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和張常侍
歲暮和張常侍
舊人:故人,故交。闊:迂闊,不切實際。當年:壯年,盛年。
公元418年的12月,悲慘的冬日,大地遍布死亡的影像。心靈的黑一路席捲過來,湮滅了舊日青春的火焰。
在東堂,劉裕殺掉晉安帝,立恭帝。這是魏晉南北朝,世人對於這樣的篡亂早已見慣不怪。消息傳到潯陽,張常侍和陶淵明談及此事,不免悲從中來,憤憤不平。歸隱后,陶淵明很少寫過這般不平靜的詩。沖淡平和的陶淵明畢竟也有過壯懷激烈的另一面。
陶淵明傾聽著內心深處傳來的呼喚。日落處,時間這匹驟然的快馬,拉著太陽這輛懸車,正在悲泉邊上對自己的存在產生懷疑:我將要到哪裡去?無論民間,還是朝廷,舊人都將被新人取代。這是不爭的世運,人活得越長,越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明天不是今天,還有什麼話可說?人活到這歲數,活一天少一天。
容顏老去的陶淵明,毛髮花白,皮膚乾枯,不復潤澤。他感到自己渾身沒有了力氣。他還想到,自大的秦穆公太迂闊了,人哪有不失去膂力的一天?此人在《書·秦誓》有言: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
隱士扭過頭,目光掃過你的視線,轉移到夕陽下面:長風挽起西山,冷白的寒雲將它們遮住。在嚴酷、凄厲的天空下面,飛鳥紛紛還巢,愁苦的人民躲避災難。生命只有一次,卻也不能長久。“這些可憐的百姓,命真不值錢!”清酤美酒少了,當年的快樂如今難尋。你會隔過中原的山川,去遞給他一杯酒嗎?或窮,或通,永遠不能解除憂慮,還是順其自然,讓生命盡頭的車船帶走他吧。這個不信神的人,深思良久,遭逢這樣兇險的時代,不免徒增他感慨悲憤的胸懷。
從這首《歲暮和張常侍》的詩中,人們看到歸去來兮的陶淵明,竟也關心起時局的變化來。可見他以往的恬淡、安適,只是他生命的表徵。一個真實的陶淵明,是有強烈的人文情懷的,是有博愛的同情心的。還有那些官場上的朋友與他往來,他不可能真正去避世。
當然,他可能也希望有那麼一塊清靜的土地可以徹底歸隱,只不過,那個時代也未必能有這樣的地方。所以,歸隱田園適可而止。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在年老退休之後往往都有一個精神上的終極地址:躬耕田園。在現代的中國,這個出入仕途的知識分子階層已經消失。
暮年,暮月,暮日,渾厚的大氣象,迅速枯萎、衰老下去的陶淵明站在這些臨終的世界邊緣。接下來,他會把這首含恨的詩寫在被寒風颳得嘩嘩直響的紙上,他要用手壓住這些飛鳥般的漢字,防止它們受到驚嚇。他還想起無數個凄厲的歲暮,人們推開雪夜之門,迎來春天的新年。但眼下,他心地荒蕪,滿目蒼涼,對現世失望至極。只因為,陶淵明不是厭世者,他熱愛這個世界,勝似熱愛他自己。他的歸去,雖使自己重獲自由,但終歸不能了卻塵緣。
他的心沒有死。儘管他在消極,在絕望,在悲觀,但他這把老骨頭依然很強悍。
關於創作年份,大致有兩種說法:一說在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年),另一說在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年)。義熙十三年十二月,太尉劉裕率部回到建康,南北山河統一的希望破滅。義熙十四年十二月,宋王劉裕幽禁晉安帝而立晉恭帝,篡晉之勢甚顯。
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
明旦非今日,歲暮余何言!
素顏斂光潤,白髮一已繁。
闊哉秦穆談,旅力豈未愆!
向夕長風起,寒雲沒西山。
洌洌氣遂嚴,紛紛飛鳥還。
民生鮮長在,矧伊愁苦纏。
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
窮通靡攸慮,憔悴由化遷。
撫己有深懷,履運增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