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從弟
贈從弟
陳柞明評論劉楨的詩,用了“翠峰插空,高雲曳壁”的精妙比喻(《采菽堂古詩選》)。《贈從弟三首》確實當得起這樣的讚美。作為詠物詩,這三首對蘋藻、松柏、鳳凰雖然著筆不多,卻都是畫龍點睛,使它們個個風骨棱然。這正是詩人自身高潔之性、堅貞之節、遠大懷抱的寫照。倘若他自身沒有這種“挺挺自持”的氣骨,就不能將這類無情之物鑄造得如此“高風跨俗”、富有生氣。
詩人運筆也搖曳多姿、富於變化:詠蘋藻,則映襯抑揚、著色清淡,正適宜表現它的淡泊高潔之性;贊松柏,則辭氣壯盛、筆力遒勁,正可與它的抗風傲霜之節並驅;歌鳳凰,則筆勢宕跌,飄逸多姿,正顯現了鳳凰奮翅高舉的遠大志向和瀟灑身影。
其一
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
蘋藻生其涯,華葉紛擾溺。
采之薦宗廟,可以羞嘉客。
豈無園中葵?懿此出深澤。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鳳皇集南嶽,徘徊孤竹根。
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
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
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
⑴從(舊讀zòng)弟:堂弟。
⑵泛泛:水流貌。
⑶磷磷:形容石頭色彩鮮明。
⑷蘋(pín)藻:水草名,古人常采作祭祀之用。
⑸華葉:花與葉。
⑹羞:通“饈”。嘉客:佳客,貴賓。
⑺懿(yì):美好。
⑻亭亭:高聳的樣子。
⑼瑟瑟:形容風聲。
⑽一何:多麼。
⑾慘凄:凜冽、嚴酷。
⑿罹(lí)凝寒:遭受嚴寒。罹,遭受。凝寒,嚴寒。
⒀本性:固有的性質或個性。
⒁鳳皇:即鳳凰。
⒂厭:通“饜(yàn)”,滿足的意思。
⒃紫氛:高空,雲霄。
⒄黃雀:比喻俗士或以閑散自適者。《文選》李善註:“黃雀,喻俗士也。”
⒅來儀:謂鳳凰來舞而有容儀,古人以為瑞應。
其一
山澗里溪水順暢地向東流去,溪水清澈,水中的石頭清晰可見。
蘋藻這些水草在水邊默默地生長,十分茂盛,隨著微波輕輕蕩漾。
採集它們可以用作宗廟祭祀,可以進獻給尊貴的賓客。
難道沒有菜園中的冬葵這種珍貴的蔬菜可以用來進獻嗎?這是因為蘋藻來自幽遠的水澤,更加美好、可貴。
其二
高山上挺拔聳立的松樹,頂著山谷間瑟瑟呼嘯的狂風。
風聲是如此的猛烈,而松枝是如此的剛勁!
任它滿天冰霜慘慘凄凄,松樹的腰桿終年端端正正。
難道是松樹沒有遭遇凝重的寒意?不,是松柏天生有著耐寒的本性!
其三
鳳凰在南嶽集結,他們在枯敗的竹林處徘徊不前。
我的心不氣餒,奮力的展翅凌駕於高空之上。
我豈能不常常刻苦學習努力練習,我把和黃雀為伍當作恥辱。
什麼時候才有傑出人物的降臨,就要等到我面見君主。
1、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這兩句繼承了孔子的“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的這種思想,勉勵他的弟弟要學習松柏,越是風聲凄慘,那麼越是要挺立風中。說明人要有堅韌不拔的美好品質。
2、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這裡用“松柏有本性”,實際上是一種“比德”之說。所謂“比德”就是用自然界的事物來比喻人的道德境界,從而進一步喚起人們的人格境界的自我提升。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喜歡用松、竹、梅、菊來比喻人格。在這裡,劉楨以松柏為喻,勉勵他的堂弟堅貞自守,不因外力壓迫而改變本性,號召人們處於亂世的時候要有一種堅定的人格追求。
讀劉楨的詩,須先了解他的為人。在建安時代,劉楨是一位很有骨氣並有正氣的文士。據《典略》記載,一次曹丕宴請諸文學,席間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皆伏”,唯獨劉楨“平視”,不肯折節。曹操恨他“不敬”,差點砍了他的腦袋。以這樣的氣骨作詩,其詩自能“挺挺自持”、“高風跨俗”。
《贈從弟三首》,就帶有這樣的氣骨。詩中運用比興之法,分詠蘋藻、松柏、鳳凰三物,以其高潔、堅貞的品性、遠大的胸懷、抱負,激勵堂弟,亦以自勉。在古人贈答之作中,堪稱創格。下面一起讀讀,那一字一句都帶著正義的詩吧!
先看第一首,詠的是“蘋藻”。蘋藻生於幽澗,“託身於清波”,歷來被視為潔物,用於祭、享。此詩詠蘋藻,開筆先敘其託身之處的非同凡俗:“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泛泛”敘澗水暢流之狀,“磷磷”寫水中見石之貌。讀者眼前,頓時出現了一派幽涼、清澈的澗流。然後才是蘋藻的“出場”:“蘋藻生其涯,華葉紛擾溺”——在幽澗清流之上,蘋藻出落得花葉繽紛,隨著微波輕輕蕩漾,顯得何其清逸、美好!“采之薦宗廟,可以羞(進)嘉客。”這就是人們用作祭享、進獻貴賓的佳品呵!這兩句寫蘋藻的美好風姿,用的是映襯筆法。讀者可以感覺到,其間正有一股喜悅、讚美之情在汩汩流淌。接著,詩人忽然拄筆而問:“豈無園中葵?”意謂:難道園中的冬葵就不能用嗎?回答是深切的讚歎:“懿(美)此出深澤!”但蘋藻來自深遠的水澤,是更可貴、更能令人讚美的。這兩句,用的又是先抑后揚的筆法:前句舉“百菜之主”園葵之珍以壓蘋藻,是為抑;后句贊蘋藻之潔更勝園葵,是為揚。於問答、抑揚之中,愈加顯得蘋藻生於幽澤而高潔脫俗的可貴。以此收束全詩,令人讀來餘韻裊裊。
再看第二首詠“松柏”。松柏自古以來為人們所稱頌,成為秉性堅貞,不向惡勢力屈服的象徵。孔子當年就曾滿懷敬意地讚美它:“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這一首寫法,與詠蘋藻又稍有不同,不是先寫背景,后寫主體,而是開筆便讓山上亭亭之松拔聳而起,展現出一種“突兀撐青穹”的雄偉氣象。然後再用“瑟瑟”谷風加以烘托,寫得極有聲勢。後面兩句為表現松柏的蒼勁,進一步渲染谷風之凜烈:“風聲一何盛,松技一何勁!”前“一何”慨嘆谷風之盛,簡直就要橫掃萬木;后“一何”敘寫松枝之勁,更顯出松柏那“其奈我何”的剛挺難摧。詩人也許覺得,與谷風相抗,還不足以表現松柏的志節,所以接著又加以“冰霜”的進襲:“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前一個“正”字告訴人們,此刻正是滴水成冰、萬木凋零的凄寒嚴冬;后一個“正”字又告訴人們,再看松柏,它卻依舊端然挺立、正氣凜然,不減春日青蒼之色。《禮記》說:“其在人也,如松柏之有心也,故貫四時不改柯易葉。”正可拿來作“端正”的註腳。這兩句描摹冰霜,辭色峻冷;展示松柏,意態從容。松柏的堅貞志節,正顯現於這一鮮明的對照之中。此詩結尾也是冷然一問:“豈不罹凝寒?”意謂:難道它不怕遭受酷寒的侵逼?然後歸結到詩人主意之所在:“松柏有本性。”吐語沉著,戛然收筆。讀者於涵詠之際,恍可見到,那雄偉蒼勁的松柏,還久久矗立在眼前。
第三首詠的是“鳳凰”。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說文》),生長在南方“丹穴山”中。《大戴禮記》說它是“羽蟲”之“長”,所以棲、食也與凡鳥不同:“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詩經·大雅·卷阿》鄭玄箋)。這就是此詩開頭所說的“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之意。詩人之歌詠鳳凰,不僅因為它有此神奇的習性,更矚意於它那絕世高蹈的懷抱:“於心有不厭(足),奮翅凌紫氛。”——它根本鄙棄“鳥為食亡”之俗,不滿足於“竹實”之食,而要奮展巨翼,掠過九霄的紫霞,高遠地飛翔!后一句以鳳凰凌空“奮翅”的動態形象,表現它絕世超俗的高遠之志,運筆勁健,富於陽剛之美。讀過莊子《逍遙遊》和宋玉《對楚王問》的人都記得,當鵾鵬、鳳凰“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際,“學鳩”、鷃鳥之輩曾以其井蛙之見,對它們加以無知的嘲問。宋玉因此有“鳳皇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之語,將這類斗筲之輩一筆罵倒。詩人大約正有感於此,所以接著兩句便借鳳凰之口,對無知之輩的嘲問,作出了聲震雲天的回答:“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意謂:正是為了不與世俗之輩同流合污,我才不避勤苦、投入搏擊風雲的鬥爭生涯的呵!詩人仰望雲空、激動不已,不禁又悠然神往地追問一句:“那麼,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歸來?”鳳凰的回答乾脆利落:“將須聖明君”。意謂:到了明君臨世的時候,我就將萬里來歸!這四句抒寫鳳凰之志,詩人將其置於“奮翅凌紫氛”之後,便造出了一種高天傳音的雄奇境界。絕世高蹈的鳳鳥,正凌空遠去,萬里雲天卻還隆隆地回蕩著它那高傲的鳴叫,這壯懷是書寫在高天白雲之上的呵!
但從詩人之本意來說,作此三詩,“本不期於詠物”,而在於“贈”人。贈人之作,自漢末蔚然成風,但大多抒寫朋友往還之事、夫婦離聚之情。劉楨之贈從弟,其勖勉、讚美之思,全借“詠物”發之,實在是破了常格。一詩一詠,詩面上看似處處詠物,其精光射處,卻在在都與從弟相關:從弟出身寒門,詩人即以蘋藻之出於幽澗為喻,贊其不墜高潔之性;從弟身罹亂世,詩人即以松柏之抗凝寒為喻,勉其常懷堅貞之節;從弟無意於仕進,詩人又以鳳鳥之高翥為喻,讚美他不與世俗同流之志。三首詠物詩,正是這樣,在“贈從弟”這總題目下融匯成一片,寄託了詩人對從弟的深情勉勵和殷殷期望。“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在建安詩人眾多贈人之作中,真可卓然獨立、難與並能了。
劉楨(186~217)漢魏間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字公幹。東平(今屬山東)人。父劉梁,以文學見貴。建安中,劉楨被曹操召為丞相掾屬。與曹丕兄弟頗相親愛。后因在曹丕席上平視丕妻甄氏,以不敬之罪服勞役,后又免罪署為小吏。與陳琳、徐幹、應瑒等同染疾疫而亡。文學成就主要表現在詩歌、特別是五言詩創作方面。曹丕就曾說他“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又與吳質書》。其作品氣勢激宕,意境峭拔,不假雕琢而格調頗高。他與王粲合稱“劉王”。與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合稱建安七子,他以詩歌見長,其五言詩頗負盛,後人將他與曹植並稱“曹劉”,為“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劉楨去世。他的著述包括《毛詩義詞》十卷,文集四卷。後人集有《劉公幹集》傳世。劉楨的文學成就,主要彰顯在詩歌、特別是五言詩創作方面。曹丕就曾說他"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又與吳質書》)。其作品氣勢激宕,意境峭拔,不假雕琢而格調頗高。他與王粲合稱"劉王"。他與王粲各有一篇《大暑賦》,在文采上的差異是很明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