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蘋果

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著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文學典故註釋》的說法。這本書使用的是關於英雄、大力士海格立斯（又譯赫拉克勒斯、赫剌克勒斯等）[iii]的故事。在古希臘神話中，邁錫尼王歐律斯透斯先後下令海格立斯完成十二件難事，到聖園摘取三顆金蘋果就是其中的一件。據說宙斯跟赫拉結婚時，所有的神祇都給他們送了禮物。大地女神該亞也不例外，她讓西海岸的一個聖園裡生出了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樹上結滿了金蘋果。聖園由夜神赫斯珀洛斯的四個名叫赫斯珀里得斯的女兒看守，幫助她們看守的還有一條叫做拉冬的百頭巨龍，巨龍走動時，一路上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因此人們都不敢靠近聖園。海格立斯不知道聖園到底在哪裡，在艱難的找尋過程中，他來到了高加索山上。在這裡，海格立斯釋放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個被解放了的提坦神告訴他，聖園在阿特拉斯背負青天的地方附近，還建議他不要親自去摘金蘋果，而是最好見到阿特拉斯，讓阿特拉斯去完成這個任務。於是，海格立斯來到了阿特拉斯那裡，請阿特拉斯幫忙，並答應在阿特拉斯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由自己背負青天。[iv]阿特拉斯設法誘使巨龍拉冬昏昏入睡，並揮刀殺死了它，然後騙過看守聖園的仙女們，終於摘取了三個金蘋果。阿特拉斯高高興興地回到海格立斯的面前對海格立斯說：“我嘗夠了扛天的滋味，也感到沒有重負的輕鬆，我不願再扛了。”說完，他把金蘋果扔在海格立斯腳前的草地上，讓他繼續扛著沉重的青天站在那裡。為了擺脫肩上的重負，回去給歐律斯透斯交差，海格立斯想出了一條計策，他對阿特拉斯說，他想找一塊軟墊墊在頭上，“否則，這副重擔會把我的肩膀壓裂的。”阿特拉斯認為這是一個合理的要求，因此同意先代他再扛一會兒。但就在阿特拉斯再次背負青天后，海格立斯從草地上拾起金蘋果，迅速地走開了。海格立斯把金蘋果交給了歐律斯透斯。歐律斯透斯感到懊喪的是，海格立斯這次又活著回來了，因為他原希望海格立斯會在摘取金蘋果時喪命的。其實，歐律斯透斯並不喜歡金蘋果，因此他還是把金蘋果送給了海格立斯。海格立斯把金蘋果供在雅典娜的聖壇上，女神知道這些聖果在此是難以保存的，於是又把聖果送回了原來的地方，讓赫斯珀里得斯四姐妹繼續看管。

在轉述了這一段神話故事後，[v]《〈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文學典故註釋》的作者解釋道：“馬克思恩格斯用‘屈尊拾取金蘋果’來形容封建貴族階級不顧一切地從事資本主義掠奪和剝削，牟取暴利的行為。”[vi]

二、中共中央黨校教務部組織編寫的《〈馬列著作選編〉內容提要和註釋》的說法。這本書使用的是關於“帕里斯的裁決”的故事。據說狄薩利亞皇帝帕琉斯和海中女神忒提斯舉行婚宴時，邀請群神聚會吃喜酒，但沒有邀請不和女神厄里斯。厄里斯對此非常不滿，決意報復。於是，她暗中把一個刻有“贈給最美麗的女神”的金蘋果扔在了客人中間。神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愛神阿弗羅蒂忒都想得到這個“絕色美神”的物證，爭執不下。宙斯就把裁決權交給了特洛伊王子、力大無比的美少年帕里斯。為了得到金蘋果，女神們各自對帕里斯許以重酬：赫拉許給他統治亞洲的王權，雅典娜保證使他成為戰爭中的英雄，但這些都沒有打動帕里斯的心。原來帕里斯“不愛江山愛美人”，當愛神阿弗羅蒂忒許諾給他找一位美麗的妻子時，滿懷喜悅的帕里斯便把金蘋果交給了她。後來，在阿弗羅蒂忒的幫助下，帕里斯拐騙到了希臘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即美人海倫王后，並把她帶到了特洛伊城。特洛伊王子的行為激怒了希臘人，希臘人便集結大軍遠征特洛伊，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就此開始了。在這場戰爭中，帕里斯被海格立斯的好友、著名的弓箭手菲羅克忒忒斯射死。由“帕里斯的裁決”這段希臘神話故事派生的典故也叫做“引起爭執的（金）蘋果”（the apple of discord）。《外國典故小詞典》的釋文是“泛指不和的種子、禍根”。[vii]《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辭典》的釋文是“（引起爭吵、仇恨等的）禍根”。[viii]

《〈馬列著作選編〉內容提要和註釋》的編者在轉述了“帕里斯的裁決”這段神話故事後解釋道：“《宣言》以‘金蘋果’這個典故，諷刺封建貴族提出什麼‘社會主義’，裝模作樣地批評資產階級，實際上他們卻不顧信義、仁愛和名譽，也去從事資本主義經營，賺錢牟利，屈尊拾取金蘋果。”[ix]

三、孔經緯等人編寫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歷史詞典》的說法。該詞典中收“屈身[x]拾取金蘋果”的詞條，在解釋時使用的是關於阿塔蘭忒的一段故事。在希臘神話中，阿塔蘭忒是西羅斯王的女兒，以驍勇和善跑著稱。由於她在卡呂冬圍獵野豬時建立了豐功偉績，因而爭得許多榮譽。[xi]她對向她求婚的人提出，誰能跑得過她，她便嫁給誰；如果誰輸給了她，她就要用長矛將那個人刺死。愛神阿弗羅蒂忒素來是看不慣瞧不起愛情的女子的，於是，她暗施計謀，給了一個叫做希波墨涅斯的英俊的小夥子三個金蘋果，讓他在賽跑中一邊跑，一邊瞅准機會扔金蘋果。阿塔蘭忒果然在賽跑的過程中，三次屈下身子拾取金蘋果，結果耽擱了時間，輸給了希波墨涅斯，後來就只好嫁給了希波墨涅斯。阿塔蘭忒和希波墨涅斯結婚後，曾經生活得非常幸福，但不知道他們以後是得罪了宙斯還是阿弗羅蒂忒，後來被神明化為獅子了。[xii]

該詞典解釋道：“‘屈身拾取金蘋果’的故事常用來比喻為了金錢而背棄信義的行為。”[xiii]

四、為什麼會出現上述如此多的解釋呢？其原因是，世界各國的典故特別是神話典故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故事情節複雜，對於某個傳主及其事迹，往往說法不一，[xiv]由很多個故事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故事構成；而國內某些學者在閱讀和闡釋馬恩經典著作時，往往只滿足於接受某個神話的故事情節或有關神話的某一種說法，有時甚至不管自己了解到的那種說法與作者要表達的意思有沒有關係，關係緊密不緊密，自己把所了解到的關於那個神話典故的內容作一簡單介紹，然後再把自己所理解的作者的意思作一解釋，就算是向讀者解釋清楚作者的用典了——殊不知，這種方法太簡單、太機械了，往往會使讀者越看越糊塗！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極不嚴肅的學風！

如何解決這樣的問題呢？我以為，除過上文提到的經常地廣泛涉獵和勤查工具書外，還必須善於比較，通過比較，找出最恰當、最符合作者原意的解釋。這樣才能較為準確地理解經典作家的有關論述。

坊間眾多關於希臘羅馬神話的出版物，有時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那麼，對於《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用的“金蘋果”的典故，我們在比較了上述三種說法后，能不能選擇出一中比較準確的說法呢？經過初步比較，筆者以為，相對而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歷史詞典》中選擇的故事與《宣言》中要表達的觀點，聯繫更直接，它的解釋可能更準確一些，是比較接近馬恩原意的。因為，在阿塔蘭忒的故事中，“屈身”的行為是實實在在的；導致這一行為的原因是清清楚楚的，就是阿塔蘭忒的財迷心竅；這一行為導致的結果則是她在賽跑中輸了，和讓她上當的人結了婚，從而損害了她驍勇和善跑的名譽（她後來被神明化為獅子，可見下場也不好）。用這一段故事來比喻封建的社會主義者那種貪財、虛偽的面目，自然是比較恰當的。

至於《〈馬列著作選編〉內容提要和註釋》中使用的“帕里斯的裁決”的故事，似乎也講得通，但這則故事以及由這則故事派生出的典故“the apple of discord”，其體現的主要是“爭執”，而不是“屈尊拾取”。筆者認為，如果一定要用這則故事的話，那麼釋義中就必須強調“工業樹上掉下來的金蘋果”[xv]所引起的爭議，只有通過“金蘋果”也就是金錢和財富引起的爭議（封建的社會主義者究竟是貪財還是不貪財），才可以看出封建的社會主義者的虛偽，才可以看出他們在金錢面前對其世世代代都要顧全的那些“名譽”的棄之如敝履的洋相來——但這樣解讀，拐的彎子未免就太大了，而且似乎還有“六經注我”的嫌疑。

而在海格立斯和阿特拉斯的故事中，雖然也有海格立斯“屈身”的情節，但那是他在用計謀脫身後一個非常一般和自然的動作，因此根本談不上什麼“不顧一切”，也跟“牟取暴利”沒有任何關係。需要說明的是，在有關希臘神話故事的書籍中，這段故事一般叫做“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蘋果”，它的主題詞並不是“屈身”，更不是“屈尊”。[xvi]在這一故事中，海格立斯不僅是大力神、英雄，而且也是一個智者，但同樣力大無比的阿特拉斯則是一個蠢傢伙和騙子。西方人說直到今天阿特拉斯還在背負青天，“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騙子反而受了騙。”[xvii]因此，筆者以為，《〈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文學典故註釋》中的解釋是非常牽強和生硬的，甚至簡直可以說是文不對題的！

五、中央編譯局的專家們對馬恩著作中的用典通常比普通讀者更為熟悉，他們在這方面的意見一般說來是比較準確的。新中國建立后，由中央編譯局翻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其中的註釋時多時少；有些典故，中文本中提供了註釋，有些則沒有。通行的《共產黨宣言》單行本（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第3版，已經是第10次印刷了），共有47條註釋，涉及人物、事件、著作、刊物等內容，但對《宣言》中用的典故，則沒有提供任何註釋或解釋，這就給讀者的閱讀帶來了一些不便。中央編譯出版社最新出版的紀念版（2005年9月第2版）仍然是47條註釋，條目沒有增加，只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對個別註釋的內容作了些修訂。

[iii] 海格立斯是宙斯趁底比斯王安菲特律翁外出時裝扮成安的樣子，和安的妻子阿爾克墨涅王后偷情后所生的兒子。宙斯很疼愛海格立斯，在海格立斯出世前，就在眾神會議上透露了要讓海格立斯做未來的邁錫尼王的想法。天后赫拉對未出世的海格立斯非常嫉妒（後來也總是想辦法企圖害死海格立斯），就暗施詭計讓斯特涅羅斯和尼喀珀提前生出了歐律斯透斯做邁錫尼王，出世較晚的海格立斯做了歐律斯透斯的臣屬。

[iv] 很多關於古希臘羅馬神話的書上都記載著，在海格立斯背負青天時，有雅典娜在旁邊幫助。

[v] 本文在介紹有關古希臘神話的故事時，為了讀者閱讀方便，盡量保持故事的相對完整性，因此對所引參考讀物上的文字均作了較多的修改。也就是說，只取所引有關讀物上的神話故事，而並不直接引用其原文。

[vi]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文學典故註釋》，人民出版社1986年5月第1版，第41~42頁。

[vii] 林書武主編：《外國典故小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第284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7月新1版，第373頁。

[viii] 《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辭典（英英·英漢雙解）》，商務印書館1998年8月第1版，第57頁。

[ix] 中共中央黨校教務部編：《〈馬列著作選編〉內容提要和註釋》，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88~89頁。

[x] 1995年《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文第2版出版前的《共產黨宣言》譯文中，普遍使用的是“屈身”而不是“屈尊”。

[xi] 阿塔蘭忒之所以驍勇、善跑，是因為她出生后，她的父親見是個女兒，就把她扔到了山林中。在山林中，小阿塔蘭忒曾吃過一隻被獵人捕殺的幼熊的母親的奶。

[xii] 關於阿塔蘭忒的故事，可參考[德]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臘古典神話》，譯林出版社1995年5月第1版，第103~105頁；[德]葛斯塔·舒維普：《古希臘羅馬神話與傳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第138~142頁； [美]查爾斯·米爾斯·蓋雷：《英美文學和藝術中的古典神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第186~189頁。順便說一下，前兩本書的作者，筆者疑為同一個人，即施瓦布。德國著名學者、詩人古斯塔夫·施瓦布（1792~1850）編撰的希臘羅馬神話故事，在我國有很多譯本。除過譯林社的本子（曹乃雲譯）外，早在解放前，楚圖南先生的譯本就已經出版。解放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於1959年出版了楚圖南先生的校正本，這個本子1977年後又多次重印，目前最新的本子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7月第6次的印本（插圖本）。楚圖南先生將作者名翻譯為“斯威布”，這一譯名在我國也比較流行。但廣西師大版的本子，其內容與譯林社和人文社的內容區別較大，而譯者葉青在譯序中對作者及譯本所依據的底本又未作隻字介紹，這不能不讓讀者感到遺憾。當然，這並不是說廣西師大版本子的內容不好，實際上，筆者很喜歡這個本子，該書敘述的阿塔蘭忒（該書譯為“亞特蘭妲”）的故事，較其它本子來說，更為詳細和生動。

[xiii] 孔經緯、宮朴等人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歷史詞典》，商務印書館1992年9月第1版，第287頁。

[xiv] 比如說，關於看守聖園的赫斯珀里得斯姐妹，有的書說是阿特拉斯的女兒。見[蘇]H·A·庫恩：《古希臘的傳說和神話》，三聯書店2002年1月版，第152頁。又比如，關於殺死拉冬的英雄，一說是阿特拉斯，一說則是海格立斯，見施瓦布的《希臘古典神話》，譯林出版社1995年5月第1版，第203頁。一本國內學者編寫的《希臘羅馬神話和〈聖經〉小辭典》在“阿特拉斯”詞條中說阿特拉斯殺死了巨龍拉冬，在“拉冬”詞條中又說殺死拉冬的是海格立斯（赫拉克勒斯）。見該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年4月第1版，第13、84頁。筆者以為，遇到這種情況，在辭典中，最好的辦法是給出幾種說法。神話中各種說法的衝突是常有的事，但在同一部辭書中，在不加說明時出現前後不一致的現象則是不應該的。

[xv] 《宣言》1848年德文版中的“屈尊拾取金蘋果”在1888年的英文版中改為“屈尊拾取工業樹上掉下來的金蘋果”。見《共產黨宣言》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第3版第51頁的註釋。

[xvi] 在漢語中，“屈身”主要表示的是個一般的動作，而“屈尊”強調的是“降低身份俯就”。參見《古今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0年1月第1版，第1184頁。中央編譯局現在的新譯文（《馬克思恩格斯選集》1995年中文第2版最早公開採用），在此處雖然只改動了一個字，但是比原來的譯文準確多了。

[xvii] [德]施瓦布：《希臘神話》（司馬仝、王霹編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第109頁。需要說明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是編譯的，又屬於“世界兒童文學叢書”之一種，主要的讀者對象是青少年，因此，這個編譯出來的本子，簡單明了，文字通俗，可能在原意的基礎上還有一定的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