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女

霍女

《霍女》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霍女是一個飄蕩在外的女鬼,先後跟隨過三個男人,其中和書生黃生的故事最長、感情最深。

原文


朱大興,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嗇已甚,非兒女婚嫁,座無賓,廚 無肉。然佻達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逾垣過村,從蕩婦眠。一夜,遇少婦獨行,知為亡者,強脅之,引與俱歸。燭之,美絕。自言:“霍 氏。”細緻研詰。女不悅,曰:“既加收齒,何必復盤察?如恐相累,不 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顧女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臛,必燕 窩、雞心、魚肚白作羹湯,始能饜飽,朱無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須 參湯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絕,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為 常。女衣必錦繡,數日,即厭其故,如是月余,計費不貨,朱漸不供。女啜 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順之。每苦悶,輒令十數日一招優伶為戲。戲時,朱設凳簾外,抱兒坐觀之;女亦無喜容,數相誚罵,朱亦不甚分 解。居二年,家漸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許之,用度皆損其半。久 之,仍不給,女亦以內糜相安;又漸而不珍亦御矣。朱竊喜。忽一 夜,啟后扉亡去。朱怊悵若失,遍訪之,乃知在鄰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麗人,半夜入閨闥。詰之,則朱家之逃妾也。朱為人,何素藐之;又悅女美,竟納焉。綢纓數日,益惑之,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為意。朱質於官。官以其姓名來歷不明,置不理。朱貨產行賕,乃准拘質。女謂何曰:“妾 在朱家,原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成。座客顧生諫曰:”收納逋 逃,已干國紀;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 家,何能入也?”何大悟,罷訟,以女歸來。過一二日,女又逃。
有黃生者,故貧士,無偶。女扣扉入,自言所來。黃見艷麗忽投,驚懼 不知所為。黃素懷刑,固卻之。女下去。應對間,嬌婉無那。黃心 動,留之,而慮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勞過舊室焉。黃為人蘊藉瀟灑,工於內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聲漏泄,為歡不久。而 朱自訟后,家益貧;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從黃數歲,親愛甚篤。一日,忽欲歸寧,要黃御送之。黃曰:“向 言無家,何前後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鎮江人,昔從盪子,流落江湖,遂至於此,妾家頗裕,君竭資而往,必無相虧。”黃從其言,賃 輿同去,至揚州境,泊舟江際。女適憑窗,有鉅賈子過,驚其艷,反舟 綴之,而黃不知也。女忽日:“君家綦貧,今有一療貧之法,不知能從否?”黃詰之,女曰:“妾相從數年,未能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雖 陋,幸未老髦,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此 計如何?”黃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金買妾者?其戲言於外,以覘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黃不肯。女自與榜人婦言之,婦目黃,黃漫應焉。婦去無幾,返言:“鄰舟有商 人子,願出八百。”黃故搖首以難之,未幾,復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 兌,黃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囑黃郎,即令去。”女謂黃曰:“妾日 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黃問:“以何詞遣之?”女曰:“請即住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黃不可,女逼促之,黃不得已詣焉。立刻兌付。黃令封志之,曰:“遂以貧故,竟果如此,這相割捨,倘室人 必不肯從,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尾登 商舟,遙顧作別,並無凄戀,黃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激。黃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 矣。瞬息達鎮江,運資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黃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滔滔,如萬鏑之叢體。方掩泣間,忽聞嬌聲呼“黃郎”。愕然回顧,則女已在前途,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曰:“再遲數 刻,則君有疑心矣。”黃乃疑其非常,固詰其情。女笑曰,“妾生平於吝者 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 充牣,而合浦珠還,君幸足矣,窮問何為?”乃雇役荷囊,相將俱去。
至水門內,一宅南向,徑入,俄而翁媼男婦,紛出相迎,皆日:“黃郎 來也!”黃入參公姥。有兩少年揖坐與語,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 間味無多品,玉拌四枚,方几已滿。雞蟹鵝魚,皆商切為筒。少年以巨碗行 酒:談吐豪放。已而導人別院,俾夫婦同處。衾枕滑耎,而床則以熟革代棕 藤焉。日有婢媼饋致三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黃獨居悶苦,屢言歸,女固止 之。一日,謂黃曰:“今為君謀:請買一人,為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偽為妾也兄者,使父與論婚,良家子不難致。”黃不可。女弗聽。有張貢 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為娶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黃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謂黃曰:“妾將與大姊 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按時給飲食,亦甚隆備。然自入門后,曾無一人復 至其室。每晨,阿美人覲溫,一兩言輒退。娣姒在旁,惟相視一笑。既 流連久坐,亦不款曲。黃見翁,亦如之。偶值諸郎聚語,黃至,既都寂 然。黃疑悶莫可告語。阿美覺之,詰曰:“君既與諸郎伯仲,何以月來 都如生客?”黃倉猝不能對,吃吃而言曰:“我十年於外,今始歸耳。”美又細審翁姑閥閱,及妯娌里居。黃大窘,不能復隱,底里盡露。女泣 曰:“妾家雖貧,無作賤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矣!”黃惶怖 莫知籌計,惟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之,轉請所處。黃曰:“仆何敢他謀,計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復歸,於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妾雖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妾也?”居數月,女竟不返,一夜,聞客舍喧飲。黃潛往窺之,見二客戎裝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凜若天神;東首一人,以虎頭革作兜牟,虎口銜額,鼻耳悉具焉。驚異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測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懼,謀欲僦寓他所,又恐 生其猜度。黃曰:“實告卿:即南海人還,折證己定,仆亦不 能家此也。今欲攜卿去,又恐尊大人別有異言。不如姑別,二年中當復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適,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從之,黃不可。阿 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別而歸。黃入辭翁姑。時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 歸,黃不聽而行。登舟凄然,形神喪失。至瓜州。忽回首見片帆來,駛如飛;漸近,則船頭按劍而坐者,霍大郎也。遙謂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謀?遺夫人去,二三年誰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 舟中出,大郎挽登黃舟,跳身徑去。先是,阿美既歸,方向父母泣訴,忽大 郎將輿登門,按劍相脅,逼女風走。一家懾息,莫敢遮問。女述其狀,黃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開舟遂發。
至家,出資營業,頗稱富有,阿美常懸念父母,欲黃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來,嫡庶復有參差。居無何,張翁訪至,見屋宇修整,心頗慰,謂女曰:“汝出門后,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 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謂被奸人賺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黃實 告以情,因相猜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餘歲,母遣詣鎮江,至 揚州界,休於旅舍,從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取名何義?”答云:“不知。”女曰:“歸問汝 父當自知。”乃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袖,曰:“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曰:“兒不知更有一 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助之,勿忘也。”老僕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女推兒 榻上,恍惚已杳。問之舍主,並無知者。數日,自鎮江歸,語黃,又出所贈。黃感嘆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屍未葬,厚恤之。
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為貞。然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速其盪,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

註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彰德:舊府名,府治在今河南省安陽市。
嫁:據二十四卷抄本補。原缺。
漁色:追求女色。漁,獵取。
收齒,此言“收納”。
安粗糲:甘心粗食。粗糲,糙米。
肉■(huò霍):肉羹。
燕窩金絲燕之巢窩,以海藻及燕口分泌液製成,為珍貴的滋養品。雞心,疑揩雞心螺,一種海味。魚肚(dǔ堵)白:以魚膘等物製成的白色明 膠,供食用的稱“魚肚”,為名貴海味。
參湯:人蔘湯
垂絕:將死。
優伶:舊時稱演員為“優伶”。優,俳優。伶,樂人。
數(shuò朔)相誚罵:經常對朱加以責罵。數,頻繁。
分解:分辯。
肉糜,煮爛的肉糊。
御:用。
世胄:世家子弟。胄,後裔。
貨產行賕:變賣田產,賄賂宮府。
質成:爭訟。在公堂對質。
逋逃:逃亡的人。
干:犯。國紀,國法。
無度,沒有節制。
懷刑:守法。《論語·里仁》:“君子懷刑。”朱熹注,“懷,思 念也。懷刑,謂畏法。”
無那:同“婀娜”,柔美。曹植洛神賦》:“華容婀娜,令我忘 餐。”
躬操家苦:親自操作家中勞苦之事。
劬勞,勞苦,勞累。舊室,舊妻,此指結婚多年的妻子。
御,駕御車馬。
舛(chuǎn 喘):乖違;矛盾。
漫言之,隨便說的。
盪子:浪遊在外的男子。
揚州:今江蘇省揚州市,在長江北岸,與鎮江隔江相望。
綴,尾隨。
榜(bàng 棒)人:船夫。
遣:推託。
署券:簽署賣身契約。
封志之:將兌金封存加上印記。
寶人:猶言“內人”,指妻子。
璧趙,完璧歸趙。故事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此謂將財物 歸還原主。
驚魂離舍:驚駭得魂不附體。舍,指軀體。
嗌(ài 隘):噎;氣結喉塞。
萬鏑(dì狄):萬箭。鏑,箭鏃。叢體;聚射於身。叢,聚集。
錯囊充牣(rèn 任):錢袋充盈!指黃生得千金。錯囊,彩綉之囊。牣,滿。
合浦珠還:喻霍女去而復回。《後漢書·孟嘗傳》:合浦郡,沿海 產珠,而采求無度,這使珠寶漸徙別地。孟嘗任太守時,革除前弊,去珠復 還。后以“合浦珠還”比喻失物復得。
公姥(mǚ母):翁媼,指霍女父母。
貢士:古時薦舉給朝廷的人員,稱貢士。漢代也稱孝廉為貢士。清 制,會試考中者稱貢士。
緍(mín 民):銅錢千文為一緡。穿銅餞之繩叫緡。
瑟踧(cù促):局促、驚異。
坦坦:坦然;平靜。
南海:其地當指今珠江三角洲。秦置南海郡,治所在番禺(今廣州 市),隋分置南海縣
隆備:豐盛齊全。
娣姒(sì四):妯娌。《爾雅·釋親》:“長婦謂稚婦為娣婦,娣婦 謂長婦為姒婦。”
款曲:殷勤應酬。
伯仲:猶言兄弟。舊時兄弟排行常以伯、仲、叔、季為序,故以“伯 仲”代指兄弟。
吃吃(jTjT 几几):語言蹇澀,形容有話說不出口。
閥閱:此指世家門第。原指世宦門前旌表功績的柱子,在門左曰“閥”,在右曰“閱”。
宛(yuān 淵)若:妯娌。《史記·孝武本紀》:“神君者,長陵女 子,以子死悲哀,故見神於先後宛若。”《集解》注引孟康曰:“兄弟妻相 謂”先後’。宛若,字也。”宛若,女子名,後世用為妯娌的代稱。
孑身:孤身。
兜(dōu)牟:也作“兜鍪”,頭盔。
生其猜度(du6 奪):引起霍家父子的猜疑。
南海人:指赴南海省親的霍女。
折證:對證,辯白。
形神喪失:形體和精神都失去憑藉。
瓜州:鎮名,在鎮江對岸,江北運河入長江處。
遄(chuàn 船)返:急歸。
胡再不謀:為何不加商量。再,加。
將輿,帶著轎子。輿,肩輿。
風走:指隨夫遠去。風,奔逸。《尚書·費誓》:“馬牛其風。”《疏》:“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遠去也。”
懾息:怕得不敢粗聲喘氣。
嫡庶復有參差:指妻妾之間再出現爭執。參差,不齊,矛盾。
簪:插。
釧(Chuan 川):手鐲。
內,同“納”,裝人。
咨白:稟白。
貞:貞節,指婦女從一而終,不嫁二夫。
慳(qlān 謙):吝嗇速:促使。盪:放浪。

譯文


朱大興,河南彰德府人。家中很富裕,但為人吝嗇,如果不是兒女婚嫁之事,家中從沒有賓客,廚房中也從無肉類。然而,他卻喜歡女色,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花錢多少,從來不吝惜。每天晚上,爬牆串村,去找淫蕩女人睡覺。
霍女之爭
霍女之爭
一天夜裡,朱大興遇到一少婦獨自行路,心知是逃亡的婦女,便強逼著她來到家中。點燈一看,漂亮極了。婦女自己說:“姓霍。”再細緻地問,婦女很不高興,說:“既然把我帶到家中,又何必盤根尋聲地問呢?如果怕受連累,不如早讓我走好了。”朱不敢再問,便留下她一塊睡了。但是霍女不安於粗茶淡飯,又討厭吃肉湯之類的東西,最喜歡吃的是燕窩、雞心、魚肚白作的羹湯,只有這樣才能吃飽肚子。朱大興沒有辦法,只有儘力供奉。霍女又愛生病,每天須一碗參湯補養身體。起初,朱大興很不願意。但霍女痛哭呻吟,眼見就要快死的樣子,無可奈何,給她煮了一碗人蔘湯,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自此以後,習以為常。霍女穿的衣服必須是綿綉之類,穿了幾天就厭煩了,要換新的。就這樣,一個多月,計算起來花錢無數。朱大興漸漸地供不起。霍女哭泣著不吃飯,要求離開這裡,到別處去。朱怕她走,只好委曲順應她的要求。霍女經常感到苦悶無趣,每每讓朱大興每隔十數日便招戲班為她唱戲。唱戲時,必須讓朱大興在簾外設一凳,讓她抱著兒子觀看;即使這樣,她也無笑容,經常對朱大興責罵,朱大興也不去與她辯解。過了兩年,朱家漸漸衰落。朱大興向霍女婉轉地說,每日消費是否可以稍減一成。霍女同意了,每日用度減了一半。時間長了,朱家仍然不能供給,霍女每天喝點肉湯也能過得去。又漸漸地,沒有珍饈海味也能用得下。朱大興暗暗自喜。忽然一夜,霍女開門逃跑了。朱大興悵然若失,到處打聽,才知道在鄰村何姓家中。
姓何的是鄰村大戶人家,是官宦之後,他性格豪放無拘束,好結交客人,家中常是燈央亮到天明。忽然有一美麗的女子,半夜來到他的寢門。他細盤問,知是從朱家出逃的小妾。朱大興的為人,姓何的一向藐視他;又喜歡這女子貌美,竟然把她留下了。二人在一起私混了幾天,何某越發被這女人迷惑,生活窮奢極欲,對她的一切供給,如同朱大興一樣。朱大興得知消息,就到他家要人,姓何的根本不當會事。朱告到官府。官府因為這女子的姓名來歷不明,放到一邊,也不追問。朱大興變賣家產,向官府行賄,才准拘捕審問。霍女對姓何的說:“我在朱家,原本也不是通過媒人,納彩禮而定的,怕他作什麼?”姓何的很高興,準備到公堂上與朱打官司。在座的客人勸諫說:“收納別人逃跑的妻妾,已經是違法的行為。況且這個女人進門之後,揮霍無度,就是千金之家,怎能支撐得了?”姓何的恍然大悟,就把女人送給了朱大興。
過了一二天,霍女又外逃了。
霍女遇黃生
霍女遇黃生
有個姓黃的書生,家中很貧寒,未曾娶妻。一天夜裡,忽然間來了一位女人敲他的門。女人進門后,自己向黃生說是來給他作妻的。黃見到這樣一位美貌的女子,而且是自投到他家,驚慌恐懼,不知該怎麼做才好。黃生平素守本分,堅決拒絕。女人也不離去。與黃生應對之時,黃生髮現這個女人柔美可愛,不禁心中有點動情,就把她留下了。但又擔心她不能安心這貧寒的家庭。但是,女人每天起得很早,操持家務,勤勞超過過門多年的妻子。黃為人蘊藉,舉止瀟灑,很會取得妻子的歡心。兩人相見恨晚,只恐將風聲走漏出去,二人的歡快日子不能長久。而朱大興自從傾產起訴后,家中更加貧窮;又考慮到這個女人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也就把追尋她的事,放到了一邊。
霍女跟黃生一起過了數年,二人恩愛誠篤。一天,霍女忽然說要回家探親,要求用車馬送她。黃生說:“以前你說無家,為什麼前後說法不一樣?”霍女說;“以前我是隨便說說,我是鎮江人。往日,我跟著盪子,流落江湖,就落到這步田地。我家中頗富裕,你把所有的錢財都帶去,我必定虧待不了你。”黃生聽從她的話,賃了一輛車,與她同去。
到了揚州地界,把船停泊在江邊。霍女正憑窗向外看,有一位鉅賈的兒子從旁邊過去,驚嘆她的美麗,又反轉船跟在後頭。黃生不知道這情況。霍女對黃生說:“你家很貧窮,現在有一個解救窮困的辦法,不知你能不能聽從我的?”黃問她,霍女說:“我跟你多年,未能為你生一男半女,也是件未做好的事。我雖說不漂亮,幸虧現在還未老,若有人肯出千金的話,你就把我賣給他。有了這份錢,妻室、田廬就都有了。這個辦法怎樣?”黃生臉面失色,不知這是什麼原因。霍女笑著說:“郎君不要著急,天下本來多佳人,誰肯花一千金來買我呢?那是一句玩笑話給旁人聽的,看看外面有沒有買主。賣與不賣我,本來就在郎君你自己。”黃生不肯這樣辦。霍女自己把這件事告訴船夫的妻子,船夫妻子用眼看黃生,黃生隨便應了一下。船夫妻去后不大會兒,回來說:“鄰船有一位商人的兒子,願意出八百金。”黃生故意搖頭,說這事難成。船夫妻又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說:“同意如數交千金,請馬上過船去,一邊交錢,一邊交人。”黃生微微一笑。霍女說:“叫他暫且等等,我囑咐黃郎幾句話,馬上就去。”霍女對黃生說:“我每日以千金之軀侍奉郎君,你今天才知道吧!”黃生問霍女:“你以什麼話來推辭掉人家呢?”霍女說:“請你馬上過船去簽署賣身契約;去與不去,本來就在我自己。”黃生認為不可。霍女逼著催促他去,黃生不得已,去了。立刻兌付清楚。黃生讓人把千金封存起來,並加上印記對商人之子說:“我雖然貧寒,竟然真的把妻子賣了,馬上分離,真是難以割捨!假若妻子必不肯聽從,仍然將這金原封不動地歸還你。”剛把千金搬運到船上,霍女已同船夫的妻子從船後頭登上商人之子的船了,遠遠地與黃招手作別,無一點依戀的樣子。黃生驚駭得魂不附體,咽喉氣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會兒商船解纜,如同離弦之箭遠遠而去。黃生大聲呼喚,想追上去與之并行。船夫不聽他的,開船南行。很快到鎮江,把銀子搬到岸上,船夫急急解船而去。
霍女
霍女
黃生在岸邊守著行裝苦悶地坐著,舉目無親,到什麼地方,自已也不知道。望著滔滔的江水,東流而去,真像萬箭穿心。黃生正在掩面哭泣時,忽聽到嬌滴滴的聲音,在喚“黃郎”。黃生愕然回頭一看,原來是霍女,已在前邊的路上等著。黃生高興極了,背起行李就跟從她出了,並問:“你怎麼回來得這麼快?”霍女笑著說:“若再遲回來數刻時問,恐怕你對我就產生疑心了。”黃生仍然認為她的舉止不一般,又細細追問。霍女笑說:“我一生辦事,對於那些吝嗇的人,就破費他的錢財;對於那行為不端邪惡的人,就誑騙他們。假若我如實地把我要作的事告訴你,你必定不肯與我合作,這樣,我們到哪裡去弄這千金呢?袋裡有了充足的錢,我又安然無恙地回到你的身邊,你應該感到幸福和滿足。你這樣窮問到底作什麼?”於是,就雇了一個腳力,背負著行李,一塊走了。
進了鎮江城水門內,有一座門朝南的宅子。他們直接進去。不大會兒,老頭老婆男人女人,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黃生就進屋去拜見岳父岳母。有兩位年輕人,向黃生作揖施禮,坐下來與黃生說話。他們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宴席上菜肴不多,四個玉盤就把一張桌子擺滿了。雞、蟹、鵝、魚。都用刀切成大塊。年輕的人用大碗喝酒,談吐豪放無拘束。宴會結束后,有僕人將他們夫婦領到另一個院子中,讓他倆住在一塊。床上的鋪蓋與枕頭,滑膩細軟,而床是用熟制的皮革代棕藤製成。每天有婢女及老太太送來三餐。霍女有時整整一天也不出門。黃生在這裡單獨居住感到苦悶,屢次說要回家,但霍女堅決不讓。一天,霍女對黃生說:“今天我為你打算:請你買一位女人,是為了你的子孫後代著想。但是,若買婢女小妾,價格一定很高;你假裝當我的兄長,由我父親出面與別家論婚,這樣找一位良家女子是不難的。”黃生認為不可。霍女不聽。
有一位張貢士,他的女兒新近死了丈夫。跟他協商的結果,要一百吊錢,霍女強為黃生娶來。新婦小名叫阿美,性格和順,生得也很漂亮。霍女喊她作嫂子,黃生局促不安,霍女反而坦然無事。有一天,霍女對黃生說:“我將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大姨,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返回,請你們夫妻倆安生地過日子。”說完就走了。
夫妻二人獨居一院中,霍女家仍然按時給他們送飲食,對他們也很敬重。然而,自從進了這個門后,就不曾有一個人再到他們這房裡來。每天早晨,阿美按時去給老太太請安,說一兩句話就退出來。妯娌們站在一旁,也只是相視一笑而已。即便留戀不舍多坐一會,他們也不殷勤應酬。黃生去拜見岳父,也是這樣。偶爾遇到諸兄弟在一起聚談,黃生來了,大家都不作聲了。黃生心中苦悶,又無處訴說。阿美髮覺了這種情形,問黃生說:“你與他們既然是兄弟,為什麼一月來都像生疏的客人?”黃倉促間回答不上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在外十年,現今足剛歸來。”阿美又細細審問老頭與老太太家的門第,以及妯娌們的住處。黃生窘迫,再也不能隱瞞了,就把實底全告訴了她。阿美哭泣著說:“俺家雖貧窮,也不至於卑賤到作你家的小老婆,無怪妯娌們都看不起我。”黃生聽了惶惑害怕,不知有什麼辦法應付,只有跪在地下任憑阿美處置。阿美收住哭泣,用手把黃生拉起來,反而請黃生想辦法。黃生說:“我哪裡還敢想別的法子,只想讓你回娘家去。”阿美說:“既然嫁你了,我再回娘家,於心不忍。那霍女雖說是先跟了你,但那是私奔,不是明媒正娶;我雖說是后嫁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歸來,問一下她,她既然出了這佯的計謀,將準備如何處置我?”
住了幾個月,竟然沒見霍女回來。一天晚上,聽到客房裡有吵鬧的飲酒聲。黃生偷偷去看,只見二位客人身著戎裝坐在上座:一個頭裹著豹皮的頭巾,威嚴得像是天神;東首的那個人,戴著虎頭的皮革做的頭盔,虎口銜著他的額頭,虎鼻虎耳俱全。黃生驚駭地回來,把這事告訴阿美,二人猜測一通,也弄不清霍氏父子是什麼人。夫妻二人感到疑慮難解,很畏懼,二人謀划著遷到別處居住,又恐引起霍氏父子的猜疑。黃生說:“實話告訴你,那去南海的人,即使回來,當面對證已定,我也不能再住在這裡。現在,我想帶著你離開這裡,又恐怕你的父親說別的。不如我們二人暫且分手,二年當中我必定再來。你能等待就等待;假若想另嫁他人,也聽你便。”阿美要回家告訴父母,跟黃生一塊走。黃生不答應。阿美哭泣流涕,要他發誓,他才離別阿美,動身回家。
黃生去給老頭老太太告辭。正巧其他諸史弟都出去了,老頭挽留他,等女兒從南海回來再走,黃生沒聽,就告辭走了。黃生上船,心中很凄慘,像失魂落魄一樣。船行至瓜州,忽然回頭見有片帆飛駛而來;漸近了,看到船頭,按劍而坐的是大郎。大郎老遠就招呼說:“你想急著回去,為什麼不再商量商量。撇下夫人自己獨身走了,二三年的時間,誰能等待呢?”說話間,船已靠近。阿美從船中走出來。大郎挽扶著她登上黃生所乘的船,自己跳回船上,徑直而去。這以前,阿美回到家中后,剛向父母哭訴,忽然大郎駕車登門來,按著劍威脅他們,逼著他女兒快走。全家人被嚇得大氣不敢喘,沒有敢阻擋的。阿美向黃生述說了剛才的經過,黃生也猜不透他們是什麼意思。但自己得到阿美,心中很高興,就解船出發。
到家后,黃生出錢經營,很富有。阿美時常挂念她父母,想讓黃生與她一塊回鎮江探望雙親;又恐怕把霍女引來,嫡庶問大小尊卑有爭執。居住了不久,阿美的父親打聽著來了,見到他們家中房宅整齊,心中頗安慰。對女兒說:“你出門后,我接著到霍家去探訪,見他家大門已關,房主也說不清楚,時過半年,竟無消息。你母親日夜哭泣,說是讓奸人把你騙去,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今天才知道你沒出事。”黃生把實情告訴他老岳父,他們猜測著霍家一門為神人。後來,阿美生了個兒子,就取名叫仙賜。到十多歲,母親讓他去鎮江、揚州,仙賜在旅社中住下后,隨從的人都出去了。有一位女子進來,拉著他的手到她的房間里,放下帘子,將他擱在膝上,笑著問叫什麼,仙賜便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又問他:“叫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孩子答:“不知道。”女子說:“回去問你的父親便知道。”就為他在頭上挽了個髻子,摘下自己頭上的花給他簪上;又拿出一副金釧戴到他的手腕上;又將黃金放到他袖子里,說:“拿去買書讀。”仙賜問她是誰,她說:“你不知道你還有一個母親?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了,但沒有棺材埋葬,應當幫助他,不要忘了。”老僕人回到旅店后,不見了仙賜;尋找到另一室中,聽到仙賜正與人說話,從外向里一看,是老主母。在簾外輕微咳嗽,好像要有話給她說。女人把仙賜放到床上,恍惚間,已經看不到。僕人問旅店的主人,並沒有人知道。數天後,從鎮江返回,把這事告訴了黃生,並把所饋贈的東西拿出來。黃生聽罷,慨嘆不已。等到去詢問朱大興的消息,他已經死去三天了,屍骸暴露在外,未能埋葬,黃生給了他家很多錢,便厚葬了他。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