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小弁
《詩經》中的詩
《小雅·小弁》是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的一首詩。這是一首充滿著憂憤情緒的哀怨詩,詩中抒寫主人公遭受父母拋棄,而內心憂憤哀怨,寫了主人公的孤獨、流浪、失落、痛苦、思考、質問。全詩八章,每章八句,善以眼前景道心中情,處處以情景對照設置,採取了多樣的藝術手法,或正面描述,或反面襯托,賦、比、興交互使用,泣訴與憂思結合,布局精巧,內容豐富,感情深厚,比喻貼切。
小雅·小弁
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穀,我獨於罹。何辜於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假寐永嘆,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屬於毛?不罹於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淵,萑葦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行有死人,尚或墐之。君子秉心,維其忍之。心之憂矣,涕既隕之。
君子信讒,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無易由言,耳屬於垣。無逝我梁,無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后!
弁(pán):通“般”、通“昪”,快樂。鸒(yù):鳥名,形似烏鴉,小如鴿,腹下白,喜群飛,鳴聲“呀呀”,又名雅烏。斯:語氣詞,猶“啊”、“呀”。
提(shí)提:群鳥安閑翻飛的樣子。
榖(gǔ):美好。
罹(lí):憂愁。
辜:罪過。
伊:是。
云:句首語氣詞。
踧(dí)踧:平坦的狀態。周道:大道、大路。
鞫(jū):阻塞、充塞。
惄(nì):憂傷。
假寐:不脫衣帽而卧。永嘆:長嘆。
用:猶“而”。
疢(chèn):病,指內心憂痛煩熱。疾首:頭疼。如:猶“而”。
桑梓:古代桑、梓多植於住宅附近,後代遂為故鄉的代稱,見之自然思鄉懷親。
止:語氣詞。
靡(mǐ):不。匪:不是。“靡……匪……”句,用兩個否定副詞表示更加肯定的意思。瞻:尊敬、敬仰。
依:依戀。
屬:連屬。毛:猶表,古代裘衣毛在外。此兩句毛、里,以裘為喻,指裘衣的里表。
罹(lì):一作“離”,通“麗”,附著。里:指衣服之裡子。
辰:時運。
菀(wǎn):茂密的樣子。
蜩(tiáo):蟬。嚖嚖:蟬鳴的聲音。
漼(cuǐ):水深的樣子。淵:深水潭。
萑(huán)葦:蘆葦。淠(pèi)淠:茂盛的樣子。
屆:到、止。
不遑(huáng):無暇,顧不得。
維:猶“其”。伎(qí)伎:鹿急跑的樣子。
雉(zhì):野雞。雊(gòu):雉鳴。
壞木:有病的樹。
疾:病。用:猶“而”。
寧:猶“乃”、猶“豈”,竟然、難道。
相:看。投兔:入網的兔子。
先:開、放。
行(háng):路。
墐(jìn):掩埋。
秉心:猶言居心、用心。
維:猶“何”。忍:殘忍。
隕:落。
酬:勸酒。
舒:緩慢。究:追究、考察。
掎(jǐ):牽引。此句說,伐木要用繩子牽引著,把它慢慢放倒。
析薪:劈柴。扡(chǐ):順著紋理劈開。
佗(tuó):加。
浚(jùn):深。
由:於。
屬:連接。垣:牆。
逝:借為“折”,拆毀。梁:攔水捕魚的堤壩,亦稱魚梁。
發:打開。笱(gǒu):捕魚用的竹籠。
躬:自身。閱:被收容。
遑:閑暇。恤:憂慮。
寒鴉拍打著翅膀多麼快樂,成群結隊飛回來多麼安嫻。天底下的人個個都交好運,唯獨我自己深深陷於憂患。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了蒼天?更不曉得為什麼罪大無邊?我積鬱在心裡的深深憂傷,不知到底該如何得以排遺?
原本寬闊平坦的通衢大道,現如今早已阻斷遍布荒草。我內心裡禁住深深地憂傷,七上八下猶如舂杵不停搗。我在和衣而卧中長長嘆息,歲月如此深憂更易催人老。我積鬱在心裡的深深憂傷,那深痛猶如刺痛我的頭腦。
看到父母親種下的桑梓樹,尚且必須恭恭敬敬立樹前。哪個對父親無不充滿尊敬,哪個對母親無不深深依戀!到如今卻外不和皮毛相接,里也不和心腹血肉緊相連。老天爺你生我來到人世間,我什麼時候才能時來運轉?
池邊垂柳如煙是那樣濃綠,枝頭的蟬兒嘶嘶鳴唱不已。河灣深幾許自是不可見底,蘆葦叢生蒹葭蒼蒼多茂密。我的心啊就像那小舟漂搖,茫茫然不知終將漂向哪裡。我內心裡禁不住地憂傷啊,竟沒有片刻閑暇懶卧和衣。
你看原野里的小鹿在奔跑,四隻小腿是那樣舒緩靈巧。漂亮的公野雞清晨就鳴叫,還不是為招引心儀的雌鳥。我的心啊就像那病死的樹,因為身染沉痾落盡了枝條。我內心裡禁不住地憂傷啊,難道就沒有個知心人明了!
你看那兔兒自投進羅網裡,還有好心人幫它解難脫災。通衢大道上突然有人倒斃,還有好心人為他收屍掩埋。我的君王啊你所持的態度,竟是這樣硬心腸使得出來。我內心裡禁不住地憂傷啊,肝腸寸斷珠淚雙流落塵埃。
我的君王啊偏聽偏信讒言,就好像嗜飲美酒一樣沉迷。我的君王對我不理又不睬,對讒言也不慢慢深究根底。伐樹尚需支拄樹冠防砸傷,劈柴尚需順著紋理才容易。我的君王偏偏放掉有罪人,把罪囚的黑衣往我身上披。
沒有比那座山更高的大山,也沒有比那眼泉更深的泉。我的君王啊不要輕信讒言,要防隔牆有耳貼在牆壁邊。不要到我捕魚的梁壩上去,不要偷著打開我的魚簍看。我現如今連自身都顧不上,哪還顧得上身後百事難纏!
此詩傳說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姬宜臼,或是尹吉甫兒子伯奇受父虐待而作。從詩本身所表述的內容來看,當是詩人的父親聽信了讒言,把他放逐,致使他幽怨哀傷、寤寐不安、怨天尤父、零淚悲懷。《毛詩序》說:“《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毛傳還補充說:“幽王娶申女,生太子宜臼,又說(悅)褒姒,生子伯服,立以為後,而放宜臼,將殺之。”對於這一歷史史實,司馬遷《史記·周本紀》記述得更為詳實。但此詩是宜臼自作,還是宜臼之傅所作,各家又有不同說法。宋人朱熹在《詩集傳》中說:“幽王娶於申,生太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讒,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詩以自怨也。序以為太子傅述太子之情以為是詩,不知其何所據也。”可是,他在注《孟子》時,又反趙岐注而認為是“太子傅之作”,並在《詩序辨說》中說:“此詩明白為放子之作無疑,但未有以見其必為宜臼耳。”可見,他也是首鼠兩端,舉棋不定的。三家詩又與上述諸說大相徑庭,提出了新說。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說:“魯說曰:《小弁》,……伯奇之詩。……(尹)吉甫娶後妻,生子曰伯邦,乃譖伯奇于吉甫,放之於野。伯奇清朝履霜,自傷無罪見逐,乃援琴而鼓之(指《履霜操》一詩)。宣王出遊,吉甫從之。伯奇乃作歌,以言感之於宣王。王聞之,曰:此孝子之辭也。吉甫乃求伯奇於野而感悟,乃射殺後妻。”孟子解此詩時,曾說“《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孟子·告子下》)”,趙岐注《孟子》,又據魯詩說而定為伯奇之作。因此後世的學者,有持毛說者,有持魯說者,持此者非彼,持彼者非此,致使讀者也莫衷一是。余冠英在《詩經選》中說:“這些傳說未可全信,但作為參考,對於辭意的了解是有幫助的。”還有人說這是一篇“棄婦之詞”(袁梅《詩經譯註》)。
全詩八章,每章八句。首章以呼天自訴總起,先言“我獨於罹”的憂傷和悲痛。作者以“弁彼鸒斯,歸飛提提”的景象為反襯,以“民莫不穀,我獨於罹”為對比,以“心之憂矣,雲如之何”為感嘆,充分揭示他內心沉重的憂怨之情。他無罪被逐,只有對天呼喊:“何辜於天?我罪伊何?”第二章就他放逐在外的所見景象,抒發自己內心的傷感。平坦大道上生滿了雜亂的茂草,象徵他平靜的生活突然產生了禍端。他憤懟悲傷,“惄焉如搗”,卧不能寐,“疢如疾首”,並容顏早衰,詩句形象地展示出他憂怨交織的心情。第三章敘述他孝敬父母而反被父母放逐的悲哀。他雖然面對父母所栽的桑梓“必恭敬止”,對父母懷有恭敬孝順之心,但和父母的關係是“不屬於毛,不罹於里”,所以只有無奈地歸咎於上天:“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語言極其沉痛。第四、五兩章又以在外所見,敘述自己苦無歸依、心灰意懶的痛苦心情。“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淵,萑葦淠淠”,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而自己卻“譬彼舟流,不知所屆”;“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雉之朝雊,尚求其雌”,多麼歡暢而富有生機,而自己卻“譬彼壞木,疾用無枝”。他孤苦一身,漂蕩無依,其內心的痛苦憂傷,別人是無法理解的,更見逐子失親的悲痛。第六章埋怨父親殘忍,不念親子之情。他說,野兔投網還有人放走它,人死於道路還有人埋葬他,而父親忍心放逐自己,只有使自己“涕既隕之”了。第七章指責父親,揭示出了被逐的原因。他指出,“君子信讒”,不僅“不舒究之”,反而“如或酬之”,結果顛倒了是非、曲直,“舍彼有罪,予之佗矣”。於是,詩人的內心也由“憂”進而“怨”了起來。最後一章,進一步敘述自己被逐后的謹慎、小心而警戒的心情。他感到他的災禍背景就像山泉那樣高深難測,因而警惕自己“無易由言”。因為“耳屬於垣”,會隨時讓壞人抓住把柄、進讒陷害。但這四句,又有些痛定思痛的意味,既求告人們不要再去觸犯他,又心灰意懶地感到後事難卜、前途渺茫。這四句亦見於《邶風·谷風》,可能是當時慣用之辭,是自己特殊境遇中複雜心情的比擬說法。由此可見,這首詩以“憂怨”為基調,對自己被逐后的悲痛心情,反覆傾吐,進行了多角度、多層次的表述和揭示,感情沉重,言詞懇切,致使憂怨哀傷之情充滿紙上,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作者在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時,採取了多樣的藝術手法,或正面描述,或反面襯托,或即眼前之景以興內心之情,或以客觀事物的狀態以比喻自己的處境。賦、比、興交互使用,泣訴、憂思結合,內容豐富,感情深厚,給人以具體、形象的感受。
宋代朱熹《詩集傳》:“興也。舊說幽王太子宜臼被廢而作此詩。言弁彼鸒斯,則歸飛提提矣。民莫不善,而我獨於憂,則鸒斯之不如也。何辜於天,我罪伊何者,怨而慕也。舜號泣於旻天,曰: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蓋如此矣。心之憂矣,雲如之何?則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之辭也。”
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整中有散,正中寄奇。”“離奇變幻,令人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