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老別
唐代杜甫創作的詩
《垂老別》是唐代偉大詩人杜甫創作的新題樂府組詩“三吏三別”之徠一。此詩通過描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悲戚場景,不僅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亂時期人民遭受的災難與統治者的殘酷,而且也忠實地表達了作者的愛國精神。全詩敘事抒情,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析精微,準確傳神地表現特定時代的生活真實,同時在藝術結構上,既嚴謹整飭,又具有跌宕起伏、緣情宛轉之妙。
垂老別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
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
老妻卧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
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⑴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
⑵垂老:將老。
⑶焉用:猶哪用。身獨完:獨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⑷投杖:扔掉拐杖。
⑸骨徠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⑹介胄:猶甲胄,鎧甲和頭盔。
⑺長揖:不分尊卑的相見禮,拱手高舉,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
⑻歲暮:年底。
⑼孰知:即熟知,深知。
⑽加餐:多進飲食。
⑾土門:即土門口,在今河陽孟縣附近,是當時唐軍防守的重要據點。壁:壁壘。
⑿杏園:在今河南汲縣東南,為當時唐軍防守的重要據點。
⒀勢異:形勢不同。
⒁豈擇:豈能選擇。端:端緒、思緒。
⒂遲回:徘徊。竟:終。
⒃被岡巒:布滿山岡。
⒄丹:紅。流血多,故川原染紅。
⒅盤桓:留戀不忍離去。
⒆蓬室:茅屋。
⒇塌然:形容肝腸寸斷的樣子。摧肺肝:形容極度悲痛。
四野的戰爭還沒得到安平,我已經老了卻得不到安寧。
子孫們在戰場上盡都殉難,兵荒馬亂又何需老命苟全。
扔掉拐杖出門去拼搏一番,同行的人也為我流淚辛酸。
慶幸牙齒完好胃口還不減,悲傷身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兒既披戴盔甲從戎征戰,也只好長揖不拜辭別長官。
聽到老伴睡路上聲聲哀喚,嚴冬臘月仍然是褲薄衣單。
明知道死別最後一次見面,貧賤夫妻怎麼不憐她饑寒。
今朝離去永不能回返家園,猶聽她再三勸我努力加餐。
土門關深溝高壘防守堅嚴,杏園鎮天險足恃偷渡實難。
形勢變不比當年鄴城之戰,縱然是死去時間也有寬限。
人生世上都有個離合悲歡,哪管你饑寒交迫衰老病殘!
想以前少壯年華國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躕長吁短嘆。
普天下應徵入伍戒備森嚴,戰爭的烽火已瀰漫了崗巒。
屍骸積山一草一木變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紅遍。
戰火遍地何處覓人間樂園,勤王殺敵又豈敢猶豫盤桓。
毅然地拋棄茅棚奔赴前線,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斷肺肝!
此詩作於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三月。乾元元年(758年)冬,郭子儀收復長安和洛陽,旋即,和李光弼、王思禮等九節度使乘勝率軍進擊,以二十萬兵力在鄴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包圍了安慶緒叛軍,局勢十分可喜。然而昏庸的唐肅宗對郭子儀、李光弼等領兵並不信任,諸軍不設統帥,只派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使諸軍不相統屬,又兼糧食不足,士氣低落,兩軍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軍至,唐軍遂在鄴城大敗。郭子儀退保東都洛陽,其餘各節度使逃歸各自鎮守。安慶緒、史思明幾乎重又佔領洛陽。幸而郭子儀率領他的朔方軍拆斷河陽橋,才阻止了安史軍隊南下。為了扭轉危局,急需補充兵力,於是在洛陽以西、潼關以東一帶強行抓丁,連老漢、老婦也被迫服役。此詩就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創作的。
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戰爭中,唐軍於鄴城兵敗之後,朝廷為防止叛軍重新向西進擾,在洛陽一帶到處征丁,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倖免。《垂老別》就是抒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苦情。
一開頭,詩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寧靜”的時代的動亂氣氛中,讓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語勢低落,給人以沉鬱壓抑之感。他慨嘆著說:“子孫都已在戰爭中犧牲了,剩下我這個老頭,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來!”話中飽蘊著老翁深重的悲思。戰火逼近,官府要他上前線,於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顫巍巍地跨出了家門。“投杖出門去”,筆鋒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人,他知道在這個多難的時代應該怎樣做。但是他畢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戰士看到這番情景,不能不為之感嘆唏噓。“同行為辛酸”,就勢跌落,從側面烘托出這個已處於風燭殘年的老翁的悲苦命運。“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牙齒完好無缺,說明還可以應付前線的艱苦生活,表現出老翁的倔強;骨髓行將榨乾,又使他不由得悲憤難已。這裡,語氣又是一揚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內心複雜的矛盾和變化。“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作為男子漢,老翁既已披上戎裝,那就義無反顧,告別長官慷慨出發了。語氣顯得昂揚起來。
接下去,就出現了全詩最扣人心弦的描寫:臨離家門的時候,老翁原想瞞過老妻,來個不辭而別,好省去無限的傷心。誰知走了沒有幾步,迎面卻傳來了老妻的悲啼聲。他唯一的親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襤褸的單衫正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這突然的發現,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接著就展開了老夫妻間強抑悲痛、互相愛憐的催人淚下的心理描寫:老翁明知生離就是死別,還得上前去攙扶老妻,為她的孤寒無靠吞聲飲泣;老妻這時已哭得淚流滿面,她也明知老伴這一去,十成是回不來了,但還在那裡啞聲叮嚀:“到了前方,你總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這一小節細膩的心理描寫,在結構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惻、愁腸寸斷、難捨難分的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吳齊賢《杜詩論文》所說:“此行已成死別,復何顧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傷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猶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把“傷其寒”、“勸加餐”這類生活中極其尋常的同情勸慰語,分別放在“是死別”、“必不歸”的極不尋常的特定背景下來表現。再加上無可奈何的“且復”,迥出人意的“還聞”,層層跌出,曲折狀寫,便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
“土門”以下六句,用寬解語重又振起。老翁畢竟是堅強的,他很快就意識到必須從眼前凄慘的氛圍中掙脫出來。他不能不從大處著想,進一步勸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次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很堅固的,敵軍要越過黃河上杏園這個渡口,也不是那麼容易。情況和上次鄴城的潰敗已有所不同,此去縱然一死,也還早得很哩!人生在世,總不免有個聚散離合,哪管你是年輕還是年老!”這些故作通達的寬慰話語,雖然帶有強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飾老翁內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亂世的真情,多少能減輕老妻的悲痛。“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輕時候度過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嘆了一陣。情思在這裡稍作頓挫,為下文再掀波瀾,預為鋪墊。
“萬國”以下六句,老翁把話頭進一步引向現實,發出悲憤而又慷慨的呼聲:“睜開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處都是征戰,烽火燃遍了山岡;草木叢中散發著積屍的惡臭,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廣闊的山川,哪兒還有什麼樂土?我們怎敢只想到自己,還老在那裡躊躇徬徨?”這一小節有兩層意思。一是逼真而廣闊地展開了時代生活的畫面,這是山河破碎、人民塗炭的真實寫照。他告訴老妻:人間的災難並不只是降臨在他們兩人頭上,言外之意是要想開一些。一是面對兇橫的敵人,他們不能再徘徊了,與其束手待斃,還不如撲上前去拼一場。通過這些既形象生動又概括集中的話語,詩人塑造了一個正直的、豁達大度而又富有愛國心的老翁形象,這在中國詩史上還不多見。從詩情發展的脈絡來看,這是一大振起,難捨難分的局面終將結束了。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訣別離去的時候,老翁突然覺得五臟六腑內有如崩裂似的苦痛。這不是尋常的離別,而是要離開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的家鄉。長期患難與共、冷暖相關的親人,轉瞬間就要見不到了,此情此景,老翁難以承受。感情的閘門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匯聚成人間的深悲巨痛。這一結尾,情思大跌,卻蘊蓄著豐厚深長的意境:獨行老翁的前途將會怎樣,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將否陷入絕境,倉皇莫測的戰局將怎樣發展變化,這一切都將留給讀者去體會、想象和思索。
這首敘事短詩,並不以情節的曲折取勝,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畫見長。詩人用老翁自訴自嘆、慰人亦即自慰的獨白語氣來展開描寫,著重表現人物時而沉重憂憤、時而曠達自解的複雜的心理狀態;而這種多變的情思基調,又決定了全詩的結構層次,於嚴謹整飭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緣情宛轉之妙。
杜甫高出於一般詩人之處,主要在於他無論敘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驪得珠,通過個別反映一般,準確傳神地表現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真實,概括勞苦人民包括詩人自己的無窮辛酸和災難。他的詩,博得“詩史”的美稱,決不是偶然的。
《唐詩品彙》:王深父云:軍興之際,至於老者亦介胄,則有甚於閭左之戍矣。
《詩鏡總論》:《石壕吏》、《垂老別》諸篇,窮工造境,逼於險而不括。
《唐詩歸》:鍾云:老人強作壯語,悲甚(“男兒”二句下)。鍾云:此二語好!合上二句看,反覺氣緩了些,不若單承上二句警策(“此去”二句下)。鍾云:可住(“何鄉”二句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吳山民四:首四句,痛極,怨極。單復曰:寫其老而即戎之心,慷慨不畏縮,而夫婦之情敘,亦濃至可傷。周凱曰:“孰知”四語,哀戀極情,痛心酸鼻。陸時雍曰:語多決別,痛有餘情。“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此語猶有少年意氣。
《杜臆》:“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極苦痛中,又入壯語,才有生色。“老妻卧路啼”,如優人登場,當遠行時,必有妻子牽衣哭別,才有情致。
《蠖齋詩話》:《垂老別》云:“老妻卧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曲折已明;又云:“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觀王粲《七哀》:“路逢飢婦人,抱子棄草間。未知身死處,焉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灞陵道,問首望長安。”蘊藉差別。
《唐宋詩醇》:王粲《七哀詩》,實此詩之權輿;《古詩》“十五從軍征”一首,則《無家別》所自出也。
《杜詩鏡銓》:邵云:互相憐痛,聲情宛然(“老妻”六句下),蔣弱六云:通首心事,千迴百折,似竟去又似難去。至“土門”以下,一一想到,允肖老人口吻。
《讀杜心解》:《石壕》之婦,以智脫其夫,《垂老》之翁、以憤舍其家;其為苦則均。……首段敘出門,用直起法,開首即點。“子孫”二句,抵《石壕》中十六句。中段敘別妻,忽而永決,忽而相慰,忽而自奮,千曲百折。末段又推開解譬,作死心塌地語,猶雲無一寸乾淨地,愈益悲痛。
《網師園唐詩箋》:“孰知”四句,愈推宕,愈沉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