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是宋代大詞人辛棄疾的作品。此詞是一首憂時感世之作。上片描寫抒情主人公對春光的無限留戀和珍惜之情;下片以比喻手法反映全詞情調婉轉凄惻,柔中寓剛。詞中表層寫的是美女傷春、蛾眉遭妒,實際上是作者藉此抒發自己壯志難酬的憤慨和對國家命運的關切之情。全詞托物起興,借古傷今,融身世之悲和家國之痛於一爐,沉鬱頓挫,寄託遙深。
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⑴摸魚兒:詞牌名。一名“摸魚子”,又名“買陂塘”“邁陂塘”雙蕖怨“等。唐教坊曲,後用為詞牌。宋詞以晁補之《琴趣外篇》所收為最早。雙片一百一十六字,前片六仄韻,后片七仄韻。雙結倒數第三句第一字皆領格,宜用去聲。
⑶漕:漕司的簡稱,指轉運使。
⑷同官王正之:作者調離湖北轉運副使后,由王正之接任原來職務,故稱“同官”。王正之:名正己,是作者舊交。
⑸消:經受。
⑹怕:一作“恨”。
⑺落紅:落花。
⑻無:一作“迷”。
⑼算只有殷勤:想來只有檐下蛛網還殷勤地沾惹飛絮,留住春色。
⑽畫檐:有畫飾的屋檐。
⑾飛絮:飄飛的柳絮。
⑿長門:漢代宮殿名,武帝皇后失寵后被幽閉於此,司馬相如《長門賦序》:“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萬,為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幸。”
⒀蛾眉:借指女子容貌的美麗。
⒁相如賦:即司馬相如的《長門賦》。
⒂脈脈:綿長深厚。
⒃君:指那些忌妒別人來邀寵的人。
⒄玉環飛燕:楊玉環、趙飛燕,皆貌美善妒。皆塵土:用《趙飛燕外傳》附《伶玄自敘》中的語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講趙飛燕姊妹故事,伶玄對她說:“斯人(指趙氏姊妹)俱灰滅矣,當時疲精力馳騖嗜欲蠱惑之事,寧知終歸荒田野草乎!”
⒅閑愁:指自己精神上的鬱悶。
⒆危欄:高處的欄桿。
⒇斷腸:形容極度思念或悲痛。
還經得起幾迴風雨,春天又將匆匆歸去。愛惜春天我常怕花開得過早,何況此時已落紅無數。春天啊,請暫且留步,難道沒聽說,連天的芳草已阻斷你的歸路?真讓人恨啊春天就這樣默默無語,看來殷勤多情的,只有雕樑畫棟間的蛛網,為留住春天整天沾染飛絮。
長門宮阿嬌盼望重被召幸,約定了佳期卻一再延誤。都只因太美麗有人嫉妒。縱然用千金買了司馬相如的名賦,這一份脈脈深情向誰傾訴?奉勸你們不要得意忘形,難道沒看見玉環、飛燕都化作了塵土。閑愁折磨人最苦。不要去登樓憑欄眺望,一輪就要沉落的夕陽正在那,令人斷腸的煙柳迷濛之處。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辛棄疾南渡之後的第十七年,時年四十歲,被朝廷支來支去的他再次由湖北轉運副使改調湖南轉運副使。辛棄疾在此前兩三年內,轉徙頻繁,均未能久於其任。他曾在《論盜賊札子》里說:“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他本來是要積極建功立業的,被調到湖北去管錢糧,已不合他的要求;再調到湖南,還是管錢糧,當然更是失望。他心裡明白朝廷的這種調動就是不讓恢復派抬頭。這次,他由湖北轉運副使調官湖南。現實與他恢復失地的志願相去愈來愈遙遠了。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擺下酒席為他送別,他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詞。
這首詞內容包括:第一,對國家前途的憂慮;第二,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和哀怨;第三,南宋當權者的不滿。
上片起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其意是:如今已是暮春天氣,那裡禁得起再有幾番風雨的襲擊?這顯然不是單純地談春光流逝的問題。而是另有所指的。
“惜春長怕花開早”二句,作者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動:由於怕春去花落,他甚至於害怕春天的花開得太早,因為開得早也就謝得早,這是對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層的描寫。
“春且住”三句,由於怕春去,他對它招手,對它呼喊:春啊,你停下腳步,別走啊!但是春還是悄悄地溜走了。想召喚它歸來,又聽說春草鋪到了遙遠的天邊,遮斷了春的歸路,春是回不來了。因此產生“怨春不語”的感情。就是說心裡怨恨沒有把春留住,有話難以說出口來。
“算只有”三句,意思是:看來最殷勤的只有那檐下的蜘蛛,它為了留春,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絲結網,用網兒來網住那飛去的柳絮。
下片一開始就用漢武帝陳皇后失寵的典故,來比擬自己的失意。自“長門事”至“脈脈此情誰訴”一段文字,說明“蛾眉見妒”,自古就有先例。陳皇后之被打人冷宮——長門宮,是因為有人在忌妒她。她後來拿出黃金,買得司馬相如的一篇“長門賦”,希望用它來打動漢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仍屬渺茫。這種複雜痛苦的心情,無人可以訴說。“君莫舞”二句的“舞”字,包含著高興的意思。意思是說: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沒見楊玉環和趙飛燕後來不是都死於非命嗎?安祿山攻破長安后,在兵亂中,唐玄宗被迫把楊玉環縊死於馬嵬坡。趙飛燕是漢成帝的皇后,後來被廢黜為庶人,終於自殺。
“閑愁最苦”三句是結句。意思是:不要用憑高望遠的方法來排除鬱悶,因為那快要落山的斜陽,正照著那被暮靄籠罩著的楊柳,遠遠望去,是一片迷濛。這樣的暮景,反而會使人見景傷情,以至於銷魂斷腸的。
這首詞上片主要寫春意闌珊,下片主要寫美人遲暮。有些選本以為這首詞是作者借春意闌珊來襯托自己的哀怨。這恐怕理解得還不完全對。這首詞中當然寫到作者個人遭遇的感慨,但更重要的,是他以含蓄的筆墨,寫出他對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擔憂。作者把個人感慨納入國事之中。春意闌珊,實兼指國家大事,並非像一般詞人作品中常常出現的綺怨和閑愁。
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歸去”的“春”字,可以說是這首詞中的“詞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為這首詞的主題和匯流排,有條不紊地安排上、下片的內容,把他那滿懷感慨曲折地表達出來。他寫“風雨”,寫“落紅”,寫“草迷歸路”,這“風雨”,正是象徵金軍的進犯;這“落紅”,正是象徵南宋朝廷外交、軍事各方面的失敗,以致失地辱國、造成欲偏安江左而不可得的局面;“草迷歸路”,正是象徵奸佞當權,蔽塞賢路,致使一些有雄才大略的愛國志士,不能發揮其所長,起抗戰救國的作用。然後作者以蜘蛛自比。蜘蛛是微小的動物,它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它的全部力量。在“畫檐蛛網”句上,加“算只有殷勤”一句,意義更加突出。這正如晉朝的著名畫家顧愷之為裴楷畫像,像畫好后,畫家又在頰上添幾根鬍子,觀者頓覺畫像神情生動起來。(《晉書·顧愷之傳》:“愷之嘗圖裴楷象,頰上加三毛,觀者覺神明殊勝。”)“算只有殷勤”一句,也能起“頰上加三毛”的作用。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達作者對國家的耿耿忠心。這兩句還說明,辛棄疾雖有殷勤的報國之心,無奈官小權小,不能起重大的作用。
上片以寫景為主,以寫眼前的景物為主。下片的“長門事”、“玉環”、“飛燕”,則都是寫古代的歷史事實。兩者看起來好像不相聯續,其實不然。作者用古代宮中幾個女子的事迹,進一步抒發其“蛾眉見妒”的感慨,這和當時現實不是沒有聯繫的。而從“蛾眉見妒”這件事上,又說明這不只是辛棄疾個人仕途得失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關係到宋廷興衰的前途,它和這首詞的春去的主題不是脫節,而是相輔相成的。作者在過片處推開來寫,在藝術技巧上說,正起峰斷雲連的作用。
下片的結句更加值得注意:它甩開詠史,又回到寫景上來。“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二句,最耐人尋味。
以景語作結,是詞家慣用的技巧。因為以景語作結,會有含蓄不盡的韻味。
除此之外,這兩句結語還有以下各種作用:
第一,它刻畫出暮春景色的特點。暮春三月,宋代女詩人李清照曾用“綠肥紅瘦”四字刻畫它的特色,成為千古傳誦的名句。“紅瘦”,是說花謝;“綠肥”,是說樹蔭濃密。辛棄疾在這首詞里,他不說斜陽正照在花枝上,卻說正照在煙柳上,這是用另一種筆法來寫“綠肥紅瘦”的暮春景色。而且“煙柳斷腸”,還和上片的“落紅無數”、春意闌珊這個內容相呼應。如果說,上片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是開,是縱;那麼下片結句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是合,是收。一開一合、一縱一收之間,顯得結構嚴密,章法井然。
第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是暮色蒼茫中的景象。這是作者在詞的結尾處著意運用的重筆,旨在點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趨勢。它和這首詞春去的主題也是緊密相聯的。這首詞流露出來的對國事、對朝廷的觀點,都是很強烈的。
詞是抒情的文學,它的特點是婉約含蓄。前人說過:“詞貴陰柔之美”。晚唐五代的花間詞,就是如此。花間詞是詞中的婉約派。這一派詞的內容大都是寫兒女戀情和閑愁綺怨,而且是供酒邊尊前娛賓遣興之用。到了宋代,詞壇上除了婉約派外,又出現了豪放派。豪放派的代表作家如蘇軾、辛棄疾,都是把詞作為抒寫自己的性情、抱負、胸襟、學問的工具的。內容變了,風格跟著也變了。比如辛棄疾代表作中有一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是抒寫作者抗戰的理想與願望的,它的內容和形式,都和婉約派詞迥然有別。在《花間集》中,是找不到這樣的作品的。
拿《破陣子》和這首《摸魚兒》比較,兩者內容相似,而形式上,也就是表現手法上,又有區別。《破陣子》比較顯,《摸魚兒》比較隱;《破陣子》比較直,《摸魚兒》比較曲。《摸魚兒》的表現手法,比較接近婉約派。它完全運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詞的內容,而不直接說明詞的內容。這說明,辛棄疾雖然是豪放派的代表作家,但是一個大作家,他的詞風是多種多樣的。儘管《摸魚兒》詞採用婉約的表達形式,並未完全掩蓋它的內容。讀這首《摸魚兒》時,讀者會感覺到在那一層婉約含蓄的外衣之內,有一顆火熱的心在跳動,這就是辛棄疾學蜘蛛那樣,為國家殷勤織網的一顆耿耿忠心。
總起來說,這首《摸魚兒》的內容是熱烈的,而外表是婉約的。使熱烈的內容與婉約的外表和諧地統一在一首詞里,這說明了辛棄疾這位大作家的才能。似乎可以用“肝腸似火,色貌如花”八個字,來作為這首《摸魚兒》詞的評語。
羅大經《鶴林玉露》:“詞意殊怨。斜陽煙柳之句,其‘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便在漢唐時,寧不賈種豆種桃之禍哉。愚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他的豪放激昂的作品固然振奮人心,而婉約含蓄的也同樣出色動人。如《摸魚兒》和《青玉案·元夕》就是。又雲本詞“肝腸似火,色貌如花”。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又云:怨而怒矣!然沉鬱頓宕,筆勢飛舞,千古所無。稼軒詞,於雄莽中別饒雋味。……“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多少曲折,驚雷怒濤中時見和風暖日,所以獨絕古今,不容人學步。
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幼安自負天下才,今薄宦流轉,乃借晚春以寄慨。上闋筆勢動蕩,留春不住,深惜其歸,但芳草無涯,春去苦無歸處,見英雄無用武之地。蛛網罥花,隱寓同官多情,為置酒少留之意。當其在理宗(當為孝宗)朝曾擁節鉞,后之奉身而退,殆有讒扼之者,故上闋寫不平之氣。下闋“蛾眉曾有人妒”更明言之:玉環飛燕,皆歸塵土,則妒人者果何益耶?結句斜陽腸斷,無限牢愁,即以詞句論,亦絕妙之語。
梁啟超《藝蘅館詞選》:“迴腸盪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此首以太白詩法,寫忠愛之忱,宛轉怨慕,盡態極妍。起處大踏步出來,激切不平。“惜春”兩句,惜花惜春。“春且住”兩句,留春。“怨春”三句,因留春不住,故怨春。正壬秋謂“畫檐蛛網,指張俊、秦檜一流人”,是也。下片,徑言本意。“長門”兩句,言再幸無望,而所以無望者,則因有人妒也。“千金”兩句,更深一層,言縱有相如之賦,仍屬無望。脈脈誰訴,“怨春不語”相應。“君莫舞”兩句頓挫,言得寵之人化為塵土,不必傷感。“閑愁”三句,縱筆言今情,但於景中寓情,含思極凄婉。
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