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詞
清真詞
周邦彥是宋詞的集大成者,號清真居士,因此他的詞作被稱為“清真詞”。吳梅《詞學通論》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軾〕秦〔觀〕之終,后開姜〔夔〕,史〔達組〕之始。”盧前《詞曲研究》亦說:“一來這時是慢詞成熟的時候;二來由他開了南宋詞壇的局面,正是繼往開來,惟他獨尊。”這些話雖誇張,也有其真實性。事實上,宋詞由初期晏〔殊〕、歐〔陽修〕的婉約,到張〔先〕、柳〔永〕的慢詞興起,都未脫晚唐、五代艷習;蘇軾豪放傑出,不受音律約束,以詩為詞,遂大變詞的風貌與內容。
音律上做到拗怒與和諧的矛盾統一,是清真詞的獨創。
“中卷非一時所成,赤非在一種心情下一種格式下寫的,故最蕪雜。但較上卷,又過了十多年,或不無寸進,望讀者詳之。下卷比較通暢完整平易,這另有一種來源。三十四年冬天,教育部在北平設‘臨時大學補習班’。……約我往教《清真詞》,……吾的親戚胡靜娟女士方服務於二分班文書,偶來旁聽,頗致欣賞,但公餘誦習究不方便。後來吾說,暇時可到舍下閑談,您如寫以文字,吾的《清真詞》的解釋庶可迅速完成也,遽承欣諾。遲日出其筆錄,精詳圓滿,不蔓不支,略加修正俾全其美,即本書下卷是也……”
這裡亟應注意的乃是作者自己對作品的批評。對上卷中諸篇解釋,作者名之為“冗長醉夢的讕語”,於中卷則謂“較上卷又過了十多年,或不無寸進,望讀者詳之。”根據這話,可以看出在寫《讀詞偶得》的時代,作者之修養較寫《清真詞釋》時多少得有點距離。正如吾在論《讀詞偶得》時所說,這可以窺作者治學問的階梯途徑。蓋學問之道,本無止境,知識是累積而增的,自然與年壽共長,尚無若何關係,最難得的乃是“火候”。在課堂上聽講,多喜趨於老教授們的座下,而於年輩稍晚的助教們,則每每略存不敬之意。夫豈是他們不配教我們乎?總該是老教授們爐火純青的勁頭更格外能感召學子耳。著書立說寫文章亦復如是。《讀詞偶得》非不善也,平伯師之謹慎扨謙的態度猶昔也,“不無寸進”之語,固是作者謙巽之辭,然亦正見出雖作者亦可以斷定自己的火候若何,才說出這樣既謙巽卻實具自信力的話。而在旁觀人看了,又奚止尺寸之進而已哉!詳考其跡,約有三端:《讀詞偶得》只釋小令,故本書上卷亦皆為小令,中下二卷則不拘此例而多釋慢調,一也。上卷中評釋文章篇幅多長,中下卷則言簡意賅,適可而上,二也。文章一寫得長時,、便容易瑣碎繁縟,且不免泥於章句之論議,短則次第分明,眉目清朗,而道其筋節之細膩處,初不減於疇昔之勝,三也。然而這猶為皮相語,其真正好處,非讀過原書不能體味捉摸之,不是區區褚墨所能盡,只好付之闕如了。
說到這裡,乃不免要戲台里喝彩一番,吾補幾句“仰止”的話。大抵平伯師釋長短句有三個長處。一曰體貼原作心情。這當由於平伯師自己即是詞家所致。惟其能體貼原作,故詞中之嚴針密線直曲顯晦處皆能了無孑遺地說出,然後聽者或讀者能夠恍然省悟。二曰有自我境界在內。講文學作品不是演算題,必須設身處地,現身說法。有吾在內始克情文相生,一味客觀將不免枯燥支離。講文學作品和文學批評相似,其本身即應廁於文學之林,《清真詞釋》即是如此。故有許多篇文字都是平伯師自出機杼的文章——創作。讀《清真詞釋》不獨於周邦彥的作品有清楚的了解,順便還領略到平伯師的文章風格。較之童蒙時讀《左綉》一類書籍,看了那些毫無感情一味呆講的啟承轉合,如誦湯頭歌訣般的難受,真是大相徑庭了。三曰最重章法結構。夫“文無定法”“文成法立”,平伯師亦自知之。又曰分析與創作走的正是相反的路。而卒娓娓孜孜,以間架結構層次照映度人者,是平伯師知個中甘苦處。蓋侈言欣賞專主性靈,棄章法結構於不顧,本未嘗不可,但對“法”毫無所知,也未必真能統盤接受前人作品之深趣。為淺學者說法,吾寧取平伯師條分縷析的作風,不主空泛的直覺欣賞。某次平伯師和吾談到給學生講書。吾曰:“先生講書好象領導學生逛廟。自己是到過這兒的,閉著眼也可走遍了全廟。㖴卻不憚勞苦地站在廟門口,陪了學生一同進去。走一處指點一處,雖近於瑣細,卻昭晰詳明。儘管來過這兒的人覺得這未免太羅(左囗右蘇),而沒有來過的可大大的沾光了。當然廟的面積很大,被領進來的人不一定能流覽周遍,毫髮不遺,但能看見幾分便可受用幾分。總比站在門口不讓學生進去,只聽自己說裡面如何如何美麗的強得多。”平伯師當時雖未置可否,我想我這話恐怕是不無道理的。講堂上如此,寫文章亦然。周保緒說,“清真渾厚,正於勾勒處見,他人一勾勒便刻削,清真愈勾勒愈渾厚。。我說平伯師解詞,(不獨解《清真詞》)也是愈勾勒愈渾厚。他人一搏章摭句,便索然寡味,而平伯師則愈分析得入微,愈罈頤有味,故不憚勤為勾勒也。最近有人謂我:“俞先生講詩詞不免歸方評點史記習氣。”我想,他大約對歸方之流便有著成見的。且歸方等人之談文章作法,如我前面所云,是沒有感情的,而平伯師則有自我在內,讀其文便如晤其人,以歸方和平伯師相比,雖不為無見,終非真知平伯師者也。
迤邐說來,已嫌拉雜。關於周邦彥的作品,有《清真詞釋》在,合亟不談。不過周詞中那種“桃花人面舊曲翻新”的題材太多,乍看去似是一病。但“詞”這玩藝兒本身就離不開卿卿我我,所以於清真先生亦可以無譏。再則,周氏翻新的本領也確乎不凡,正可為我們初學填詞的人借鏡。於是更可以存而勿論了。
最後,我願意說句買櫝還珠的話,即“《清真詞釋》雖好,而自序尤佳”是也。讀《清真詞》而不讀平伯師的《清真詞釋》,猶可言也,讀《清真詞釋》而竟不讀《自序》,那真如入寶山而空回,未免為笨伯矣。原書具在,讀者盍一驗之,便知吾言之不謬也!
戊子重陽后二日宣南城西隅寫訖。
“填詞”的倡導者
及周邦彥出,不但在格律上使詞與樂府合流;就是在風格、內容上,亦能融化諸家長處,使詞雅俗共賞。這是因為周邦彥一方面是當朝樂官,高居領導地位,手訂古今詞調,自作亦典雅嚴整,極為時人推崇,歷久不衰。另一方面他首重協樂用韻,為詞立下嚴密法度,不管填舊詞或自製曲,皆有定型,用字句韻,皆有定格。《四庫提要》說:“邦彥妙解音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詞,不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聲,亦不容相混,所謂分寸節度,深契微芒。”所以不但南宋姜、史詞派,奉為圭臬,就是到了清代,仍有人奉為祖師,故周邦彥是位“填詞”的倡導者。
不可否認的,美成富有文學天才,加上他的博覽群書,遣詞用語,更能融合曆代詩歌中最優美的素質,而且又精明音律,自度新聲,所以在創作上給她一個莫大的助力。清真詞一般說來,音律精整,鋪述瞻麗,刻劃工緻,字句錘鍊,描摹物態,曲終其妙,詞法講究,結構曲折。詞由晚唐,五代到宋初,是令詞獨盛的時期;慢詞到了柳永,蘇軾以後才盛。但當日的慢詞,多為自度,在音律字句上,並沒有達到嚴整的階段。因此,在同調的詞中,字句長短常有不同。這種情形到了秦觀,賀鑄之後,漸趨嚴整,直到美成出,以經通音律的天才,從事審音度調的工作〔他做過管理全國音樂的大晟府官職〕,因而才達到嚴整的階段,足為後世的準繩。
“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檃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陳振孫)
朱祖謀說:“兩宋詞人,約可分為疏、密兩派。清真介在疏、密之間,與東坡、夢窗分鼎三足。”〔朱評《清真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