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鹽船文
哀鹽船文
《哀鹽船文》是清代文學家汪中的一篇駢文。此文由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在儀征縣發生的一場火災生髮,先交待了這場火災的時間、地環境和嚴重後果,再極力渲染火災的場面,然後具體地描寫了鹽船起火后鹽民死難的悲慘景象,最後寫死者的無辜及其親人的祭奠。全文擺脫了駢文的形式主義傾向,結構上緊扣“'哀”字,細節描寫上生動逼真,抒情上往往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真摯的悲哀與同情,真切感人。
哀鹽船文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儀征鹽船火,壞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時鹽綱皆直達,東自泰州,西極於漢陽,轉運半天下焉,惟儀征綰其口。列檣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隱若城廓。一夕並命,郁為枯臘,烈烈厄運,可不悲邪!
於時玄冥告成,萬物休息。窮陰涸凝,寒威凜栗。黑眚拔來,陽光西匿。群飽方嬉,歌咢宴食。死氣交纏,視面惟墨。夜漏始下,驚飆勃發。萬竅怒號,地脈盪決。大聲發於空廓,而水波山立。
於斯時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光一灼,百舫盡赤。青煙睒睒,熛若沃雪。蒸雲氣以為霞,炙陰崖而焦爇。始連楫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沒。跳躑火中,明見毛髮。痛謈田田,狂呼氣竭。轉側張皇,生塗未絕。倏陽焰之騰高,鼓腥風而一吷。埃霧之重開,遂聲銷而形滅。齊千命於一瞬,指人世以長訣。發冤氣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當午而迷方,揚沙礫之嫖疾。衣繒敗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於海不絕。
亦有沒者善游,操舟若神。死喪之威,從井有仁。旋入雷淵,並為波臣。又或擇音無門,投身急瀨,知蹈水之必濡,猶入險而思濟。挾驚浪以雷奔,勢若隮而終墜。逃灼爛之須臾,乃同歸乎死地。積哀怨於靈台,乘精爽而為厲。出寒流以浹辰,目睊睊而猶視。知天屬之來撫,慭流血以盈眥。訴強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若其焚剝支離,漫漶莫別。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積埃填竅,攦指失節。嗟狸首之殘形,聚誰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嗚呼,哀哉!
且夫眾生乘化,是雲天常。妻孥環之,氣絕寢床。以死衛上,用登明堂。離而不懲,祀為國殤。茲也無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橫!遊魂不歸,居人心絕。麥飯壺漿,臨江嗚咽。日墮天昏,凄凄鬼語。守哭迍邅,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騰哀而屬路。或舉族之沉波,終狐祥而無主。悲夫!叢冢有坎,泰厲有祀。強飲強食,馮其氣類。尚群游之樂,而無為妖祟!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為而至於此極哉!
1.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1770年農曆十二月乙卯日。《嘉慶揚州府志》作“乾隆三十六年十月”,《道光儀征縣誌》記為“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時間有異。乙卯,即農曆十九日。
2.儀征:清代時屬揚州府,長江下游重要河運轉運碼頭,今江蘇省儀征市。
3.鹽綱:明清鹽業實行統銷,由列名綱冊的鹽商赴鹽場運銷。這裡指鹽綱運鹽船。
4.泰州:鹽產地,清屬揚州府。
5.漢陽:今武漢漢陽區。
6.綰(wǎn)其口:控扼鹽運之通道。綰,鉤聯,綰結。
7.列檣蔽空:船上的桅杆排列,遮蔽天空。
8.並命:同時喪命。
9.郁為枯臘(xī):烤成干肉。郁,通“燠”,烤。枯臘,干肉。
10.玄冥:主冬令之神。《禮記·月令》:“冬季之月,其神玄冥。”告成:完成使命。此句謂冬令將盡。
11.窮陰:指極其陰沉之氣。李華《弔古戰場文》:“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後。”涸(hé河)凝:指陰氣極盛,幾至凝結。
12.黑眚(shěng):古代謂五行中由水氣而生的災禍。五行中水為黑色,故稱。拔來:突然而來。
13.歌咢(è):歌呼。《詩經·大雅·行葦》:“或歌或咢。”高亨《詩經今注》:“唱而有曲調為歌,唱而無曲調為咢。”
14.視面惟墨:臉上呈現晦氣之色。墨,黑氣。
15.夜漏始下:黑夜剛來。夜漏,因古代用銅壺滴漏計時,故云。
16.飆(biāo):暴風。
17.萬竅怒號:形容暴風大作,地上千穴萬孔都發出吼叫聲。
18.地脈:地的脈絡。此指長江。盪決:震蕩涌溢。
19.摩木自生:《莊子·外物》:“木與木相摩則然(燃)。”
20.星星如血:形容星星之火顯明刺目。
21.睒(shǎn)睒:光焰閃爍貌。
22.熛(biāo)若沃雪:火焰迸飛入水,如同沸水澆雪一樣。熛,迸飛的火焰。沃雪,枚乘《七發》:“如湯沃雪。”
23.陰崖:陰暗潮濕的堤岸。焦爇(ruò):燒焦。爇,灼熱。
24.連楫:船連在一起。楫,船槳,代指船。下碇(dìng):拋錨。碇,停泊時為穩定船身用的石墩。
25.焚如以俱沒:一起焚燒而沉沒。如,語助詞。
26.痛謈(bó):疼痛地呼叫。田田:哀哭聲。《禮記·問喪》:“婦人不宜袒,故發胸、擊心、爵踴,殷殷田田,如壞牆然,悲哀痛疾之至也。”
27.張皇:慌張,驚慌。
28.生塗:生路。
29.倏(shū):迅疾。陽焰:明亮的火焰。
30.鼓腥風而一吷(xuè):腥風吹過,發出一種輕微的聲音。吷,輕微的氣流聲。《莊子·則陽》:“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司馬彪註:“吷,吷然如風過。”
31.(jì):及,到。
32.聲銷而形滅:火滅后,人不但沒有喊聲,形體也消失了。
33.焄蒿(xūn hāo):《禮記·祭義》:“眾生必死,死必歸土,……其氣發揚於上為昭明,焄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註:“焄,謂香臭也;蒿,謂氣蒸出貌也。”此指死人的冤氣散發。
34.游氛:遊盪於空中的凶氣。氛,凶氣。
35.當午:正午。方:方向。
36.嫖(piāo)疾:輕捷
37.衣繒(zēng)敗絮:指衣服的碎片。繒,絲織品的總稱。
38.查:燒焦的木頭。查,同“楂”。
39.從井有仁:下井救人。此指涉險救人。《論語·雍也篇》:“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其為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孔穎達註:“仁者必濟人於患難,故問有仁者墮井,將自投下從而出之不乎?”
40.雷淵:有雷神的深淵。《楚辭·招魂》:“旋(xuàn)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
41.波臣:猶言水族。《莊子·外物》:“(鮒魚曰)我東海之臣也,君豈有升斗之水活我乎?”
42.擇音無門:找不到避火的地方。音,通“蔭”,遮蔽,可以躲避的地方。
43.急瀨(lài):湍急的水流。
44.濡(rú):沾濕,這裡指淹沒。
45.思濟:希望得到援救。
46.隮(jī):上升。
47.靈台:指內心。《莊子·庚桑》:“不可內於靈台。”
48.乘:依恃。精爽:靈魂。厲:厲鬼。《左傳·昭公七年》:“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為淫厲。”
49.出寒流以浹(jiā)辰:謂遇難者的屍體從冰冷的江水中漂浮出來,已有十二天了。浹辰,古代以干支紀日,自子至亥一周為十二天,稱之為浹辰。浹,周匝。
50.睊(juàn)睊:側目相視的樣子。這裡說死者死不瞑目。
51.天屬:即天性之親,指父子、兄弟、姐妹等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撫:撫慰,悼念。
52.慭(yìn)流血以盈眥(zī):說死者眼眶流血。據說人暴死後,親人臨屍,屍體會眼。鼻出血,以示泣訴。慭,又作“慭”,傷痛。眥,眼眶。
53.強死:橫死,暴死。
54.意:表情,示意。
55.焚剝支離:肢體被燒得殘缺不全。支離,分散。
56.漫漶(huàn):模糊不清。
57.圜(yuán):同“圓”。
58.玦(jué決):環形而有缺口的玉器。
59.積埃填竅:屍體七竅充滿泥土灰塵。竅,七竅,指口、鼻、眼、耳七孔。
60.攦(lì)指:手指折斷。節:骨節。
61.狸首:指形體殘缺。韓愈《殘形操序》:“《殘形操》,曾子所作。曾子夢一狸,不見其首,而作此曲也。”
62.聚誰何而同穴:謂不知姓名的人被同葬在一個坑穴里。誰何,誰人。
63.然:同“燃”。一抔(póu):一掬,一捧。
64.乘化:順應自然規律而死。
65.妻孥:妻子和兒女。
66.以死衛上:因保衛國君而死。
67.用:因而。登明堂:指受尊敬,享祭祀。明堂,古代帝王宣政教、行祭典的地方。
68.離而不懲:《九歌·國殤》:“首身離兮心不懲。”不懲,不悔。
69.國殤:為國事而死的人。
70.居人:留存者。指活著的親人。
71.麥飯壺漿:帶著酒飯來祭祀。麥飯,麥子做的飯,引申為粗糲的飯食。
72.迍邅(zhūn zhān):難行的樣子。
73.血嗣:嫡親的兒孫。
74.騰哀:放聲大哭。屬路:路上接連不斷。屬,連續。
75.狐祥:彷徨,徘徊無依之意。《戰國策·楚策》:“父子老弱俘虜,相隨於路,鬼狐祥而無主。”
76.叢冢有坎:那些無主的死者在亂葬的墳中也有自己的壙穴。坎,坑,墓穴。
77.泰厲:死而無後的鬼。《禮記·祭法》:“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國門,曰國行,曰泰厲……”疏:“曰泰厲者,謂古帝王無後者。此鬼無所依歸,好為民作禍,故祀之也。”
78.強飲強食,馮(píng)其氣類:勉強吃點喝點,憑藉著鬼友之間的氣味相投而度日。馮,同“憑”,憑藉。類,一致,投合。這裡是安慰鬼魂的話。
79.尚群游之樂:表示勸勉之詞。祭中常用“尚饗”一語,此即仿用。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江蘇儀征縣運輸海鹽的船隻起火。焚毀的船隻達一百三十多條,燒死和淹死的人達一千四百多。當時運鹽的船幫都是直達的,東起泰州,西抵漢陽,轉運半個中國。儀征聯結著各個口岸,那裡一排排的桅杆遮蔽了天空,船隻繞江停泊,遠遠望去,彷彿一座城池。這麼多人一夜間全都喪了命,被燒成焦枯的干肉。如此殘酷的厄運,怎不令人悲傷!
當時,季節接近冬末,萬物已停止生長。嚴冬時極其陰沉的天氣凝結,嚴寒的威力使人凍得發抖,黑色雲霧疾速捲來,太陽下山。大家吃飽了,正在嬉戲,宴席上又歌又唱,死氣交纏著他們,看上去滿臉晦氣。黑夜剛剛來臨,狂風突起。萬千孔穴呼嘯,江水震蕩,堤岸決口,劇烈的聲響發於空曠,水面波濤洶湧,浪峰矗立如山。
正在這時,火災發生了。木與木相磨擦起火,只見星星點點如血。在火光灼照下,所有的船都成了紅色。青紫色的光焰閃爍,飛火燒船,如沸水澆雪,火勢蔓延得十分迅速。烈火把天空中的雲氣蒸烤成了紅霞,背陽的陰濕河崖也被烈火燒灼得發焦。因船與船連在一起拋錨停泊,所以都被燒毀沉沒。船民紛紛跳竄徘徊於烈火中,火焰映照出他們的頭髮。痛楚的喊聲,狂呼亂叫,以至聲疲力竭;或翻來覆去,轉身顧盼,驚惶失措,逃生的途徑尚未斷絕。忽然明亮的火焰騰空高升,腥風吹過,夾雜著吱吱的燒灼之聲。等到煙灰濃霧消散,聲音最終消逝,軀體毀滅。成千的人都在一瞬間喪失了性命,向人世永訣。鬼魂發散的冤氣蒸發,匯合飄遊的雲氣遮蔽了太陽。將到第二天中午時,這股冤氣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樣,飛揚起沙礫,輕快隨行。各種衣服碎片,浮在水面的燒焦的木頭和炭火的碎屑,漂浮著順江面而下。到海里也沒斷絕。
也有一些能潛水、善游泳的人,操縱舟船出神入畫。如今冒著生命威脅,去拯救別人,墜入水中,同樣被溺死。還有無路逃生的人跳入急流,明知投入水中會被淹死,仍然冒險而企圖活命。挾裹驚濤洶湧,拚命地划水,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爬上了浪顛,但最終又沉沒了。這些人雖然暫時逃避免了燒灼的痛苦,但仍然難免一死。鬼魂積聚著哀苦在內心,魂魄不寧而興妖作怪。十二天以後,死屍漂浮出寒冷的江面,他們側視而沒有閉上眼晴。死者知道親屬來慰告,眼睛傷痛,流血盈眶,向親人訴說橫死的厄運,口不能言,以目示意。人被燒死後,骸體破碎不全,面目焦糊,難以辨認。環繞的人像圈,破損的人像塊。口鼻眼耳塞滿了塵埃,折斷了的肢體也每每缺少一節。可嘆形體殘缺不全,互不相識的人同葬在一個墓穴里。即使收取一捧燃灰,也難以分辨焚燒后是誰的白骨。唉呀,可悲啊!
人的病死和老死,是正常的自然現象。妻子和兒女環繞在周圍,斷氣在睡床。為保衛國君而死的勇士,死後可以躋身於君主的宗廟而受到祭祀,那些為國犧牲,身首異處而不屈的人,被奉為烈士而受到祭祀。但這些遇難者卻死得沒有意義,況且又非善終。老天啊,這些人有何罪過,非得遭受這樣的冤屈橫死呢?遊盪的冤魂不歸去,家裡的親人心裡悲痛欲絕。他們捧著祭奠亡魂的酒類、食品臨江灑淚。天昏地暗,凄凄鬼語。死者的親人守在亡人身邊哭泣徘徊,心裡希望能在陰曹地府同親人相遇。而那些死者的嫡親子女相互攙扶著,仍然哀聲載道。有的全家因大火落水而死,死者的陰靈孤傷無依,沒人主管祭祀。多麼可悲啊!許多人葬在一處的亂墳,泰厲有祭祀儀式,希望死者的靈魂勉強自己多嚼點吃點,並找些氣味相投的鬼一起遊樂,希望他們喜歡群游的快樂,而不要興妖作怪。是人遭遇不吉利呢?還是老天有意降下殘酷的災難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悲慘至極的事故呢?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十二月十九日夜,江蘇儀征沙漫洲港口停泊的鹽船突然發生火災,煙焰張天,嘶號動地,一夜之間燒毀鹽船一百三十隻,燒死和淹死船民一千四百人。這一慘案發生后,作者悲憤難已,於是創作此文,以飽蘸深情的筆墨,用極為生動、準確、精練的文字,描繪了鹽船失火的慘狀,表達了對遇難船民的深切悲哀和同情。
此文關鍵在於緊緊圍繞一個“哀”字,調動多方面的藝術手法,集中表現出作者那種極度悲憤的真情實感,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因而取得成功。
首先,在結構上,作者採用層層深入、步步推進的手法。不斷變換審視角度,通過生動地描繪景象,抒發情感,把哀憤之情逐步深化,收到了感人肺腑的藝術效果。第一段是全篇總冒,交待了慘案發生的時間、地點、環境和結果,其中特別提到“壞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並且是“一夕並命,郁為枯臘”。這樣突然的變故和悲慘的結果,駭人聽聞。全文起手就顯得突兀不凡,雖簡潔明了,但一股悲憤之情,卻直透人心肺。第二段轉入正面描寫整個大火場面,極力渲染悲慘氣氛。一開始,先寫出隆冬寒冷、江中風大這陰森可怖的環境,為大火的突發和猛烈設下伏筆。接著寫大火發生,先是“星星如血”,緊接著是“百舫盡赤”,然後是船民奔走狂呼,而後是煙消火滅,“齊千命於一瞬,指人世以長訣”,最後是“衣繒敗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於海不絕”,用濃墨重彩。次第寫出了大火發生的經過,展示了整個火災的生動場面,而哀憤之情激蕩於字裡行間,給人以深刻的感受。這是大筆勾勒、宏觀把握,在第一段的基礎上大大深入了一步。第三段又轉換筆觸,集中描寫船民奔走逃生的情景和被淹死、燒死的慘狀,是具體描寫、微觀透視。作者寫了船民的仗義互救,也寫了他們的奮力逃生,然而這一切都敵不過無情的大火和滾滾波濤,“乃同歸於死地”,屍體奇形怪狀,無辜的船民死不瞑目。這些傷心慘目的描寫,字字句句浸透著作者的血淚,更深一層地打動著人們的惻隱之心。第四段更進一步寫死者的無辜和親人的祭奠。那“麥飯壺漿,臨江嗚咽。日墮天昏,凄凄鬼語。守哭迍邅,心期冥遇”的慘景,幾乎令人心絕。經過層層描寫,不斷渲染烘托,悲哀之情到此達到頂點,整篇文章產生出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力量。全文各段,整體看來顯得大開大合,上段末順勢收束,而下段又掉換筆鋒,推宕開去,看起來似乎是另起端緒,實際上是亦宕亦接,若斷還連,步步引進,不斷深化,使文章具有浩浩蕩蕩的宏大氣勢。這種結構上的錯落有致,獨闢蹊徑,把悲哀之情表現得極為濃郁,極為深沉,令人感動不已。
其次,在細節描寫上,細如毫髮,生動逼真。為了表達對船民的滿腔同情之心,細節描寫即大多集中在船民身上。第二段中以“群飽方嬉,歌咢宴食。死氣交纏,視面惟墨”寫火災發生前夕的船民,前兩句表現平和安居生活,十分生動形象,是對以後描寫大火的反襯;後面兩句又給這種暫時的平和生活蒙上陰影,預兆災禍之將來,倍覺凄切。以“跳躑火中,明見毛髮。痛謈田田,狂呼氣竭。轉側張皇,生塗未絕”寫火災發生時船民在火中的情形,把船民在大火中倉皇奔竄、痛苦呼號、奮力掙扎的動作、聲音和神態表現得極為生動、準確而又細緻,繪聲繪色,歷歷如在眼前,使人怵目驚心。寫死難船民的屍體,更加慘不忍睹:“出寒流以浹辰,目睊睊而猶視。知天屬之來撫,慭流血以盈眥。訴強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若其焚剝支離,漫漶莫別。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積埃填竅,攦指失節。”作者以較多的筆墨來詳細描寫屍體的形狀,深刻地展現這場悲劇的受害者的慘況,讓人們如身臨其境,親眼看到了這些船民的不幸遭遇,對這場災難有了更為深切的了解,從而產生出對受難者的無限哀痛和同情。這些細節刻畫既對大筆勾勒作了補充,又對表現全篇主題起了深化的作用。
再次,在情感抒發上,作者往往直抒胸臆,反覆寫出自己悲哀的嘆息之聲和憤怒的抗爭之意,把感情表達得蕩氣迴腸。第一段末尾,作者在剛剛點出這場悲劇后,就情不自禁地喊出:“烈烈厄運,可不悲邪!”悲愴之情,震蕩心魄。到第四段,作者的情感幾經醞釀,愈加濃烈,不斷地發出悲聲:“嗚呼哀哉!”、“天乎何辜,罹此冤橫!”、“悲夫!”直到最後,作者的同情之心上升到極點,心情也更加沉痛,終於爆發般地呼喊出:“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為而至於此極哉!”可謂字字凝血,句句含淚,把一個“哀”字表現得人木三分,使讀者的心靈不能不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最後,此文是一篇駢文卻擺脫了駢文“飾其詞而遺其意”的形式主義傾向,沒有因用典、對偶等方面的限制,而形成板重和獃滯的缺點;相反,作者能舉重若輕,控縱自如,把典故、詞語化解在對場面、人物的具體描寫中,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狀難寫之情,含不盡之意”(李詳《汪容甫先生贊序》),表達了作者真摯的思想感情,十分真切動人。
清代杭世駿《哀鹽船文序》:采遺制於《大招》,激哀音於變徵,可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者矣。
汪中(1745年—1794年),字容甫,江都(今江蘇揚州)人。幼年喪父,家境貧寒,賴母投讀。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補縣學附生,后考取拔貢,即不再應舉。一生為人幕僚,生活清苦,一度以賣文為。能詩善文,尤工駢文。有《廣陵通典》、《述學》、《汪容甫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