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井遊記
1599年袁宏道創作的記游散文
《滿井遊記》是一篇文字清新的記游小品,選自《袁中郎全集》,作者袁宏道。滿井是明清兩朝北京近郊的一個風景區。文章用精簡的文字記游繪景、抒情寓理。歷歷如畫的景物描寫,透出京郊早春的芬芳氣息,寫出了作者對春回大地的喜悅和對早春的欣賞和讚美,寓情於景,借景抒情,表達了作者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以及對自由的嚮往。
滿井遊記
燕地寒,花朝節后,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1.滿井:明清時期北京東北角的一個遊覽地,因有一口古井,“井高於地,泉高於井,四時不落”,所以叫“滿 井”。
2.燕地:指今河北北部、遼寧西部、北京一帶。這一地區原為周代諸侯國燕國故地。
3.花朝節:舊時以陰曆二月十二日為花朝節,據說這一天是百花生日。
4.猶:仍然。
5.凍風時作:冷風時常颳起來。作,起,興起。
6.礫:小石塊,碎石子。
7.局促:拘束,形容受到束縛而不得舒展。
8.和:暖和。
9.偕:一同;一起。
10.東直:北京東直門,在舊城東北角。滿井在東直門北三四里。
11.土膏:肥沃的土地。膏,肥沃。
12.若脫籠之鵠(hú):好像從籠中飛出去的天鵝。鵠,一種水鳥,俗名天鵝。
13.於時:在這時。
14.冰皮:冰層。
15.始:剛剛。
16.乍:剛剛,開始,始,出。
17.鱗浪:像魚鱗似的細浪紋。
18.晶晶然:光亮的樣子。
19.鏡之新開:鏡子新打開。
20.乍:突然。
21.匣:指鏡匣。
22.山巒為晴雪所洗:山巒被融化的雪水洗乾淨。為,表被動。晴雪,晴空之下的積雪。
23.娟然:美好的樣子。
24.拭:擦拭
25.如倩女之靧(huì)面而髻(jì)鬟(huán)之始掠也:像美麗的少女洗好了臉剛梳好髻鬟一樣。倩女,美麗的女子。靧:洗臉。掠:梳掠。
26.舒:舒展。
27.梢:柳梢。
28.披風:在風中散開。披,開、分散。本句省略介詞於,即“披於風”。
29.麥田淺鬣(liè)寸許:意思是麥苗高一寸左右。鬣獸頸上的長毛,一說馬鬃,這裡形容不高的麥苗。
30.泉而茗(míng)者,罍(léi)而歌者,紅裝而蹇(jiǎn)者:汲泉水煮茶喝的,端著酒杯唱歌的,穿著艷裝騎驢的,泉,這裡指汲泉水。茗,這裡指煮茶。罍,這裡指端著酒杯。蹇,這裡指騎驢。這裡全是名詞作動詞用。
31.雖:這裡的雖指雖然,而不是即使。
32.勁:猛、強有力。讀jìng。
33.浹(jiā):濕透。
34.曝(pù)沙之鳥,呷(xiā)浪之鱗: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浮到水面戲水的魚。呷,吸,這裡用其引申義。鱗,借代用法,代魚。
35.悠然自得:悠閑舒適。悠然,閑適的樣子。自得,內心得意舒適。
36.毛羽鱗鬣:毛,指虎狼獸類;羽,指鳥類;鱗,指魚類和爬行動物;鬣,指馬一類動物。合起來,泛指一切動物。
37.未始無春:未嘗沒有春天。這是對第一段“燕地寒”等語說的。
38.夫(fú):用於句子開頭,可翻譯為大概。
39.墮(huī)事:耽誤公事。墮,古同“隳”,壞、耽誤。
40.瀟然:悠閑自在的樣子。
41.惟:只。
42.此官:當時作者任順天府儒學教授,是個閑職。
43.適,正好。
44.惡(wū)能:怎能。惡,怎麼。
45.紀:通“記”,記錄。
北京一帶氣候寒冷,每年二月花朝節過後,殘存的寒氣還很厲害。冷風時常颳起,颳起就飛沙走石。(人)拘束在一室之中,想出去,但行不通。每次冒風快速行走,卻走不到百步就被迫返回。二十二日天氣略微暖和,我和幾個朋友出東直門,到了滿井。高大的柳樹夾立在堤旁,肥沃的土地有些濕潤,一望這兒空曠開闊,(覺得自己)好像是逃脫籠子的天鵝。這時河上的薄冰剛剛融化,波光才剛剛開始明亮,像魚鱗似的浪紋一層一層,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波光光亮的樣子,水面亮晶晶好像剛剛打開的鏡匣,清冷的光輝突然從鏡匣中射出來一樣。山巒被晴天融化的積雪洗過,美好的樣子好像剛被擦過一樣;鮮艷美好而又明亮嫵媚,又像美麗的少女洗了臉剛梳好的髮髻一樣。柳條將要舒展卻還沒有舒展開來,柔軟的梢頭在風中散開,像獸頸上的長毛的(麥苗)高一寸左右。遊人雖然還不多,但汲泉水煮茶的,拿著酒杯唱歌的,身著艷裝騎驢的,也時時能看到。風力雖然還很強,但空著手走路也會汗流浹背。(那些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在水面上戲水的魚,都悠然自得,一切動物都透出喜悅的氣息。我這才知道郊野之外未嘗沒有春天,可是住在城裡的人卻不知道(有這樣的變化啊)。不會因為遊玩而耽誤公事,能無拘無束瀟灑在山石草木之間遊玩的,只有我這種清閑的官了吧。而且滿井這地方正好接近我的住處,我的郊遊打算從這裡開始,怎能沒有記述?這是明萬曆二十七年二月。
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緻,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為國子監助教,《滿井遊記》寫於這一年的早春二月,他和幾個朋友一起遊覽了京郊的滿井,心情愉悅,文章在此背景寫成。
開頭先點出時地節令。燕地舊俗以陰曆二月十五花朝節。這一天人們要到野外去玩賞春光。可是,這一年過了花朝節,余寒仍然很厲害,可見北方天氣寒冷,春天來遲了。
作者在文中是寫春遊,但先寫不能游。反映了作者“不拘格套”和“發人所不能發”的文學主張。下接幾句承上文“余寒猶厲”,著重寫風沙的厲害。風是“凍風”,有起凍結冰之感;而且時常刮,一颳風,就沙礫飛揚,簡直沒法出門。一出門,冒風快走,不到百來步就擋不住要回頭。這是寫渴望出遊與不能出遊的矛盾。作者是一位喜游愛動的人,花朝節已經過了,也不知花事如何,因而探春出遊之意早已按捺不住,但卻被寒風沙礫所阻,不得不“局促一室之內”,其懊喪和鬱悶可想而知。
以下,作者記敘了廿二日偕友游滿井時所見的融融春光。“廿二日天稍和”幾句,狀寫天氣和心情。一個“和”字,既寫天氣的和暖,也透露出作者心情的解凍,於是立即同幾位朋友出東直門,到滿井去。“高柳夾堤,土膏微潤”,是出郊所見;一個“局促室內,欲出不得”的人,忽然來到野外,看到堤岸兩旁高高的柳樹,聞到滋潤的泥土芳香,心頭不禁漾出一股春天的喜悅。他四望郊原,一片空闊,快活的心情就像脫籠之鳥之樣,飛向那遼闊的春天原野。“若脫籠之鵠”,鵠就是天鵝,這是著力描寫從局促困居的境況下解脫出來的喜悅。
“冰皮始解”幾句寫春水之美。“冰皮始解,波色乍明”,用對偶的句式,點出余寒已退,薄冰初消,春水開始呈現出澄明的色澤。“始”、“乍”二字扣緊早春景象,十分貼切。“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乍出於匣也”,是寫微風吹過水麵,漾起魚鱗般的波紋,清澈的流水閃閃發光,好像清晨剛打開鏡匣,反射出鏡子的清光一樣。“鏡之新開”、“冷光乍出”的“新開”、“乍出”,與“冰以始解,波色乍明”的“始解”、“乍明”,一是形容一天的起點,二是形容一年的起點,相互呼應,同一機杼,有節候感,足見作者觀察的細緻和刻畫的工巧。另外,用新開匣的明鏡來比喻明亮的春水,顯得優美熨貼。
“山巒為晴雪所洗”幾句,是寫春山之美。山巒的積雪被晴日所融化,青蔥的山色如同經過洗試一般,顯得鮮妍明媚,好像剛洗過臉的美人正在梳掠她的髮髻。“始掠”的“始”字,表明美人晨妝剛罷。這個比喻,與上面開匣明鏡的春水的比喻,雖然分別指山和水,卻一氣相通,由明鏡而帶出對鏡梳妝的美人,這就把春山春水融成一體,給人相互生髮的和諧美感。
寫水寫山之後,轉筆寫植物。楊柳是敏感的春天使者,也是春色的象徵。“柳條將舒未舒”,寫柳芽剛吐,枝頭鵝黃嫩綠,宛如朵朵蓓蕾,欲開還閉,別有一種風韻。“柔梢披風”,則寫出楊柳的動態美。輕柔的柳梢,雖然還沒有垂下萬縷金絲,卻已經迎著春風低昂而舞了。用一“柔”字、“披”字,寫早春楊柳的風姿,很傳神。這幾句寫楊柳,回應前面“高柳夾堤”一句,而作進一步的領略觀賞。“麥田淺鬣寸許”,則回應前面“土膏微潤”一句,視線由高而低:那一望無際的平疇上,淺綠的麥苗已經從芳潤的泥土中探出頭來,剛剛只有寸把長呢,整齊得像短短的馬鬃一樣。作者以極其簡練的文字,把景物的特徵和自己的審美感受鮮明地表現出來,每一句都滲透著喜悅的感情色彩。
以上幾小段,從初到野外的第一印象寫起,進而逐層展示春水之美,春山之美,楊柳之美,麥苗之美,構成了一幅北國郊原的早春風光圖,這是描寫早春風光的第一大層次。
接著寫早春的遊人。余寒剛過,盛春未到,遊人也還不多。但是春天畢竟來了,第一批郊遊者也跟著來了。作者寫了遊人的幾種情態:“泉而茗者”,是飲泉水煮茶的,顯得清雅而悠閑;“罍而歌者”,是邊喝酒邊唱歌的,顯得豪爽而痛快;“紅裝而蹇者”,寫穿著艷麗服裝的女子,騎著毛驢緩緩而得,顯得從容而舒適。“亦時時有”,是說經常可以看到。這一句反接“遊人雖未盛”一句,說明游春者已頗有人在。作者對這些最早到郊外來尋春的遊人,顯然是欣賞而懷有好感的。“風力雖未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這兩句是抒寫自己的感受,儘管郊原的風還很有點勁道,但徒步而游,從背上沁出的汗水中,卻分明可以感到暖融融的春意了。這一節從遊人著筆,寫出各得其樂的種種情態,無異是一幅郊原春遊圖。他們既領略著最早的春光,又給余寒初退、大地回春的景色增添了不少的生氣和暖意。這一倒敘之筆,成為描寫早春風光的第二大層次。
“凡曝沙之鳥”幾句,寫大自然中的生物。“曝沙之鳥”,指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兒;“呷浪之鱗”,指在水波中呼吸的魚兒。曝沙,描寫鳥的安閑恬靜;呷浪,刻畫魚的自由天真。作者通過魚鳥一動一靜的情態,概括了生物在春光中的悠然自得之感。他甚至發現和感受到鳥的羽毛和魚的鱗鰭之間,都洋溢著一股“喜氣”。所謂“替山川寫照,為魚鳥傳神”,作者以畫工的手段、詩人的敏感,把早春景色寫活了。這一節著眼於大自然的生物,構成了春光描寫的第三大層次。
通過以上三個層次描寫,得出一個審美結論:“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春在郊田之外,而居住在城裡的人還不知道。這幾句與開頭“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對照,可以感到作者的欣慰之情。他在郊田之外,領略到初春的氣息和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心頭的鬱悶荒寒到這時便為之一掃。另外這與前面的“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的景象,也形成鮮明的對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這是作者郊遊滿井的結論。“始知”二字,得之於目接神遇的深切感受,也就是說,當他站立在郊田之外,沐浴著大好春光的時候,對於那些長期蟄居城內,感受不到早春氣息的人,有些感慨。其寓意不局限在感知春色上,而含有引發人們擺脫塵俗,嚮往大自然的美好情懷。
以上寫景,寫人,旁及魚鳥,然後拍入到人自身。“夫能不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這幾句是說:能夠自由自在地遨遊于山石草木之間,而不至於因為遊玩而耽誤公事的,只有我這個官員啊。當時他正在作順天府學教官,是個閑職,因而有時間縱情遨遊,不怕耽誤公事。“惟此官也”的“惟”字,頗有自傲和自慰之感,他不因官小職閑而懊惱,反而為此深自慶幸沒有那種庸俗的封建官場習氣,流露出袁中郎獨特的性情與個性,抒發了作者渴望回歸自然的思想感情。
結尾“此地適與余近”,從字面上是說此地剛好與他的住處接近,但這個“近”字,不僅指空間距離的相近,也指性情品格的相近。這裡就體現了物人交融、如逢知己之感。“余之游將自此始”,表示這一次滿井之游,將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開端,記下這美好的第一印象。把感受化為文字,是為了鞏固記憶,時時回顧,充分流露了作者的眷眷珍惜之情。事實上,作者在寫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已經游過滿井,而且寫了一首詩;但他在這裡卻說“余之游將自此始”。這大概是因為這一次的感受特別深刻,所以把它作為一個美好的開端。最後點明寫這篇遊記的時間是“己亥二月”,也就是萬曆二十七年(1599年)二月。
這篇遊記在藝術手法方面也較有特色。
一反面是白描的運用。作者寫景,不堆砌詞藻,而是用極為簡練的筆法勾勒出來。如寫水為“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寫柳條為“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這種表現方法,沒有誇張、渲染和烘托,而形象卻鮮明如畫。
另一方面是擬人和比喻的修辭格。作者寫山,用倩女新妝作喻,寫魚鳥,說它們洋溢著喜氣,都是用了擬人的寫法。這種表現方法,可以增加景物的動感或“靈氣”,同時也融入作者的主觀情感。把景物擬人化,是袁宏道常用的寫景方法。在本文,這種寫法也很突出。比喻的表現方法雖然很常見,但袁宏道運用起來自有他的新奇之處。在這篇遊記中,比喻大多是用來寫景的,如上文分析過的寫水寫山的句子;但也有的是寫人(自身)的,如形容自己出城遊玩為“脫籠之鵠”。這些比喻恰當,因為是出自作者深切的體會和感受。
這篇遊記描寫北國早春氣象,既能傳達出山川景物之神,又處處洋溢著作者悠然神往的情感。作者從城居不見春敘起,接著寫郊外探春,並逐層寫出郊原早春景色的誘人,而最後歸結道:“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回應開頭困居局促之狀,迥然有苦樂之異和天淵之別,表現了作者厭棄喧囂塵俗的城市生活,寄意于山川草木的瀟灑情懷。通篇寫景都滲透著這種灑脫而悠然的感情,使文字具有一種清新恬靜的田園氣息。
清人代江評此文中寫柳一句:“柳葉西出葉向東,此非畫柳實畫風。風本無質不上紙,巧借柳枝相形容。 ”(《服堂詩錄》)
教育家丁石孫評此文:“簡而精,在描繪滿井之景時融合其情,修辭十分精彩,是明代優秀記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