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吏三別
杜甫創作的作品
三吏三別即《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是杜甫的作品,深刻寫出了民間疾苦及在亂世之中身世飄蕩的孤獨,揭示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不幸和困苦,表達了作者對倍受戰禍摧殘的老百姓的同情。
杜甫(公元712—公元770),漢族,河南鞏縣(今鞏義市)瑤灣人。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杜少陵,杜工部等,唐代著名詩人,世稱“詩聖”,生活在安史之亂(唐朝由盛轉衰)時期的現實主義詩人,世稱杜工部、杜拾遺,代表作《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原籍湖北襄陽,生於河南鞏縣。初唐詩人杜審言之孫。唐肅宗時,官左拾遺,世人由此稱杜拾遺。后入蜀,友人嚴武推薦他做劍南節度府參謀,加檢校工部員外郎,後世又稱他杜工部。他憂國憂民,人格高尚,一生寫詩1500多首,詩藝精湛。公元712年出生於河南鞏縣。746年赴京應試,落第后旅居長安京兆(長安)杜陵。杜陵在長安城東南,古為杜伯國,漢宣帝在此築陵,才改名杜陵,在杜陵東南十餘里有小陵,稱少陵,為漢許皇后葬處。杜甫在詩中常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因此後人亦稱杜甫為杜少陵,杜甫草堂就又被稱為"少陵草堂"。因避“安史之亂”流亡入蜀,在這裡築茅屋而居,前後住了四年,並寫詩240餘首,包括《蜀相》《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名篇。765年攜家經水路出蜀。后飄泊於荊、湘,以舟為家,770年病逝於湘江舟中,卒年59歲。759-766年間曾居成都,後世有杜甫草堂紀念之。杜甫被世人尊為“詩聖”。他的詩作在總體上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變化過程,所以被稱為“詩史”。杜甫與李白合稱“李杜”,為了跟另兩位詩人李商隱與杜牧即“小李杜”區別開來,杜甫與李白又合稱“大李杜”。
作者:杜甫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
客:杜甫自稱。新安:地名,今河南省新安縣。
點兵:徵兵,抓丁。
更:豈。
府帖:指徵兵的文書,即“軍帖”。
次:依次。中男:指十八歲以上、二十三歲以下成丁。這是唐天寶初年兵役制度規定的。
絕短小:極矮小。
王城:指東都洛陽。
伶俜(pīng):形容孤獨伶仃的樣子。
白水:河水。
眼枯:哭乾眼淚。
天地:暗喻朝廷。
相州:即鄴城,今河南安陽。
豈意:哪裡料到。
歸軍:指唐朝的敗兵。星散營:像星星一樣散亂地紮營。
就糧:到有糧食的地方就食。
舊京:這裡指東都洛陽。
壕:城下之池。不到水:指掘壕很淺。
王師順:朝廷的軍隊是堂堂正正的正義之師。
撫養:愛護。
僕射:指郭子儀。如父兄:指極愛士卒。
客走在新安縣的大路上,聽到人聲喧嘩,原來是吏役點名徵兵。
於是便問新安吏:新安是個小縣,人口不多,連年戰爭,還會有成丁的青年可以入伍嗎?
“兵府的文書昨夜才下達,命令沒有壯丁就依次抽中男。”
“抽來的中男實在太小了,怎能守住王城呢?”
肥胖的青年有母親來送行,瘦弱的青年孤零零的無人陪送。
河水日夜向東流,時至黃昏,青山裡還留著送行者的哭聲。
把你們的眼淚收起吧,不要哭幹了眼睛,徒然傷了身體。
官軍去攻取相州,日夜盼望著平定它。
可賊心難料,官軍潰敗,歸來的兵士像星星一樣散亂地紮營。
就著原先的營壘就食,練兵也在東都洛陽近郊。
他們挖掘壕溝也不會深得見水,放牧軍馬的勞役也還算輕。
何況這一場戰役里朝廷官軍是正義之師,一切必然順利。主將對於戰士的愛護,也一目了然。
送行戰士的人們,不要哭得那麼悲傷,郭子儀像你們的父兄一樣愛著這些士卒。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冬,郭子儀收復長安和洛陽,旋即,和李光弼、王思禮等九節度使乘勝率軍進擊,以二十萬兵力在鄴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陽)包圍了安慶緒叛軍,局勢十分可喜。然而昏庸的唐肅宗李亨對郭子儀、李光弼等領兵並不信任,諸軍不設統帥,只派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使諸軍不相統屬,又兼糧食不足,士氣低落,兩軍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軍至,唐軍遂在鄴城大敗。郭子儀退保東都洛陽,其餘各節度使逃歸各自鎮守。安慶緒、史思明幾乎重又佔領洛陽。幸而郭子儀率領他的朔方軍拆斷河陽橋,才阻止了安史軍隊南下。這一戰之後,官軍散亡,兵員亟待補充。於是朝廷下令徵兵。杜甫從洛陽回華州,路過新安,看到徵兵的情況,寫了這首詩。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這兩句是全篇的總起。“客”,杜甫自指。以下一切描寫,都是從詩人“喧呼聞點兵”五字中生出。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這是杜甫的問話。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年)定製:男女十六歲為中男,二十一歲為丁。至唐玄宗天寶三年(744年),又改以十八歲為中男,二十二歲為丁。按照正常的徵兵制度,中男不該服役。杜甫的問話是很尖銳的,眼前明明有許多人被當作壯丁抓走,卻撇在一邊,跳過一層問:“新安縣小,再也沒有丁男了吧?”大概他以為這樣一問,就可以把新安吏問住了。“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官吏很狡黠,也跳過一層回答說,州府昨夜下的軍帖,要挨次往下抽中男出征。官吏敏感得很,他知道杜甫用中男不服兵役的王法難他,所以立即拿出府帖來壓人。講王法已經不能發生作用了,於是杜甫進一步就實際問題和情理髮問:“中男又矮又小,怎麼能守衛東都洛陽呢?”王城,指洛陽,周代曾把洛邑稱作王城。這在杜甫是又逼緊了一步,但接下去卻沒有答話。也許官吏被問得張口結舌,但更大的可能是官吏不願跟杜甫啰嗦下去了。這就把官吏對杜甫的厭煩,杜甫對人民的同情,以及詩人那種迂執的性格都表現出來了。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跟官吏已經無話可說了,於是杜甫把目光轉向被押送的人群。他懷著沉痛的心情,把這些中男仔細地打量再打量。他發現那些似乎長得壯實一點的男孩子是因為有母親照料,而且有母親在送行。中男年幼,當然不可能有妻子。之所以父親不來,是因為前面說過“縣小更無丁”,有父親在就不用抓孩子了。所以“有母”的言外之意,正是表現了另一番慘景。“瘦男”的“瘦”已叫人目不忍睹,加上“獨伶俜”三字,更顯得他們無親無靠。懷著無限的痛苦,但卻茫然而無法傾訴,這就是“獨伶俜”三字展現給讀者的情形。杜甫對著這一群哀號的人流淚站了很久,只覺天已黃昏了,白水在暮色中無語東流,青山好像帶著哭聲。這裡用一個“猶”字便見恍惚。人走以後,哭聲仍然在耳,彷彿連青山白水也嗚咽不止。似幻覺又似真實,使讀者驚心動魄。以上四句是詩人的主觀感受。它在前面與官吏的對話和後面對徵人的勸慰語之間,在行文與感情的發展上起著過渡作用。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是杜甫勸慰徵人的開頭幾句話。本來中男已經走了,他的話不能講給他們聽。這裡,既像是把先前曾跟中男講的話補敘在這裡,又像是中男走過以後,杜甫覺得太慘了,一個人對著中男走的方向自言自語。那種發痴發獃的神情,更顯出他茫然的心理。抒發悲憤一般總是要把感情往外放,可是此處卻似乎在進行收束。“使眼枯”、“淚縱橫”本來可以再作淋漓盡致的刻畫,但杜甫卻加上了“莫”和“收”。“不要哭得使眼睛發枯,收起奔涌的熱淚吧。”然後再用“天地終無情”來加以堵塞。“莫”、“收”在前,“終無情”在後一筆煞住,好像要人把眼淚全部吞進肚裡。這就收到了“抽刀斷水水更流”的藝術效果。這種悲憤也就顯得更深、更難控制,“天地”也就顯得更加“無情”。
杜甫寫到“天地終無情”,已經極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然而這一場戰爭的性質不同於寫《兵車行》的時候。當此國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時,詩人從維護祖國的統一角度考慮,在控訴“天地終無情”之後,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相州之敗,本來罪在朝廷和唐肅宗,杜甫卻說敵情難以預料,用這樣含混的話掩蓋失敗的根源,目的是要給朝廷留點面子。本來是敗兵,卻說是“歸軍”,也是為了不致過分叫人喪氣。“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唐軍討伐安史叛軍,可以說名正言順,但實際上又談不上愛護士卒、撫養分明。另外,所謂戰壕挖得淺,牧馬勞役很輕,郭子儀對待士卒親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詞。杜甫講這些話,都是對強征入伍的中男進行安慰。詩在揭露的同時,又對朝廷有所回護,杜甫這樣說,用心良苦。實際上,人民蒙受的慘痛,國家面臨的災難,都深深地刺激著他沉重而痛苦的心靈。
杜甫在詩中所表現的矛盾,除了有他自己思想上的根源外,同時又是社會現實本身矛盾的反映。一方面,當時安史叛軍燒殺擄掠,對中原地區生產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壞是空前的。另一方面,唐朝統治者在平時剝削、壓迫人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卻又昏庸無能,把戰爭造成的災難全部推向人民,要捐要人,根本不顧人民死活。這兩種矛盾,在當時社會現實中尖銳地存在著,然而前者畢竟居於主要地位。可以說,在平叛這一點上,人民和唐王朝多少有一致的地方。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別”既揭露統治集團不顧人民死活,又旗幟鮮明地肯定平叛戰爭,甚至對應徵者加以勸慰和鼓勵,讀者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當時的人民雖然怨恨唐王朝,但終究咬緊牙關,含著眼淚,走上前線支持了平叛戰爭。“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表達了作者對應徵的“中男”的無限同情之心。
作者: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逾:越過
啼:放聲哭
致:表達
戍:防守邊疆
附書至:捎信回來
室:家
一何:多麼
且:姑且
存者:活著的人
惟:只
衰:衰老
歸:回去
應:應徵
絕:消失
幽咽:形容低微、斷續的哭聲
傍晚投宿於石壕村,夜裡有官吏來捉人。
老翁翻牆逃走,老婦走出去看。
官吏喊叫的聲音是多麼兇狠,老婦啼哭的情形是多麼凄苦!
我聽到老婦上前對官吏說:“我三個兒子都服役去參加把守鄴城。
一個兒子託人捎了信回來,另外兩個最近戰死了。
活著的人苟且偷生,死的人已經永遠逝去!
家中再也沒有什麼男丁了,只有個仍在吃奶的小孫子。
兒媳婦因為孫子還沒有改嫁,但進進出出沒有一套完整的衣裙在。
我雖年老力衰,請允許我跟從您夜歸。
趕快應徵河陽,興許還可以為軍隊做早飯。“
入夜了,說話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但好像還聽到低聲哭泣抽咽的聲音。
天亮,我要繼續趕前面的路程,只得與逃走回來的老翁告別。
公元758年,為平息安(安祿山)史(史思明)之亂,郭子儀、李光弼等九位節度使,率兵20萬圍攻安慶緒(安祿山的兒子)所佔的鄴郡(河南安陽),勝利在望。但在第二年春天,由於史思明派來援軍,並對唐軍補給線施壓,加之唐軍內部矛盾重重,觀軍容宣慰處置使魚朝恩不聽諸將建議,直意與叛軍決戰,期初兩軍陷入苦戰,均損失慘重,后郭子儀領兵而來,正欲布列戰陣,忽而天色巨變,飛沙走石,敵我難辨,兩軍皆驚,各自奔潰,然唐軍之混亂遠甚於叛軍,甚至於在歸途中搶掠百姓。郭子儀等退守河陽(河南孟州市),並四處抽丁補充兵力。
杜甫這時剛好從洛陽回華州,途經新安、石壕、潼關等地,根據目睹的現實,寫了一組詩,《石壕吏》是其中的一首。石壕,也叫石壕鎮,河南三門峽東南。吏,小官,這裡指差役。
759年(唐肅宗乾元二年)春,已經四十八歲的杜甫,由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他離開洛陽,歷經新安、石壕、潼關,夜宿曉行,風塵僕僕,趕往華州任所。所經之處,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引起詩人感情上的強烈震動。
當時唐王朝集中郭子儀、李光弼等九位節度使率步騎二十萬,號稱六十萬,將安慶緒圍在鄴城。由於肅宗皇帝猜疑,任用閹宦,致使指揮權不統一,處處掣肘,被史思明援兵肆意牽制,最終在交戰中因驚懼而全軍潰敗,為百姓造成一場更大的災禍。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這時,杜甫正由新安縣繼續西行,投宿石壕村,遇到吏卒深夜捉人,於是就其所見所聞,寫成這篇不朽的詩作。
《石壕吏》是一首傑出的現實主義的敘事詩,寫了差吏到石壕村乘夜捉人徵兵,連年老力衰的老婦也被抓服役的故事,揭露了官吏的殘暴和兵役制度的黑暗,對安史之亂中人民遭受的苦難深表同情。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讀者不能輕易放過。封建社會裡,由於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於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里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於暗示性。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裡生髮出來。不說“徵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於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於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牆”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並為老婦以下的訴說製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係。“婦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承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這十三句詩,不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也決不是在那裡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讀者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了個空。於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可能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
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抬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你家裡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說:“家裡再沒有別的男人了!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餵奶給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麼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版本為“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所以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後一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走·時低聲哭泣,越走越遠,便聽不到哭聲了。“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於敘事中含無限深情。前一天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詩人,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的心情怎樣,詩人作何感想,這些都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餘地。
此詩如實地揭露了當時政治的黑暗。面對這一切,詩人沒有美化現實,而是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鍊。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於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絲毫沒有給讀者概念化的感覺。詩中還運用了藏問於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雙方的矛盾之後,便集中寫“婦”,不複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於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於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牆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麼,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就是給孩子餵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於詩人筆墨簡潔、洗鍊,用了較短的篇幅,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衝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作者:杜甫
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
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
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
“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
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
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
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
潼關:在華州華陰縣東北,因關西一里有潼水而得名。
草草:疲勞不堪之貌。何:多麼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上句言堅,下句言高。城在山上故曰萬丈余。
備胡:指防備安史叛軍。
要:同“邀”,邀請。
連雲列戰格:自此句以下八句是關吏的答話。連雲言其高,戰格即戰柵,柵欄形的防禦工事。
西都:與東都對稱,指長安。
丈人:關吏對杜甫的尊稱。
艱難:戰事緊急之時。奮:揮動。
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靈寶縣以西至潼關一帶的地方。
哥舒:即哥舒翰。
士卒勞役是多麼疲勞艱辛,潼關要築一座城關。
城牆比鐵還堅固,有萬丈多高。
我問潼關吏:“修道是為了防史思明軍嗎?"
潼關吏邀請我下馬步行,指著山隅說:
"潼關高得與雲相連,城上的堡壘把城牆分成一格一格的戰柵,就連飛鳥也不能逾越。
胡賊來犯,據守即可,又何必擔心西都長安呢。
您看這個要害的地方,狹窄到只能一輛車子通過。
艱難時刻就拿起長戟防守,因形勢險要,利於防守,萬古守關也只用一人。"
"悲哀啊!桃林塞那一仗,哥舒翰潼關戰敗,兵士死傷極多,很多慘死黃河。
請囑咐防守潼關的將領,謹慎啊!千萬別重蹈哥舒翰倉卒促應戰的覆轍。”
此詩開頭四句可以說是對築城的士兵和潼關關防的總寫。漫漫潼關道上,無數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築工事。“草草”,勞苦的樣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詩人無限讚歎的心情。放眼四望,沿著起伏的山勢而築的大小城牆,既高峻又牢固,顯示出一種威武的雄姿。這裡大城小城應作互文來理解。一開篇杜甫就用簡括的詩筆寫出唐軍加緊修築潼關所給予他的總印象。
“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這兩句引出了“潼關吏”。胡,即指安史叛軍。“修關”何為,其實杜甫是不須問而自明的。這裡故意發問。而且又有一個“還”字,暗暗帶出了三年前(756年,天寶十五年)潼關曾經失守一事,從而引起人們對這次潼關防衛效能的關心與懸念。這對於開拓下文,是帶關鍵性的一筆。
接下來,應該是潼關吏的回答了。可是他似乎並不急於作答,卻“要(邀)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從結構上看,這是在兩段對話中插入一段敘述,筆姿無獃滯之感。然而,更主要的是這兩句暗承了“修關還備胡”。杜甫憂心忡忡,而那位潼關吏看來對所築工事充滿了信心。他可能以為這個問題不必靠解釋,口說不足為信,還是請下馬來細細看一下吧。
下面八句,都是潼關吏的話,他首先指看高聳的山巒說:“瞧,那層層戰柵,高接雲天,連鳥也難以飛越。敵兵來了,只要堅決自守,何須再擔心長安的安危呢!”語調輕鬆而自豪,可以想象,關吏說話時因富有信心而表現出的神采。他又興緻勃勃地邀請杜甫察看最險要處:老丈,您看那山口要衝,狹窄得只能容單車通過。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八句,“神情聲口俱活”(浦起龍《讀杜心解》),不只是關吏簡單的介紹,更主要的是表現了一種“胡來但自守”的決心和“艱難奮長戟”的氣概。而這雖然是通過官吏之口講出來的,卻反映了守關將士昂揚的鬥志。
緊接關吏的話頭,詩人卻沒有贊語,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因為詩人並沒有忘記“前車之覆”。三年前(756年,天寶十五年),佔據了洛陽的安祿山派兵攻打潼關,當時守將哥舒翰本擬堅守,但為楊國忠所疑忌。在楊國忠的慫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關督戰。哥舒翰不得已領兵出戰,結果全軍覆沒,許多將士被淹死在黃河裡。睹今思昔,杜甫余哀未盡,深深覺得要特別注意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避免重蹈覆轍。“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慎”字意味深長,它並非簡單地指責哥舒翰的無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觸及了多方面的歷史教訓,表現了詩人久久難以消磨的沉痛悲憤之感。
與“三別”通篇作人物獨白不同,“三吏”是夾帶問答的。而此篇的對話又具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是在對話的安排上,緩急有致,表現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態。“修關還備胡”,是詩人的問話,然而關吏卻不急答,這一“緩”,使人可以感覺到關吏胸有成竹。關吏的話一結束,詩人馬上表示了心中的憂慮,這一“急”,更顯示出對歷史教訓的痛心。其次,對話中神情畢現,形象鮮明。關吏的答話並無刻意造奇之感,而守關的唐軍卻給讀者留下一種堅韌不拔、英勇沉著的印象。其中“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兩句又格外精警突出,塑造出猶如戰神式的英雄形象,具有精神鼓舞的力量
杜甫
莬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髮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莬絲:即莬絲子,一種蔓生的草,依附在其他植物枝幹上生長。蓬和麻的枝幹都很短,所以莬絲子附在上面的引蔓自然長不了。比喻女子嫁給征夫,相處難久。
無乃:豈不是。
河陽:今河南孟縣,當時唐軍與叛軍在此對峙。
身:身份,指在新家中的名份地位。唐代習俗,嫁后三日,始上墳告廟,才算成婚。今僅宿一夜,婚禮尚未完成,故身份不明。姑嫜:婆婆、公公。
藏:躲藏,不隨便見外人。
歸:古代女子出嫁稱"歸"。將:帶領,相隨。這兩句即俗語所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迫:煎熬、壓抑。中腸:內心。
蒼黃:猶倉皇。意思是多所不便,更麻煩。
事戎行:從軍打仗。
久致:很久以前都已經製成。襦:短襖,裳:下衣。
不復施:不再穿。洗紅妝:洗去脂粉,不再打扮。
錯迕(wǔ):差錯,不如意。永相望:永遠盼望重聚。表示對丈夫的愛情始終不渝。
菟絲子纏著低矮的蓬草和大麻,它的藤蔓怎麼能爬得遠?
一個姑娘嫁給征夫,倒不如早先就丟棄在大路旁邊等死!
我和你做了結髮夫妻,連床席一次也沒能睡暖;
昨晚成親,今早便告別,也太匆忙了吧。
你到河陽去作戰,離家雖不遠,可已經是邊防前線。
我們還沒有舉行拜祭祖先的大禮呀,怎麼好去把公婆拜見?
做女兒時,爹媽從不讓我拋頭露面;
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今天就要上戰場,我只得把痛苦埋藏在心間;
多想跟你一塊兒去呀,只怕是形勢緊急。
你不要為新婚離別難過啊,要在戰爭中多多出力。
我不能隨你去,婦女跟著軍隊,恐怕會影響士氣。
我本是窮人家女兒,這套嫁衣很久之前就已經做成。
從現在起我就把它脫掉,再當著你的面洗掉脂粉。
天上的鳥兒自由自在地飛翔,大的小的全是成對成雙。
人世間不如意的事兒本來就多,願你和我兩地同心,永不相忘!
杜甫“三別”中的《新婚別》,精心塑造了一個深明大義的少婦形象。這首採用獨白的形式,全篇先後用了七個“君”字,都是新娘對新郎傾吐的肺腑之言,讀來深切感人。
全詩大致可分為三段,也可以說是三層,但是這三層並不是平列的,而是一層比一層深,一層比一層高,而且每一層當中又都有曲折。這是因為詩中人物的心情本來就是很複雜的。
第一段,從“兔絲附蓬麻”到“何以拜姑嫜”,主要是寫新娘子訴說自己的不幸命運。她是剛過門的新嫁娘,過去和丈夫沒見過面,沒講過話。所以語氣顯得有些羞澀,有些吞吞吐吐。這表現在開頭兩句:“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新嫁娘這番話不是單刀直入,而是用比喻來引起的。這很符合她的特定身份和她這時的心理狀態。兔絲,即“菟絲”,是一種蔓生的草,常寄生在別的植物上。“蓬”和“麻”也都是小植物,所以,寄生在蓬麻上的菟絲,它的蔓兒也就不能延長。在封建社會裡,女子得依靠丈夫才能生活,可是現在她嫁的是一個“征夫”,很難指望白頭偕老,用“菟絲附蓬麻”的比喻非常貼切。“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這是一種加重的說法,這位新娘子之所以會傷心到這步田地,“結髮為君妻”以下的八句,正是申明了這個問題的原因。“結髮”二字,說明這個新娘子對丈夫的好歹看得很重,因為這關係到她今後一生的命運。然而,這洞房花燭之夜,卻就是生離死別之時,頭一天晚上剛結婚,第二天一早就得走,連床席都沒有睡暖,這根本不像是結髮夫妻過的生活。“無乃太匆忙”的“無乃”,是反問對方的口氣,意即“豈不是”。如果是為了別的什麼事,匆忙相別,也還罷了,因為將來還可以團圓,偏偏丈夫又是到河陽去作戰,將來的事且不說,眼面前,媳婦的身份都沒有明確,妻子也就無法去拜見公婆、侍候公婆。古代婚禮,新嫁娘過門三天以後,要先告家廟、上祖墳,然後拜見公婆,正名定分,才算成婚。“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兩句,點明了造成新婚別的根由是戰爭;同時說明了當時進行的戰爭是一次“守邊”戰爭。從詩的結構上看,這兩句為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張本。當時正值安史之亂,廣大地區淪陷,邊防不得不往內地一再遷移,而此時,邊境是在洛陽附近的河陽,守邊居然守到唐王朝自己家門口來了,這不能不讓詩人感到十分可嘆。所以,這兩句也是對統治階級昏庸誤國的譏諷,詩人在這裡用的是一種“婉而多諷”的寫法
第二段,從“父母養我時”到“形勢反蒼黃”。新娘子把話題由自身進一步落到丈夫身上了。她關心丈夫的死活,並且表示了對丈夫的忠貞,要和他一同去作戰。“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當年父母對她非常疼愛,把她當作寶貝似的。然而女大當嫁,父母也不能藏她一輩子,還是不能不把她嫁人,而且嫁誰就得跟誰。“雞狗亦得將”,“將”字當“跟隨”講,就是俗話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新婚之時,“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丈夫要到那九死一生的戰場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能再依靠誰了。想到這些,這讓她沉痛得柔腸寸斷。緊接著,新娘子表示:“我本來決心要隨你前去,死也死在一起,省得牽腸掛肚。但又怕這樣一來,不但沒有好處,反而要把事情弄得糟糕,更複雜。軍隊里是不允許有年輕婦女的,你帶著妻子去從軍,也有許多不方便,我又是一個剛出門的閨女,沒見過世面,更不用說是打仗了。真是叫人左右為難。”這段話,刻畫了新娘子那種心痛如割、心亂如麻的矛盾心理,非常曲折、深刻。
詩的第三段,是從“勿為新婚念”到“與君永相望”。在這裡,女主人公經過一番痛苦的傾訴和內心劇烈的鬥爭以後,終於從個人的不幸中、從對丈夫的關切中,跳了出來,站在更高的角度,把眼光放得更遠了。“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變哀怨沉痛的訴說而為積極的鼓勵,話也說得痛快,不像開始的時候那樣吞吞吐吐的了,她決定不隨同丈夫前去,並且,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殺敵,她表示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堅貞愛情。這愛情,是通過一些看來好像不重要,其實卻大有作用的細節,或者說具體行動表達出來的。這就是“自嗟貧家女”這四句所描寫的。新娘說,費了許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備辦得一套美麗的衣裳,現在不再穿了。並且,當著丈夫的面,她這就把臉上的脂粉洗掉。丈夫走了以後,我更沒心情梳妝打扮了。這固然是她對丈夫堅貞專一的愛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貴的,是她的目的在於鼓勵丈夫,好叫他放心地、並且滿懷信心、滿懷希望地去殺敵。她對丈夫的鼓勵是明智的。因為只有把幸福的理想寄托在丈夫的努力殺敵、凱旋歸來上面,才有實現的可能。應該說,她是識大體,明大義的。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這四句是全詩的總結。其中有哀怨,有傷感,但是已經不像最初那樣強烈、顯著,主要意思還是在鼓勵丈夫,所以才說出“人事多錯迕”,好像有點人不如鳥,但立即又振作起來,說出了“與君永相望”這樣含情無限的話,用生死不渝的愛情來堅定丈夫的鬥志。
《新婚別》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藝術性結合的作品。詩人運用了大膽的浪漫的藝術虛構,實際上杜甫不可能有這樣的生活經歷,不可能去偷聽新娘子對新郎官說的私房話。在新娘子的身上傾注了作者浪漫主義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別》又具有現實主義的精雕細琢的特點,詩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通過曲折劇烈的痛苦的內心鬥爭,最後毅然勉勵丈夫“努力事戎行”,表現戰爭環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發展變化,絲毫沒有給讀者勉強和抽象之感,而顯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並且能讓讀者深受感染。
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也是《新婚別》的一大藝術特點。詩人化身為新娘子,用新娘子的口吻說話,非常生動、逼真。詩里採用了不少俗語,這也有助於語言的個性化,因為他描寫的本來就是一個“貧家女”。
此外,在押韻上,《新婚別》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換了好幾個韻腳,《新婚別》卻是一韻到底,《垂老別》和《無家別》也是這樣。這大概和詩歌用人物獨白的方式有關,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更有利於主人公的訴說,也更便於讀者的傾聽。
杜甫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
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
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
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pí)。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盪盡,遠近理亦齊。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天寶后:指安史之亂以後。開篇是以追敘寫起,追溯無家的原因,引出下文。廬:即居住的房屋。但,只有,極為概括也極為沉痛地傳達出安祿山亂后的悲慘景象:什麼都沒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賤子:這位無家者的自謂。
陣敗:指鄴城之敗。
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創語。
怒我啼:對我發怒且啼叫。
鞞(pí),古同“鼙”,鼓名。
攜:即離。無所攜,是說家裡沒有可以告別的人。
齊:齊同。
委溝溪:指母親葬在山谷里。
兩酸嘶:是說母子兩個人都飲恨。酸嘶,失聲痛哭。
蒸黎:指勞動人民。蒸,眾。黎,黑。
天寶以後,農村寂寞荒涼,家園裡只剩下蒿草蒺藜。
我的鄉里百餘戶人家,因世道亂離都各奔東西。
活著的沒有消息,死了的已化為塵土。
因鄴城一戰兵敗,沒有家的我回來尋找家鄉的舊路。
在村裡走了很久,只見空巷,日色無光,蕭條凄慘。
只能面對著一隻只豎起毛來向我怒號的野鼠狐狸。
四鄰還剩些什麼人呢?只有一兩個老寡婦。
宿鳥總是留戀著本枝,我也同樣依戀故土,哪能辭鄉而去,且在此地棲宿。
正當春季,我扛起鋤頭下田,到了天晚還忙著澆田。
縣吏知道我回來了,又徵召我去練習軍中的騎鼓。
雖然在本州服役,家裡也沒什麼可帶。
近處去,我只有空身一人。遠處去,終究也會迷失。
家鄉既已一片空蕩,遠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永遠傷痛我長年生病的母親,死了五年也沒有好好埋葬。
她生了我,卻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終身忍受辛酸。
人活在世上卻無家可別,這老百姓可怎麼當?
《無家別》和“三別”中的其他兩篇一樣,敘事詩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詩中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當兵的獨身漢,既無人為他送別,又無人可以告別,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際,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彷彿是對老天爺訴說他無家可別的悲哀。
從開頭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總寫亂后回鄉所見,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兩句插在中間,將這一大段隔成兩個小段。前一小段,以追敘發端,寫那個自稱“賤子”的軍人回鄉之後,看見自己的家鄉面目全非,一片荒涼,於是撫今憶昔,概括地訴說了家鄉的今昔變化。“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這兩句正面寫今,但背後已藏著昔。“天寶后”如此,那麼就會想到天寶前的情況。於是自然地引出下兩句。那時候“我里百餘家”,應是園廬相望,雞犬相聞,當然並不寂寞:“天寶后”則遭逢世亂,居人各自東西,園廬荒廢,蒿藜(野草)叢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頭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滿目蕭條的景象,表現出主人公觸目傷懷的悲涼心情,為全詩定了基調。“世亂”二字與“天寶后”呼應,寫出了今昔變化的原因,也點明了“無家”可“別”的根源。“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兩句,緊承“世亂各東西”而來,如聞“我”的嘆息之聲,強烈地表現了主人公的悲傷情緒。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則描寫細節,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承前啟後,作為過渡。“尋”字刻畫入微,“舊”字含意深廣。家鄉的“舊蹊”走過千百趟,閉著眼都不會迷路,如今卻要“尋”,見得已非舊時面貌,早被蒿藜淹沒了。“舊”字追昔,應“我里百餘家”:“尋”字撫今,應“園廬但蒿藜”。“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寫“賤子”由接近村莊到進入村巷,訪問四鄰。“久行”承“尋舊蹊”來,傳“尋”字之神。距離不遠而需久行,見得舊蹊極難辨認,尋來尋去,繞了許多彎路。“空巷”言其無人,應“世亂各東西”。“日瘦氣慘凄”一句,用擬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見空巷”時的凄慘心境。
“但對狐與狸”的“但”字,與前面的“空”字照應。當年“百餘家”聚居,村巷中人來人往,笑語喧闐;如今卻只與狐狸相對。而那些“狐與狸”竟反客為主,一見“我”就脊毛直豎,沖著“我”怒叫,好像責怪“我”不該闖入它們的家園。遍訪四鄰,發現只有“一二老寡妻”還活著!見到她們,自然有許多話要問要說,但杜甫卻把這些全省略了,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空間。而當讀到後面的“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時,就不難想見與“老寡妻”問答的內容和彼此激動的表情。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這在結構上自成一段,寫主人公回鄉后的生活。前兩句,以宿鳥為喻,表現了留戀鄉土的感情。后兩句,寫主人公懷著悲哀的感情又開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勞動,希望能在家鄉活下去,不管多麼貧困和孤獨!
最後一段,寫無家而又別離。“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波瀾忽起。以下六句,層層轉折。“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這是第一層轉折;上句自幸,下句自傷。這次雖然在本州服役,但內顧一無所有,既無人為“我”送行,又無東西可攜帶,怎能不令“我”傷心!“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這是第二層轉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傷感;但既然當兵,將來終歸要遠去前線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處!“家鄉既盪盡,遠近理亦齊”,這是第三層轉折。回頭一想,家鄉已經蕩然一空,“近行”、“遠去”,又有什麼差別!六句詩抑揚頓挫,層層深入,細緻入微地描寫了主人公聽到召令之後的心理變化。如劉辰翁所說:“寫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見楊倫《杜詩鏡銓》引)沈德潛在講到杜甫“獨開生面”的表現手法時指出:“……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無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雲‘家鄉既盪盡,遠近理亦齊’,轉作曠達,彌見沉痛矣。”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儘管強作達觀,自寬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終於湧上心頭:前次應徵之前就已長期卧病的老娘在“我”五年從軍期間死去了!死後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溝溪!這使“我”一輩子都難過。這幾句,極寫母亡之痛、家破之慘。於是緊扣題目,以反詰語作結:“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意思是:已經沒有家,還要抓走,叫人怎樣做老百姓呢?
詩題“無家別”,第一大段寫亂后回鄉所見,以主人公行近村莊、進入村巷劃分層次,由遠及近,有條不紊。遠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則描寫細節。第三大段寫主人公心理活動,又分幾層轉折,愈轉愈深,刻畫入微。層次清晰,結構謹嚴。詩人還善用簡練、形象的語言,寫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詩中“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概括性更強。“蒿藜”、“狐狸”,在這裡是富有特徵性的事物。誰也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園中長滿蒿藜。在人煙稠密的村莊里,狐狸也不敢橫行無忌。“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狸”,僅僅十個字,就把人煙滅絕、田廬荒廢的慘象活畫了出來。其他如“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徵性的。正因為是“老寡妻”,所以還能在那裡苟延殘喘。稍能派上用場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詩中的主人公就是剛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的。
詩用第一人稱,讓主人公直接出面,對讀者訴說他的所見、所遇、所感,因而不僅通過人物的主觀抒情表現了人物的心理狀態,而且通過環境描寫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幾年前被官府抓去當兵的“我”死裡逃生,好容易回到故鄉,滿以為可以和骨肉鄰里相聚了;然而事與願違,看見的是一片“蒿藜”,走進的是一條“空巷”,遇到的是豎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滿目凄涼,百感交集!於是連日頭看上去也消瘦了。“日”無所謂肥瘦,由於自己心情悲涼,因而看見日光黯淡,景象凄慘。正因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與環境描寫結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戰區人民的共同遭遇,對統治者的殘暴、腐朽,進行了有力的鞭撻。
杜甫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乾。
垂老別
老妻卧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 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
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為樂土? 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四郊:指京城四周之地。
垂老:將老。
焉用:猶哪用。身獨完:獨自活下去。完,全,即活。
投杖:扔掉拐杖。
骨髓干:形容筋骨衰老。
介胄:猶甲胄,鎧甲和頭盔。
長揖:不分尊卑的相見禮,拱手高舉,自上而下。上官:指地方官吏。
歲暮:年底。
孰知:即熟知,深知。
加餐:多進飲食。
土門:即土門口,在今河陽孟縣附近,是當時唐軍防守的重要據點。壁:壁壘。
杏園:在今河南汲縣東南,為當時唐軍防守的重要據點。
勢異:形勢不同。
豈擇:豈能選擇。端:端緒、思緒。
遲回:徘徊。竟:終。
被岡巒:布滿山岡。
丹:紅。流血多,故川原染紅。
盤桓:留戀不忍離去。
蓬室:茅屋。
塌然:形容肝腸寸斷的樣子。摧肺肝:形容極度悲痛。
四野硝煙真叫人一刻不安,在這風燭殘年卻棲身無處。
子孫們在戰場上盡都殉難,兵荒馬亂又何需老命苟全。
扔掉拐杖出門去拼搏一番,一路的人也為我流淚辛酸。
慶幸的牙齒完好胃口不減,悲傷的骨瘦如柴枯槁不堪。
男兒既披戴盔甲從戎征戰,也只好長揖不拜辭別長官。
老伴聞說睡路上聲聲哀喚,嚴冬臘月仍然是褲薄衣單。
明知道死別最後一次見面,貧賤夫妻怎麼不憐她饑寒。
今朝離去永不能回返家園,猶聽她再三勸我努力加餐。
土門關深溝高壘防守堅嚴,杏園鎮天險足恃偷渡實難。
形勢變不比當年鄴城之戰,縱然是死去時間也有寬限。
人生世上都有個離合悲歡,哪管你饑寒交迫衰老病殘。
想以前少壯年華國泰民安,竟不免徘徊踟躕長吁短嘆。
普天下應徵入伍戒備森嚴,戰爭的烽火已瀰漫了崗巒。
屍骸積山一草一木變腥膻,流血漂杵河流平原都紅遍。
戰火遍地何處覓人間樂園,勤王殺敵又豈敢猶豫盤桓。
毅然地拋棄茅棚奔赴前線,天崩地裂真叫人摧斷肺肝!
一開頭,詩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寧靜”的時代的動亂氣氛中,讓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語勢低落,給人以沉鬱壓抑之感。他慨嘆著說:“子孫都已在戰爭中犧牲了,剩下我這個老頭,又何必一定要苟且偷生!話中飽蘊著老翁深重的悲思。戰火逼近,官府要他上前線,於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顫巍巍地跨出了家門。“投杖出門去”,筆鋒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人,他知道在這個多難的時代應該怎樣做。但是他畢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戰士看到這番情景,不能不為之感嘆唏噓。“同行為辛酸”,就勢跌落,從側面烘托出這個已處於風燭殘年的老翁的悲苦命運。“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牙齒完好無缺,說明還可以應付前線的艱苦生活,表現出老翁的倔強;骨髓行將榨乾,又使他不由得悲憤難已。這裡,語氣又是一揚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內心複雜的矛盾和變化。“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作為男子漢,老翁既已披上戎裝,那就義無反顧,告別長官慷慨出發了。語氣顯得昂揚起來。
接下去,就出現了全詩最扣人心弦的描寫:臨離家門的時候,老翁原想瞞過老妻,來個不辭而別,好省去無限的傷心。誰知走了沒有幾步,迎面卻傳來了老妻的悲啼聲。他唯一的親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襤褸的單衫正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這突然的發現,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接著就展開了老夫妻間強抑悲痛、互相愛憐的催人淚下的心理描寫:老翁明知生離就是死別,還得上前去攙扶老妻,為她的孤寒無靠吞聲飲泣;老妻這時已哭得淚流滿面,她也明知老伴這一去,十成是回不來了,但還在那裡啞聲叮嚀:“到了前方,你總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這一小節細膩的心理描寫,在結構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惻、愁腸寸斷、難捨難分的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吳齊賢《杜詩論文》所說:“此行已成死別,復何顧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傷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猶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把“傷其寒”、“勸加餐”這類生活中極其尋常的同情勸慰語,分別放在“是死別”、“必不歸”的極不尋常的特定背景下來表現。再加上無可奈何的“且復”,迥出人意的“還聞”,層層跌出,曲折狀寫,便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
“土門”以下六句,用寬解語重又振起。老翁畢竟是堅強的,他很快就意識到必須從眼前凄慘的氛圍中掙脫出來。他不能不從大處著想,進一步勸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次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很堅固的,敵軍要越過黃河上杏園這個渡口,也不是那麼容易。情況和上次鄴城的潰敗已有所不同,此去縱然一死,也還早得很哩!人生在世,總不免有個聚散離合,哪管你是年輕還是年老!”這些故作通達的寬慰話語,雖然帶有強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飾老翁內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亂世的真情,多少能減輕老妻的悲痛。“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輕時候度過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嘆了一陣。情思在這裡稍作頓挫,為下文再掀波瀾,預為鋪墊。
“萬國”以下六句,老翁把話頭進一步引向現實,發出悲憤而又慷慨的呼聲:“睜開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處都是征戰,烽火燃遍了山岡;草木叢中散發著積屍的惡臭,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廣闊的山川,哪兒還有什麼樂土?我們怎敢只想到自己,還老在那裡躊躇徬徨?”這一小節有兩層意思。一是逼真而廣闊地展開了時代生活的畫面,這是山河破碎、人民塗炭的真實寫照。他告訴老妻:人間的災難並不只是降臨在他們兩人頭上,言外之意是要想開一些。一是面對兇橫的敵人,他們不能再徘徊了,與其束手待斃,還不如撲上前去拼一場。通過這些既形象生動又概括集中的話語,詩人塑造了一個正直的、豁達大度而又富有愛國心的老翁形象,這在中國詩史上還不多見。從詩情發展的脈絡來看,這是一大振起,難捨難分的局面終將結束了。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訣別離去的時候,老翁突然覺得五臟六腑內有如崩裂似的苦痛。這不是尋常的離別,而是要離開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的家鄉。長期患難與共、冷暖相關的親人,轉瞬間就要見不到了,此情此景,老翁難以承受。感情的閘門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匯聚成人間的深悲巨痛。這一結尾,情思大跌,卻蘊蓄著豐厚深長的意境:獨行老翁的前途將會怎樣,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將否陷入絕境,倉皇莫測的戰局將怎樣發展變化,這一切都將留給讀者去體會、想象和思索。
這首敘事短詩,並不以情節的曲折取勝,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畫見長。詩人用老翁自訴自嘆、慰人亦即自慰的獨白語氣來展開描寫,著重表現人物時而沉重憂憤、時而曠達自解的複雜的心理狀態;而這種多變的情思基調,又決定了全詩的結構層次,於嚴謹整飭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緣情宛轉之妙。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此詩敘別老妻,“忽而永訣,忽而相慰,忽而自奮,千曲百折,末段又推開解譬,作死心塌地語,猶雲無一寸乾淨地,愈益悲痛”,是很有道理的。杜甫高出於一般詩人之處,主要在於他無論敘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驪得珠,通過個別反映一般,準確傳神地表現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真實,概括勞苦人民包括詩人自己的無窮辛酸和災難。他的詩,博得“詩史”的美稱,決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