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秘演詩集序
釋秘演詩集序
《釋秘演詩集序》是歐陽修為自己的友人、北宋詩人秘演和尚的詩集所作的一篇序文。文章在寫作、構思上別具匠心,由“天下無事”日久,“智謀雄偉非常之士”, “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引出“廓然有大志”的亡友石曼卿,又由曼卿而及秘演。又述曼卿、秘演相交最久,且是“以氣節相高”的“奇男子”。然而二人卻不為世用,曼卿死,秘演亦老病,由此引發了作者的感慨:“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歐陽修對石曼卿詩頗為推崇,而曼卿“尤推秘演之作”,反襯秘演詩作“雅健有詩人之意”。在秘演將南遊之際,作者“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表達了作者對友人的真摯感情。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1.釋:佛教,此處指僧人。
2.京師: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
3.國家:指當時的朝廷。臣一:臣服統一。四海:指全國。
4.兵革:指戰爭。
5.伏:隱居,藏匿。
6.屠販:屠夫和小商販。
7.石曼卿:名延年,宋城(今河南商丘市)人。
8.廓然:開朗、豪放的樣子。
9.合:指遇到賞識、重用自己的人。
10.布衣:百姓。野老:鄉村老人。
11.酣:盡情喝酒。淋漓:充盛、酣暢。
12.庶幾:或許。狎:親近而且態度隨便。
13.陰:暗中。
14.浮屠:梵語,佛教。
15.遺外:遺棄、疏遠。氣節:志氣和節操。
16.間:隔閡。
17.河:黃河。
18.之:至。濟、鄆:濟州、鄆州,在今山東省。
19.清絕:清美之極。
20.詩人:指《詩經》三百篇的作者。
21.浩然:剛直正大之氣。
22.胠:從旁邊打開。橐:袋子。
23.漠然:寂靜無聲的樣子。
24.巔崖:山峰和山崖。崛、峍:高峻陡削。
25.可:表示強調的語助詞。
年輕時以進士的身份遊歷京城,因而能夠廣泛結識當代的賢人豪傑。然而,我還是認為國家統一天下,停止戰爭,天下休養生息太平無事的時間已有四十年了,但智謀出眾、志向雄偉的不平凡的人,往往沒有地方施展他們的才能,便隱居著不出來作官,在山林中、在屠夫商販裡面,必定有直到老死還沒有被世人發現的人才。我想去追隨他們、尋找他們,卻無法辦到。
後來,我終於找到那已死去的朋友石曼卿。曼卿為人,開朗豪放有遠大的志向。當時掌權的人不能用他的才能,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去求得苟合。他沒有地方抒發意願,就常常和平民百姓、鄉村老人,痛快地盡興喝酒遊玩,到了顛狂的地步也毫不厭倦。我疑心那些隱居而沒有被發現的人才,也許只有親近他們才能找到他們,所以我常常喜歡跟曼卿交往,想通過他來暗暗地尋求天下傑出的人才。
和尚秘演,和曼卿交往時間最久,也能超脫世俗,以講求氣節來自守清高。他們兩人相處歡娛,沒有一點隔閡。曼卿在飲酒中隱蔽自己,秘演隱居在寺廟中,他們都是有奇才的男子。然而他們都喜歡作詩來自己取樂。當他們盡情飲酒而大醉時,唱歌吟詩歡笑狂呼,來求得天下最大的快樂,那種情景是多麼豪壯啊!當時的賢人,都願意跟他們交往,我也時常到他們的住處去。
在十年中,秘演向北渡過黃河,向東到了濟州、鄆州一帶,沒有遇上合意的事情,不得志地回來了。曼卿已經去世了,秘演也年老多病。唉!這兩個人,我竟然親眼看見他們的盛年和衰老,而我也快衰老了。
曼卿的詩極為清新,可是他特別稱道秘演的作品,認為它高雅雄健,有詩人的意趣。秘演相貌雄偉,他的胸懷寬闊剛直,他既然學習佛教,就沒有地方施展才能了,只有他的詩可以在世上流傳,可是他懶散,不會珍惜自己的作品。他已經老了,打開他的詩囊,還找到了三四百篇,都是令人喜愛的作品。
曼卿死後,秘演寂寞茫然,沒有了去向。他聽說東南多奇山麗水,山頂懸崖高峻陡絕,江水波濤洶湧澎湃,非常的壯觀,就想到那裡去遊歷。這可以知道他年紀雖然老了,而志向還依舊存在。在他將要遠行時,我給他的詩集寫了這篇序,因此說到他盛年時的情景來悲嘆他的衰老。
《釋秘演詩集序》作於宋仁宗慶曆二年(1042)。歐陽修一生力闢佛老,認為“禮義者,勝佛之本也”。但是他對才學出眾的和尚卻十分敬重,交了不少佛門的朋友,秘演便是其中的一個。作者在此文中重介紹了秘演和石曼卿這兩位詩壇奇士,特別是秘演這樣一位懷才不遇、隱身佛門的“奇男子”形象。文章通過記述秘演軒昂磊落卻不為時用,潦倒困頓的不幸經歷及盛衰變化,抒發了作者對秘演身世、際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對當時眾多人才被埋沒的無限感慨。文章寫得慷慨嗚咽,充滿人生悲涼之感。
全文共分三部分。首段寫作者願結交天下豪士,結識了亡友石曼卿。文章一開始,作者先由自己當年進京結交當世豪賢寫起。天聖四年(1026),歐陽修隨州薦名禮部,到京城應試,因此有機會結交當代的賢良卓越人物。當時,值宋真宗景德(1004-1007)初年到宋仁宗慶曆(1041-1048)初年,這四十年,為北宋全盛時期,所以作者稱此時為“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自古有“亂世出英雄”之說。動亂的社會,給那些有才能的人以施展自己才華、抱負的機會,有用武之地。而社會安定,對國家和人民是好事,可是卻使那些智謀傑出的賢豪之士無有用武之地,只好隱居起來,“伏而不出”,這些“智謀雄偉非常之士”,往往隱匿在山林里的屠夫、商販之中,深居簡出,至死也不為世人所發現。作者深知這一道理,因此要到那些“山林屠販”中去尋求“智謀雄偉”的賢豪之士,但是一直找不到。後來,作者結識了當時的詩人石曼卿。石曼卿為人開朗豪放,胸懷大志,然而他的才華和本領卻因得不到世人的發現而無法施展。曼卿本人也不願委曲求全,去迎合世人的賞識。因此他便同一些平民百姓飲酒作樂,借酒澆愁。關於石曼卿的豪飲,作者在《歸田錄》中曾有記載:“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當世,氣貌雄偉,飲酒過人。”並說他常同人“對飲終日,不交一言……非常人之量。”作者同曼卿交遊,一方面是仰慕他的才華和為人,同時也是為了藉機尋訪“天下奇士”。這一段里,沒有出現秘演的名字。但是秘演的影子,已經在字裡行間隱隱可見。從那些“伏而不出”的“智謀雄偉非常之士”中,那些“老死而世莫見者”的“山林屠販”中,都可以看到秘演的存在。而從放浪形骸的石曼卿的身上,更可以看到釋秘演的身影,這就是作者結構文章的高明之處。
由於第一段打下了伏筆,所以第二部分一開始,便直接了當地點出了秘演的名字:“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文章至此才進入正題。作者沒有孤立地描寫秘演,而是把他和石曼卿放在一起對比著描寫。二人都是“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的“奇男子”,都愛極飲至醉,“喜為歌詩以自娛”。不同的是,這二位隱而不出的隱士,一位隱於酒,一位遁於佛門。關於秘演的為人,《湘山野錄》中載有這樣一個故事:蘇子美在一首《贈秘演師》詩中,寫有“垂頤孤座若痴虎,眼吻開合無光精”兩句。別人看了都說寫得精彩,形象逼真,秘演“頷額方厚,顧視徐緩,喉中含其聲,嘗若鼾睡然”。但秘演本人看了此詩后,卻將“眼吻開合無精光”句中的“無”字改成了“猶”字。蘇子美笑罵秘演,秘演辯道:“吾尚活,豈當曰無光精耶?”子美無言以對。詩中還有“賣葯得錢之沽酒,一飲數斗猶猩猩”,又被秘演抹去。蘇子美說:“吾之作誰敢點竄耶?”秘演說:“君之詩出,則傳四海,吾不能斷暈酒,為浮圖罪人,何堪更為君詩所暴?”子美無奈,只得笑而從之。秘演為人之狂放不羈,由此可見一斑。古之賢士,都看重名聲氣節。他們敬佩秘演、曼卿的為人,因此都願意同他們交遊。“予亦時至其室”一句,把作者自己也插了進去,通過自己與秘演、曼卿二人的親密關係,使文章中關於秘、石二人的描寫更加真實感人,也更增添了文章的感情色彩。文章至此,筆勢陡然一轉,寫到秘演由盛而衰的過程。“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那些隱居的士子們,並不是真的願意與“山林屠販”為伍,只是他們的才學得不到世人的賞識,以避世來作消極的反抗。他們一旦有機會,便會出山,重新實現他們的雄心、抱負。秘演便是為此奔波了十年,最終卻仍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地回到了“山林屠販”之中。此時石曼卿已死,而秘演也已衰老多病。作者目睹他們二人由盛至衰的過程,感慨世事滄桑,又聯想到自己,發出了“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的嗟嘆。
文章的最後一部分,談到了秘演的詩作。曼卿本人的詩清美之極,而他卻特別稱讚秘演的詩。認為他的詩雅正剛健,有《詩經》作者以詩美刺社會之意。此是借曼卿之口,讚譽秘演之詩。關於秘詩的特點,蘇子美的《贈釋秘演》中曾這樣說到:“作詩千篇頗振絕,放意吐出吁可驚。不肯低心事鐫鑿,直欲淡泊趨杳冥。”秘演相貌出眾,胸懷浩然正氣,可惜他出世皈佛,不能在世事中有所作為,只有他的詩得以在世上流行。可是他又不珍重自己的詩。人已經很老了,打開他的詩箱一看,“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後,秘演也茫然不知所向,聽說東南一帶多名山勝水,甚為壯觀,便欲前往遊覽。這說明他人雖已老,仍壯心未已,志在山水。作者深知友人的用心所在,因此為他的詩集寫了這篇序文,述說了他盛時的往事,用來悲嘆他今日的衰老。這就點明了作者撰著此文的目的。文章在最後標出了作者的名字及寫此文的具體時間。
近代學者林紓說過:“歐陽永叔長於序詩文集。”此話不假。歐陽修寫過不少詩序,除《釋秘演詩集序》外,還有《梅聖俞詩集序》、《蘇氏文集序》等。文中亦有“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的正面刻畫,但更多的是採用側面烘托,映襯的方法表現秘演其人。秘演的行為軌跡,始終伴隨著石曼卿的影子。未寫秘演,先寫曼卿為人,寫其“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因此“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實則是映襯秘演的為人。寫秘演盛時的狂放以及老年的落拓,都始終與曼卿的活動緊密聯繫著。二人盛時“歡然無所間”,及“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文章寫秘演的詩歌藝術,亦先寫曼卿詩之清絕,然後由曼卿口中,引出對秘詩“雅健有詩人之意”的評價。這種映襯、對比的手法,使兩個奇人的形象都很鮮明、突出。
《釋秘演詩集序》行文直起直落而又富於變化,結構嚴謹,前呼后應,過渡、銜接自然,委婉曲折,如文中講“山林屠販”,“伏而不出”,實際上暗伏著秘演、曼卿這二位隱士。由求“智謀雄偉非常之士”不得,引出曼卿,再由作者跟隨曼卿交遊,引出秘演。字字珠璣,句句含有伏筆,真是無一贅字。又如二段有曼卿“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之伏筆,三段便用“曼卿隱於酒”,“極飲大醉”回應,結構嚴謹、完整,幾近無懈可擊。文中寫曼卿、秘演二人由盛而衰的過程,令人沉痛,哀惋,然而篇末卻寫秘演猶存壯志要游山水以寄託情懷,將讀者的思路引向對秘演最後歸宿的揣測、遐想之中,可謂意境深遠。全篇語言平談,感情深沉而又富於變化。如寫石、秘二人盛時的縱酒狂飲,語言明白、流暢,而寫他們衰敗時,語氣則舒緩、沉鬱,無限凄厲哀惋。明人茅坤稱此序“多慷慨嗚咽之音,命意最曠而逸”,實在是很恰當的。
歐陽修(1007-1072年),北宋時期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和詩人。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屬江西)人,漢族人,自稱廬陵人,因吉州原屬廬陵郡,出生於綿州(今四川綿陽)。天聖進士。仁宗時,累擢知制誥、翰林學士;英宗,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謚文忠。其於政治和文學方面都主張革新,既是范仲淹慶曆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導者。又喜獎掖後進,蘇軾父子及曾鞏、王安石皆出其門下。創作實績亦燦然可觀,詩、詞、散文均為一時之冠。散文說理暢達,抒情委婉,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風與散文近似,重氣勢而能流暢自然;其詞深婉清麗,承襲南唐餘風。曾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又喜收集金石文字,編為《集古錄》。有《歐陽文忠公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