畫,看到文與可的這幅遺作,寫了這篇題記。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開頭不是直接就寫悼念之情或兩人的交往,而是從文與可的畫竹理論寫起,突兀不凡,生面別開,起首就給人以一種新鮮感。文章說文與可認為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畫竹之前先要把握對象的整體形象和精神實質,做到融會於心,醞釀成熟,然後振筆直書,一氣呵成,才能生動傳神地把它再現出來。相反,如果臨時求其細微末節,機械地一節一節畫,一葉一葉描,就無法畫活竹子。這實際是主張意在筆先,反對臨畫敷行;主張整體上的“神似”,反對枝節之間的“形似”。作者以贊同的口吻所表述和發揮的這個見解,十分精闢,不僅對整個文藝領域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而且“胸有成竹”已成為人們處事的準則,和活在群眾筆底口頭的成語了。上述行文生動流暢,如用“兔起鶻落”的比喻,就非常形象地說明了運筆的神速。下面作者接著敘說自己對這個文與可教給他的道理,雖然心裡明白,但實踐起來卻不能得心應手,原因就在於“不學之過”,並把此畫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豈獨竹乎”,說明了這一點。最後又引用其弟子蘇撤送給文與可的《墨竹賦》中的幾句話,通過《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輪扁、斫輪兩個典故,說明子由對與可所畫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於掌握規律而得心應手,游刀有餘,文惠君從中悟出了養生之道;輪扁造車輪,使正在讀書的齊桓公懂得了技藝只能從實踐中體會的道理,與可在畫竹中寄託的思想說明他也是個深悟事物規律的人。作者認為子由僅得與可的畫意,而自己並得其畫法,是最了解與可的人。這段通過敘述文與可的畫論以及子由和作者自己對此畫論的反映,不僅寫出了文與可畫技的高妙和見解的卓絕,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對文與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議論,有描寫,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己見,縱橫錯落,靈動多變,顯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諧。
第二段敘述作者和文與可交往中的趣事。先寫與可畫竹開始不自貴重,於是四方之人紛紛拿著細絹登門求畫,引起他的討厭,把絹擲在地上罵道:“吾將以為襪!”要把細絹作襪穿。后蘇軾為徐州知州,蘇軾自己也是個善畫墨竹的名家,所以文與可寫信給蘇軾開玩笑地說:近來告訴士大夫,可到彭城去求畫,“襪材當萃於子矣”。臨末還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說:“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鵝溪在今四川鹽亭縣西北,是盛產作畫用的名絹的地方。這兩句意思是將要用名絹為蘇軾畫一幅萬尺長的墨竹。蘇軾就風趣地回答說:“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接著敘兩人書信往返,就世上是否有萬尺竹展開爭論。蘇軾證實有這樣的竹子,並寫詩說:“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意即在想象天地或藝術意境中是存在具萬尺長氣勢的竹子的。這裡蘇軾偷換了一個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與可又回信笑著說:“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並把所畫的篔簹谷偃竹圖送與蘇軾,說“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形容他畫的竹子形神兼備,氣勢非凡。這不僅進一步證明了蘇軾的竹有萬尺之說,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畫論的卓越實踐,既巧妙點題,非常自然地交待了《貧簹谷偃竹圖》的由來,又和開頭畫竹理論的敘說相呼應,銜接十分緊湊。接下來就抓住篔簹谷這一地名,繼續寫兩人信牘往來:文與可任洋州知州時,要蘇軾作《洋州三十詠》、《篔簹谷》即是其中之一,詩云:“漢川(漢水)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籜龍即竹筍。“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筍砍伐了,連下稱“饞太守”,又把筍都吃了,所以說“渭濱千畝在胸中”。《史記·貨殖列傳》有“渭川千畝竹”之語。文與可接到這封詩信時,正值與妻子在谷中“燒筍晚食”,碰巧被蘇軾的話說中,所以讀罷詩句“失笑噴飯滿案”。全段寫得幽默風趣,親切自然,而就在這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中,在這些戲語笑話里,文與可和作者坦率、高雅的胸襟氣度,機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兩人的親密友誼,都得到了活潑而生動的表現。
最後一段說明寫作此文的緣由。先說在文與可死後七個月,“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哭失聲”三字寫盡了作者睹物思人的無限悲痛。接著又引用曹操祭橋玄的典故來點明文章主旨。作者引用曹操祭橋玄的典故來強調“余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引用典故十分自然貼切,平淡語中現出悼念亡友的摯情一片。如果說第一段重議論,第二段重敘述,那麼這簡短的第三段,則更富有綿長的抒情意味。
此文信筆揮灑,舒捲自如,“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文中有正論,有戲語,或引詩賦,或摘書牘,時而講瑣事,時而舉典故,機變靈活,姿態橫生。不過它雖然寫得隨便灑脫,縱橫變化,但並不雜亂無章,散漫失紀,而是始終緊扣題目,環繞著文與可所畫的《篔簹谷偃竹圖》來展開文章:先是議“胸有成竹”的繪畫理論,這是畫《篔簹谷偃竹圖》的基礎;中間是敘兩人的詩歌贈答,書札往來,交待《偃竹圖》的由來和有關趣事;后是寫見畫思人,抒發悲愴之情,通篇以畫相貫串,以懷念友情為中心,顯得形散神不散,做到了自由揮灑和謹守章法的完美結合。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確實頗多詼諧之語,寫得妙趣橫生,但唯其如此,正可見出作者和文與可的“親厚無間”,而文與可一旦亡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襯悲,也益見其悲,較好地體現了藝術的辯證法。此文語言天然本色,樸素清新。全文好似從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淚淚,毫無滯礙,所用語言不加雕琢,文從字順,活潑流暢。
北宋·米芾:逸情妙蘊謖謖,然流於楮墨之外。蘇子瞻嘗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會竹節生?運思清拔,出於文同與可。自謂與文括一香,以墨深為面,淡為背,自與可始也,作成林竹甚精。(《東坡養生集》)
明·鄭之惠:戲笑成文。(《蘇長公合作》)
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陶文鵬:此篇灑脫輕靈,如行雲流水,觸處生機,以詼諧寫沉痛,以灑脫狀深情,非惟見東坡之高才,更是見東坡之至情的妙文。(《蘇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