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驪英
沈驪英
徠沈驪英(1897~1941),女,原名家蕙,烏鎮人。祖父善蒸,精歷算,曾掌當地方言館數十年。父親承懌,號伯欣,為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
1914年,沈驪英受美國一位女教育家資助,前往著名的衛斯理女子大學攻讀植物學,(Wesleyan College是為了紀念英國聖公會牧師、與其弟同創衛斯理宗的約翰·衛斯理(John Wesley, 1703-1791)而創立的一所女子大學。)得理學士學位,復入康納爾大學研究農學兩年,立志獻身科學,報效祖國。返國后出任蘇州振華女校教務主任。1930年與沈宗瀚結婚,出任浙江省建設廳農林局農藝組技師,該局隨後改名為省農林總場、省立農業改良場,沈驪英選集全省稻麥單穗數萬個,舉行單穗行試驗,奠定浙江省稻麥育種基礎。1933年起任職於中央農業實驗所技正八年零一個月之久。
選育良種需堅毅的努力,沈先生投身於此,孜孜不倦。她常冒大風雨,赤足行走於泥濘中,逐一審察試驗之作物。1936年的一天,正當狂風暴雨的時候,沈先生冒著暴風雨,在麥地中實地觀察,當時發現有一丘麥子不能被暴風雨所殘毀,她把這一種麥子命名為“中農二十八”。抗戰開始后,以妊娠之身,帶子女三人,開始流亡。途中親攜歷年試驗記錄和種子箱,自寧而湘而黔,輾轉數千里,抵達四川榮昌縣。其間,她堅持田間試驗和研究工作,親手作記錄,參加小麥播種和收穫,還要照顧幼兒,防空襲、躲警報。過度的勞累使沈先生在1938年得了雙腿劇痛症,腿痛得難以舉步,就請人把她抬到田間去工作,晚上回來,常常疼痛難忍,暗自流淚。但次日一早又照常不誤。8年中,沈驪英以驚人的毅力,選育出9個小麥新品種,產量較當地農家品種高20%~30%,且成熟早,抗逆性強,能廣泛適應在淮河流域與長江中下游推廣,中國迄今只有兩個品系的小麥是以人名來命名,其中之一就是以沈驪英之名命名的小麥品種,這就是廣為人知並以她的英名命名的驪英1號、3號、4號5號和6號小麥。這些品種,直到沈驪英去世后10多年仍在上述地區廣泛種植,為糧食增產做出重大貢獻,深受群眾的愛戴。
由於過度辛勞,積勞成疾,1941年10月7日上午十一時許,沈先生在榮昌寶城寺中央農業實驗所的實驗室中,因突發性腦中風,倒下來后延至午後二十即告氣絕,年僅四十四歲,留下子女共四人,時長子君山年僅九歲。來不及看見母親最後一面的沈君山被人從教室內把他叫出去,看到母親已經躺在門板上,身上覆蓋著白布。因為母親死不瞑目,有人要沈君山幫忙讓母親閉上眼睛,茫然的沈君山照著做了。
六十多年後,有人問沈君山: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再回到當時的情景,他想對母親說什麼?當時將近六十八歲、頭髮已經花白的沈君山沉吟片刻,微紅的眼眶中快速掠過一絲閃光,緩緩的說“母親,您應該可以瞑目了”。沈君山認為,母親去世時不能瞑目,可能是擔心她的孩子與她的工作,如今,母親的研究成果已經備受肯定,而她的孩子們也都好好的長大成人了。有子女四人,驪英去世時長子君山年僅九歲。
沈驪英留有著作22種,大半譯載於英、美作物育種學和生物學雜誌,常為各國學者所引證。沈驪英的丈夫沈宗翰博士,是世界聞名的中國農學家,原中央農業實驗所所長。沈驪英對沈宗瀚事業的成就具有不可分割的作用。被譽為“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的最典型、最模範、最聰明、最識大體的賢妻良母。
民國三十年十月七日沈驪英卒后,國民政府明令褒揚,重慶各界沉痛追悼,馮玉祥,李德全夫婦、鄧穎超,鄧初民、張申府、史良、謝冰心等前往弔唁。董必武作五言長詩哀輓,詩曰“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鄧穎超在《中國婦女光輝的旗幟一一沈驪英女士》一文中讚揚她是“一位埋頭苦幹,努力精研,孜孜不倦,奮鬥終生的最優秀的女科學家,又是一位克勤克儉,公忠愛國的女志士。”;冰心的紀念散文《悼沈驪英女士》中褒揚沈驪英是一位自強不息,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踏踏實實的科學工作者;現代中國農業科學的先驅者錢天鶴先生譽之“驪英先生為農業界不可多得之科學家,其地位之高,在今日甚少有人可與之井駕齊驅。”;費孝通先生以《一封未拆的信——紀念老師沈驪英先生》表達自己對先生的崇敬之情;陶行知先生1946年10月在在蘇州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上講話中特別推崇沈驪英先生“對於(小麥)品種的改良方面,有著歷史上不可磨滅的偉大的貢獻”、“我們稱她是“麥子女聖”、“希望貴校能繼續產生像沈驪英先生一樣的女聖,產生不被暴風雨所摧毀的女聖”。
【悼沈驪英女士】
冰心 發表於1942年1月《婦女新運》第4卷第2期
民國十四年夏季,我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暑期學校里,得到北平燕大一女同學的信,說“本年本校有一位同學,沈驪英女士,轉學威爾斯利大學,請你照應一下。”
我得徠著信很歡喜,因為那年威大沒有中國學生,有了國內的同學來加入,我更可以不虞寂寞。
暑假滿后,我回到威大,一放下行裝,便打聽了她住的宿舍,發現她住的地方,和我很近,我即刻去找她,敲了屋門,一聲請進,燈影下我看見了一個清癯而略帶羞澀的臉。說不到幾句話,我們便一見如故了。我同她雖沒有在燕大同時,但是我們談到我們的教師,我們的同學,我們的校園,談話就非常親切。當天晚上,我就邀她到我的宿舍里,我從電話里要了魚米菜蔬,我們兩個在書桌上用小刀割魚切菜,在電爐上煮了飯。我們用小花盒當碗,邊吃邊談,直留連到夜深——我覺得我歡喜我這位新朋友。
那一年我們大家都很忙,她是本科一年生,后修功課相當煩重,我正在研究院寫畢業論文,也常常不得閑暇,但我們見面的時候還相當的多。那時我已知道她是專攻科學的。但她對於文學的興趣,十分濃厚。有時她來看我,看我在忙,就自己翻閱我書架上的中國詩詞,低聲吟誦,半天才走。
威大的風景,是全美有名的。我們常常忙中偷閑,在湖上泛舟野餐縱談。年青時代,總喜歡談抱負,我們自己覺得談得太誇大一點,好在沒有第三人聽見!她常常說到她一定要在科學界替女子爭一席地位,用功業來表現女子的能力。她又說希望職業和婚姻能并行不悖,她願意有個快樂的家庭,也有個稱心的職業。如今回想,她所希望的她都做到了。只可惜她自己先逝去了!
十五年夏,我畢業回國,此後十九年中便不曾再見面,只從通訊里,從朋友的報告中,知道她結了婚,對方是她的同行沈宗瀚先生,兩個人都在農業機關做事,我知道驪英正在步步踏上她理想的樂園,真是為她慶幸。
去年這時候,我剛從昆明到了重慶,得了重傷風。在床上的時候,驪英忽然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十餘年的分別,她的容顏態度都沒有改變多少,談起別後生活,談起抗戰後的流離,大家對於工作,還都有很大的熱誠。那時婦指會的文化事業組的各種刊物,正需要稿子,我便向她要文章,她笑說,“我不會寫文章,也不會談婦女問題,我說出來的都是一套陳腐的東西。”我說,“我不要你談婦女問題了,我只要你報告你自己的工作,你自身的問題,就是婦女問題了。”她答應了我,暮色已深,才珍重的握別,此後她果然陸續的寄幾篇文章來,分發在《婦女新運》季刊和周刊上,都談的是小麥育種的工作,其中最重要,最能表現她的人格的,便是那篇《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
今年春天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她又帶了一個孩子來看我,據她說沈宗瀚先生就在我們住處附近開會,會後也會來談論。
那天天氣很好,大有春意,我們天東地西,談到傍晚,沈先生還不見來,她就 告辭去了,那是我們末次的相見!
本年十月里在報紙上,忽然看到了驪英逝世的消息,覺得心頭冰冷,像她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死去呢!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驪英都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女子。我所謂之不平常,也許就是她自己所謂的“陳腐的一套”。女科學家中國還有,但像她那樣肯以“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的,我還沒有聽見過。這正是驪英偉大之處,假如她不能助夫,不能教養子女,她就不能說這種話,假如她自己沒有成功的事業,也就不必說這種話了。
在《十年改良小麥之一得》一文里,最能表現驪英工作的精神,她相信我們婦女的地位,不是能用空空的抗議去爭來,而是要用工作成績來獲取的。驪英和我談到種種婦女問題,她常常表示,“婦女問題,已過了宣傳時期,而進入工作時期”。她主張“女界同志一本自強不息精神,抓住社會埋頭苦幹”,她主張“自問已勞儘力為國家服務,而不必斤斤於收穫之多少”。這種“不問收穫,但問耕耘”和“多做事,少說話”的態度,也是驪英最不平常之處。
驪英對於她工作的成就,處處歸功於國家之愛護與友人之協助,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平常。抗戰期間,普通是困苦的環境多於順利的環境,而有的人很頹喪,有的人很樂觀,這都在乎個人的心理態度。驪英是一個“已婚女子”,以“生育為天職”,同時又是一個“公務員”,“親理試驗乃分內事”,在雙重的重負之下,她並不躲避,並不怨望,她對於下屬和工友,並不責望躁急,並不吹毛求疵,她處處表示“欽慰”,表示“這工友不可多得”,她處處感謝,處處高興,這是她平日精神修養的獨到處,使她能夠以“自信心與奮鬥力與環境合作,渡過種種的難關”。最後她積勞成疾,“卧床兩月,不能轉動,心至煩躁不耐”,這是我對她最表同情的地方。我年來多病,動輒卧床休息,抑鬱煩躁,不能自解。而驪英卻能“看得淡,看得開”,以“卧病實與我為有益”。因為她以生病為讀書修養之機會,這也是常人所不及之處。她的結論是“我等當保養體力爭取長時間之勝利,不必斤斤於一日之勞逸而貽終身之痛苦”。這是句千古名言。我要常常記住的!
今天是重慶婦女界追悼驪英的日子,驪英是最值得婦女界追悼的一個人,我願意今日的婦女青年都以驪英的言行為法。我自己又是因病不到會,但是在床上寫完了這一篇追悼的文章,心裡稍稍覺得溫暖。我萬分同情於沈宗瀚先生和他們的子女,我相信在實驗室里,在家庭中,在她許許多多朋友的心上,她的地位是不能填滿的!然而驪英並沒有死,她的工作永存,她未竟的事業,還有沈宗瀚先生來繼續,她對於婦女界的希望,我們要努力來奔赴,驪英有知,應當可以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