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是晉宋之際文學家陶淵明在歸隱田園時期創作的一首五言詩。此詩從對務農的認識開端,再總提歲功,點出秋獲,接著寫農作的辛苦,再轉寫避祿就耕的樂之所在,最後表示志耕不渝。全詩夾敘夾議,語言平淡而意蘊深遠,通過對收稻感受的抒寫,表現了作者的躬耕情懷,是頗能體現陶淵明的歸隱思想與躬耕實踐的典型詩篇。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
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
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
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⑴庚(gēng)戌(xū)歲:指晉安帝義熙六年(410年)。庚戌是天干地支序列的第四十七位。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西田指園田居西邊的田地。舊曆九月中收稻,應是晚稻。”故“早稻”應作“旱稻”,“早”字當為“旱”之形誤。
⑵有道:有常理。
⑶固:本、原。端:始、首。
⑷孰(shú):何。是:此,指衣食。營:經營。
⑸以:憑。自安:自得安樂。
⑹開春:春天開始;進入春天。常業:日常事務,這裡指農耕。
⑺歲功:一年農事的收穫。聊:勉強。聊可觀:勉強可觀。
⑻肆(sì):操作。肆微勤:微施勤勞。
⑼日入:日落。語出《擊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禾:指稻子。一作“耒(lěi)”:耒耜,即農具。
⑽饒:多。霜露:霜和露水,兩詞連用常不實指,而比喻艱難困苦的條件。
⑾風氣:氣候。先寒:早寒,冷得早。
⑿弗:不。此難:這種艱難,指耕作。
⒀四體:四肢。《論語·微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⒁庶(shù):庶幾、大體上。異患:想不到的禍患。干:犯。
⒂盥(guàn)濯(zhuó):洗滌。
⒃襟(jīn)顏:胸襟和面顏。
⒄沮(jǔ)溺(nì):即長沮、桀溺,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隱者(見《論語·微子》)。借指避世隱士。
⒅乃相關:乃相符合。
⒆長如此:長期這樣。
⒇躬耕:親身從事農業生產。
人生歸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
誰能棄此不經營,便可求得自心安?
初春開始做農務,一年收成尚可觀。
清晨下地去幹活,日落背稻把家還。
居住山中多霜露,季節未到已先寒。
農民勞作豈不苦?無法推脫此艱難。
身體確實很疲倦,幸無災禍來糾纏。
洗滌歇息房檐下,飲酒開心帶笑顏。
長沮桀溺隱耕志,千年與我息相關。
但願能得長如此,躬耕田畝自心甘。
此詩作於晉安帝義熙六年(410年)九月。這年陶淵明四十六歲,是他棄官彭澤令歸田躬耕的第六年。陶淵明為了最終抉擇棄官歸田,曾經經歷了十三年的曲折反覆,而且在歸田后心裡總不是那麼平靜單純,但經過多年的勞動實踐,心靈終歸寧靜。於是,在這年秋收后,他以鄭重又愉快的心情創作了《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這首詩。
此詩開篇直接展開議論,明確表現詩人的觀點:人生就應該把謀求衣食放在根本上,要想求得自身的安定,首先就要參加勞動,慘淡經營,才得以生存。“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起筆兩句,把傳統文化之大義——道,與衣食並舉,意義極不尋常。衣食的來源,本是農業生產。“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詩人認為人生應以生產勞動、自營衣食為根本。在詩人看來,若為了獲得衣食所資之俸祿,而失去獨立自由之人格,他就寧肯棄官歸田躬耕自資。全詩首四句之深刻意蘊,在於此。這幾句詩,語言簡練平易,道理平凡而樸素,超越“獲稻”的具體事情,而直寫由此引發的對人生真諦的思考與總結。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言語似乎很平淡,但體味起來,其中蘊涵著真實、淳厚的欣慰之情。“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微勤”是謙辭,其實是十分勤苦。“日入”,借用了《擊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語意,加深了詩意蘊藏的深度。因為那兩句之下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寫出眼前收稻之時節,便曲曲道出稼穡之艱難。山中氣候冷得早些,霜露已多。九月中,正是霜降時節。四十六歲的詩人,已感到了歲月的不饒人。以上四句,下筆若不經意,其實是寫出了春種秋收、一年的辛苦。
“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稼穡愈是艱難辛苦,愈見詩人躬耕意志之深沉堅定。詩人對於稼穡,感到義不容辭。這不僅是因為深感“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而且也是由於深知“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魏晉以降,時代黑暗,士人生命沒有保障。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何晏,司馬昭殺嵇康,以及陸機、陸雲之慘遭殺害,皆是著例。當時柄政者劉裕,比起曹操、司馬,更加殘忍。所謂異患,首先即指這種旦夕莫測的橫禍。再退一步說,為了五斗米而折腰,在“質性自然”的詩人看來,也是一種異患。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農村勞動生活過來的人對這幅情景都是親切、熟悉的。詩人是在為自由的生活、為勞動的成果而開心。“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詩人不僅是一位農民,還是一位為傳統文化所造就的士人。他像一位農民那樣站在自家屋檐下把酒開懷,可是他的心靈卻飛越千載,尚友古人。長沮、桀溺之心意是說:“天下人都說天下是黑暗的,沒有人可以改變黑暗的現狀,又怎麼能像歸隱之人一樣去歸隱山林。”詩人自言與長沮、桀溺之心遙遙會合,意即在此。所以結筆說:“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但願長久地過這種生活,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縱然躬耕辛苦,也無所怨尤。詩人的意志,真可謂堅如金石。詩人的心靈,經過深沉的省思,終歸於圓融寧靜。
此詩夾敘夾議,透過收稻之敘說,發舒躬耕之情懷。此詩的意義在於,詩人經過勞動的體驗和深沉的省思,所產生的新思想。這就是:農業生產乃是衣食之源,士人儘管應以道為終極關懷,但是對於農業生產仍然義不容辭。尤其處在一個自己所無法改變的亂世,只有棄官歸田躬耕自資,才能保全人格獨立自由,由此,沮溺之心有其真實意義。而且,躬耕縱然辛苦,可是,樂亦自在其中。這份喜樂,是體驗到自由與勞動之價值的雙重喜樂。陶淵明的這些思想見識,晚周之後的文化史和詩歌史上乃是稀有的和新異的。詩中所耀動的思想光彩,對人生意義的堅實體認,正是此詩極可寶貴的價值之所在。
清代文學家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陶公詩多轉勢,或數句一轉,或一句一轉,所以為佳。余最愛“田家豈不苦”四句,逐句作轉。其他推類求之,靡篇不有。此蕭統所謂“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也。
陶淵明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