鼉龍

鼉（tuó）龍是《西遊記》中的人物，是涇河龍王之子，西海龍王的親外甥，“龍生九子，其種各別”，前八個兒子有的負責管理淮河，有的負責管理濟河，有的司鍾，有的鎮脊，等等，都有了工作，只有第九個兒子鼉龍還沒安排，而菩薩與四海龍王私交甚篤（觀音菩薩滅紅孩兒的三昧真火，就向龍王借了一捧海水），於是把這樣一個磨練唐僧的任務就交給了他。

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紅。幾根鐵線稀髯擺，兩鬢硃砂亂髮蓬。

形似顯靈真太歲，貌如發怒狠雷公。

身披鐵甲團花燦，頭戴金盔嵌寶濃。

竹節鋼鞭提手內，行時滾滾拽狂風。

生來本是波中物，脫去原流變化凶。

要問妖邪真姓字，前身喚做小鼉龍。

小鼉龍的樣貌基本可用兩個詞總結：一是“醜陋“，二是“恐怖“。

“鼉龍“即揚子鱷，俗稱“豬婆龍“；“長一、二丈，灰黑色，背尾有鱗甲如鎧”。古時人們就知道用揚子鱷的皮來製作鼓面。文學作品中鼉龍出現的遭數也不少。比如“初刻拍案驚奇”里有個文若虛的故事，說是倒霉蛋文若虛在某個荒島上拾到了一個巨大的龜殼，賣給了某波斯商人。波斯商人說，鼉龍萬歲方可褪殼成龍。而殼中有24肋，每一肋裡面都有一顆夜明珠。只有到了一萬歲的時候，“24肋長全，節節珠滿” ，然後鼉龍褪了此殼變龍而去” 。不知西海龍王那句“待成名，別遷調用“是不是此等意思？即等小鼉龍真正化龍飛升之際，才好給他安排工作。

首先，他變成艄公騙唐僧、八戒上船，然後施法將船“淬下水去”，捉住了唐僧八戒，而後，由黑水河神痛陳革命家史，說出鼉龍的身世，接下來，鼉龍下請柬請舅舅西海龍王赴宴暖壽，被悟空將請柬截下。悟空直奔西海龍宮，龍王敖順作痛心疾首狀，派摩昂小帥捉拿鼉龍。鼉龍率兵與摩昂展開混戰，“蝦與蝦爭，蟹與蟹斗。鯨鰲吞赤鯉，鯾鮊起黃鱨。鯊鯔吃鯖魚，牡蠣擒蟶蛤。鱓鱑追白蟮，鱸鱠捉烏鯧”，好不熱鬧，最後鼉龍不敵，被摩昂捉回西海龍宮。悟空沙僧救出唐僧豬八戒，他“兩個跳入水中，徑至水府門前，那裡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剛才那些蝦蟹鱸鱔鯧哪裡去了？這幫跑龍套早到門口排隊領盒飯去了。

小鼉龍，名鼉潔，父親是涇河龍王，母親是西海龍王的妹妹；小鼉龍家世出身都不錯，也算得上是含著“銀匙子“出生了。加之在九名兄弟中，小鼉龍排行最小，應該最受父母寵愛。可是，你永遠也不知道生活將把你帶往何處，盒子里拿出的是哪一塊巧克力。小鼉龍的人生突然地轉了一個大彎兒。他的父親涇河龍王，早早地在西遊記中出場，又迅速的黯淡退場，一家子落得家破人亡。涇河龍王就是那與袁守誠賭賽“行雨“時辰點數的老龍王；為爭強好勝，誤了時辰，剋扣了點數，而被處斬。真是“呼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偌大個家分明就凋零。涇河龍王的妻子無處安身，只好帶著最小的兒子鼉潔投奔西海龍王，暫且安身。這麼著，小鼉龍在舅舅家被撫養成人。

幼年喪父，小鼉龍的鐘鳴鼎食的生活猛地截斷，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在這樣的人生經歷長大的孩子一般會比較敏感。另則因為父親因為犯了天條處斬，小鼉龍必定對於社會“規則“不認同，不遵守，用另一個字概括就是“逆“。而他的敏感和“逆反“，也必定讓他的“娘舅“難於對他進行管束。因為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又憐惜他沒有親父，還有妹妹的面子，西海龍王拿小鼉龍沒轍，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於是在龍妹（即鼉潔的母親）前年病故之後，西海龍王便打發小鼉龍出門了，說是“著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於是乎，鼉潔在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以“妖怪“的身份轟隆隆出場了。

鼉潔本是官宦人家子弟，如今流落到黑水河地界，佔了河神的府第為妖度日；將整條河水變做了個黑漆抹烏的“靛缸“，足見他戾氣衝天。而他又以此恐怖醜惡的妖魔面目出現，細細想來，未免讓人替他惋惜。

鼉潔變做梢公將搭船的唐僧八戒二人一同淬入了水中之後，便吩咐小的每將兩個和尚囫圇蒸熟。這小鼉龍顯然早早就盤算“吃唐僧肉“的主意，因為他不須審訊便知目下逮到的就是那“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吃他一塊肉，便作長生不老人“。可是，小鼉龍的算盤打錯了，人也抓錯了。全天下的平人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這個。不過，小鼉龍並非完全沒有可取之處。至少他還明白知恩圖報，具了個帖子，邀請舅爺（即西海龍王), 要為舅舅“暖壽“。暖壽是古時民俗的一種，即在生日的前一天置酒祝賀。我常想，是不是古人物質生活條件比較差，吃好東西的時候也不多，所以要為“吃“巧立各種名目。鼉潔準備請帖一封，叫手下送與西海龍王。請帖也值得一睹：

“愚甥鼉潔，頓首百拜，啟上二舅爺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請帖文理通順，措詞誠懇。說是，“外甥抓住了世間罕有的好東西，不敢獨自享用；記得二舅的生日在即，所以特特準備了薄宴為舅舅祝壽。您可千萬要來啊“。獲得稀罕之物，記得舅舅此其一好，願意與舅舅分享此其二好，還記得住舅舅的生日此其三好。莫說外甥與舅舅，有時候就連自個兒的子女也不見得記得住父母的生日。無怪乎李卓吾在回目評道“妖怪請阿舅暖壽，尚有渭陽之情，不比世人“。

正是這封請帖讓猴兒落實了西海龍王“結連妖邪，搶奪人口“的把柄。猴兒一棒打死送信的黑魚精，拿著請帖找西海龍王的麻煩來了。龍王兄弟四個，東海龍王敖廣，北海龍王敖順，南海龍王敖欽，西海龍王敖閏，頗有些相通之處。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四兄弟都是謹慎的規則順從者，深怕行差踏錯，招來禍事。遠的不說，且說猴子前往東海龍宮尋兵器那一次。東海龍王敖廣並不認得悟空，聽得“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來了，敖廣即忙起身，與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宮迎接，口稱“上仙請進“。上坐獻茶之後，悟空提出要兵器，敖廣就把兵器一一奉上共猴兒選擇，直到人家拿走了他的“定海神針鐵“。猴兒不知足，又還要敖廣付贈披掛。龍王無法，只得叫來了“舍弟“們，各自獻上藕絲步雲履，鎖子黃金甲，鳳翅紫金冠。敖廣四兄弟們的處事策略是低調保身，不得罪人，凡事先以和為貴，退一步再做計較。其實這麼說敖氏家族並不夠準確，因為他們對於位低力薄之人顯然不放在眼裡。眼前這“黑水河”河神就是現成兒的例子，河神這麼說的“我卻沒奈何，徑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職微小，不能得見玉帝。”也就是說，敖家四兄弟對上是言聽計從，謹慎小心，而且非常善於揣測之一，跟從潮流。而對下，無非是欺，瞞，打，壓。如是說來，做官甚是容易。而四海龍王敖閏更是在四兄弟中數一數二的明哲保身，大義滅親之人。寫到這裡，大家一定想起來了吧？這敖閏就是小白龍的父親。當初小白龍因為縱火燒了殿上的明珠，敖閏把自己的兒子告了個忤逆之罪。若不是觀音菩薩搭救，小白龍早已命喪黃泉。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如此，更何況聽說外甥得罪了如來欽定的取經僧？這不，敖順聽到外甥闖禍了，龍王見了請帖直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下跪叩頭給大聖賠罪。

（小說中西海龍王與北海龍王的名字曾多次互換，其中涉及到鼉潔和摩昂太子時的西海龍王都為敖順）

敖順給大聖細細解釋了一番小鼉龍的來歷。這鼉潔有八個哥哥，每位兄長都有正經工作，某些兄長還當了個小官兒。比如大哥小黃龍，在淮瀆為王；二哥小驪龍，鎮守濟瀆。唯有小鼉龍不成器。悟空聞言，問了一句“你妹妹有幾個妹丈？“好不刻薄。敖順答道：只嫁得一個妹丈。悟空繼續挖苦道“一夫一妻，如何生此幾個雜種“。敖順只得對道“龍生九種，九種個別“。此處吳先生借用了“龍生九種“的典故。其實，龍生九種，此九種不是西遊記中的彼九種。而“種種不同“的意思也是指每種龍的興趣愛好不同。比如，贔屓，喜愛背負重物，我們常常見到的馱碑者就是他；還有蒲牢，最喜歡音樂和吼叫，所以人們常常把他裝飾在大鐘之上。悟空在此明知故問，諷刺挖苦，只是呈口舌之快。其實心底里已經饒過了西海龍王，不打算上奏天庭；而悟空的聰明之處還在於，人家的家務事，叫人家去管；自個兒也省心。西海龍王對悟空也很領情，在第九十二回西海龍王敖順和太子摩昂幫助悟空捉住了三隻犀牛精，總算報答了猴子的人情。而同為“龍種“，涇河龍王則恰恰相反，他與一介凡人爭強賭勝，意氣用事，最後犯了天條，招致殺身之禍。鼉潔正是涇河龍王的兒子，身體里不能不說沒有這種“多血質”的基因。聽報表兄摩昂領著水兵來“赴宴“，鼉潔心思敏銳，疑惑道：“這表兄卻也狂妄：想是舅爺不得來，命他來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領兵勞士？咳！但恐其間有故。”於是披掛出宮。摩昂頂著龍王太子的身份很是託大，小鼉龍好言告知想蒸了唐僧肉孝順舅舅，就被摩昂一口喝住“你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然後警告表弟小鼉龍如何吃不得唐僧，否則唐三藏的大徒弟就要“拿捏我父子們，有結連妖邪，搶奪人口之罪”。鼉潔一番孝順之情遭表兄喝斥，還領兵帶甲的要來捉拿他。怎不惱羞成怒！吆喝著“你怕他？我不怕！”又雲“也沒甚麼親人，也不去請客，自家關了門，教小的們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這一番口舌可算基本畫出小鼉龍的性格了。敏感，有一點點消息不對，就把全身的毛豎起來先。他又看不上“規則“，是個“逆“（孩）子；而且一般“逆“子的明顯特徵是“沒眼色”。雖說摩昂方法粗暴，可是西海龍王是他的親娘舅，好歹還有收留養育之恩，難道真是“牛肉是牛肉，羊肉是羊肉，狗皮膏藥貼再久那也變不了人肉？”；若是有眼力勁兒的孩子聽到表兄一番曉以利害的話語，早就承認錯誤，親自給唐僧鬆綁，向猴子和舅舅請罪去了。其實，轉過來一想，若是鼉潔會“來事兒”，也不至於母親一去世，老龍王就把他打發到黑水河“養性”。且這小鼉龍說著說著就言三語四的挾帶出自個兒的身世。你又不是林黛玉，就算是林妹妹，成日家把自個兒的身世裝幌子，也招人不待見不是。

鼉潔和摩昂兩下里言語不合，就打了起來。打架這一段很是好看，好看在水戰的描寫分外細緻生動，吳先生將水裡的生物細細列舉，不同的活物打鬥的動作也不同。讀著讀著好似看一場3D動畫“海底總動員“：

“旌旗照耀，戈戟搖光。

這壁廂營盤解散，那壁廂門戶開張。摩昂太子提金簡，鼉怪輪鞭急架償。

一聲炮響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

蝦與蝦爭，蟹與蟹斗。

鯨鰲吞赤鯉，鯾鮊起黃鱨。

鯊鯔吃鮆鯖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

少揚刺硬如鐵棍，鱑司針利似鋒芒。

鮃鱑追白蟮，鱸鱠捉烏鯧。

一河水怪爭高下，兩處龍兵定弱強。

混戰多時波浪滾，摩昂太子賽金剛。

喝聲金簡當頭重，拿住妖鼉作怪王。

沒兩個回合，小鼉龍就被摩昂擒下。這又應了那句話，“本事不大，脾氣卻不小”，連摩昂都打不過，就要跟齊天大聖較量回合。一俟被擒，即低聲下氣跪地求饒，要求解了鐵索，親自送唐僧出來。表兄摩昂與小鼉龍一起生活那麼多年，怎不了解鼉潔的脾性，一句話擊碎他的小九九，“大聖，這廝是個逆怪，他極奸詐；若放了他，恐生惡念。”自家兄弟用詞可沒我那麼客氣了，直指鼉潔“逆““怪“，極為“奸詐”。摩昂還得帶著小鼉龍回家赴命，西海老龍王拿著這塊燙手的山芋，可不知怎麼辦喲！

2000年（西遊記）安亞平飾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