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
《聊齋志異》篇目
1986版《聊齋》香玉
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宮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一日,憑弔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日不復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復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之。女視詩,即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餘,絳雪收淚勸止。又數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宮中。”生問:“何時?”答曰:“不知,約不遠耳。”天明下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彷彿一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別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之。香玉來,感激倍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併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后,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讌。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
後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清代但明倫點評:愛妻良友,兩兩並寫,各具性情,各肖口吻。入手用雙提,中間從妻及友,又從友及妻;復恐顧此失彼,以言語時時並出之。末后三人齊結,筆墨一色到底。
嶗山下清宮裡,有一株兩丈高的耐冬樹,樹榦粗壯得幾個人合抱才能圍過來;還有一株牡丹,也有一丈多高,花開時節,絢麗奪目,宛如一團錦繡。膠州黃生愛上這個道觀的清幽雅靜,便借住一個房間作了書齋。
一天,黃生正在書齋中讀書,偶然抬頭向窗外一望,遠遠看見一個白衣女郎的身影在花叢中若隱若現。黃生想,道士修鍊之地哪來的女子呢?便急走出書齋看個究竟,女郎卻早已無蹤無影了。但此後又有幾次看見女郎出來,黃生便預先藏在樹叢里,等候女郎再來。不一會兒,女郎果然來了,身旁還有一個紅衣女郎陪伴著。黃生望去,兩個妙齡女郎,紅白相映,光彩照人,真是艷麗雙絕。女郎愈走愈近,突然,紅衣女郎停住腳步,一邊後退一邊小聲說:“這裡有生人!”黃生不肯錯過機會,猛撲過去,兩個女郎嚇得扭頭便跑,裙衫長袖飄舞起來,傳來一陣濃郁的香氣。黃生追過短牆,女郎們倩影又消失了。黃生愛慕極了,便提筆在樹上寫了一首絕句: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缸。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他邊想邊走進書齋,白衣女郎忽然笑盈盈地走了進來。黃生又驚又喜,起身相迎。女郎笑著說:“瞧你剛才氣勢洶洶像個強盜,怪嚇人的;沒承想原來是個風流儒雅的詩人呢,那就不妨會見會見了。”黃生問起她的身世,女郎說:“我叫香玉,本是妓院中人,被道士幽閉在這山中,實在並非心甘情願的。”黃生忙問:“道士叫什麼名字?我一定替您洗雪恥辱。”香玉說:“不必了。他也沒敢逼我。我趁此機會跟您這位風流文士常來幽會,倒也不錯呢。”黃生又問那位紅衣女郎是誰,香玉說:“她叫絳雪,是我的義姊。”兩人愈談愈親密,當夜香玉便留宿在黃生的書齋里。第二天醒來,已是紅日臨窗。香玉急忙起身,說:“這真是貪玩忘天曉了!”一邊穿衣,一邊高興地對黃生說:“我也湊了一首詩,算是對昨天您的大作的酬和吧,請勿見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雙。”
黃生一聽,喜出望外,握住香玉的手說:“您原來秀外慧中,漂亮而又聰明,真叫人愛死!離了你一天,真如千里之別。您務必抽空就來,不必等到晚上啊!”香玉答應著。從此二人每夜必會。黃生還常求香玉邀絳雪來,絳雪卻總是不來,黃生頗覺遺憾。香玉只好安慰他:“絳姐的性情落落寡合,不像我這麼痴情。你得容我慢慢勸她,不要性急呀!”
一天晚上,香玉突然闖進書齋,滿面凄慘地對黃生說:“你連‘隴’都守不住,還望‘蜀’呢。咱倆永別的日子到了!”黃生大驚:“這是怎麼說?你要到哪裡去?”香玉用衣袖擦著淚,泣不成聲地說:“這是天意,很難給你說清的。反正當初的詩句今日應驗了。‘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以說是為我而吟的了。”黃生一再追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香玉就是不肯明言,只是嗚嗚咽咽,哭個不止。這一夜兩人通宵未眠,天剛透亮香玉就走了。黃生感到十分奇怪,惴惴不安。第二天,一個姓藍的即墨縣人到下清宮來遊覽,見到那株白牡丹,十分喜愛,便把它挖走了。黃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香玉是牡丹花妖,於是感到悵惘,而又十分惋惜。
過了一些天,黃生聽說那位姓藍的把牡丹花移植到家中,牡丹花卻一天天枯萎了。黃生痛恨極了,寫了哭花詩五十首,天天跑到白牡丹原來的坑穴邊上痛哭憑弔。一天,憑弔完畢,正在返回書齋,遠遠望見紅衣女郎絳雪也在牡丹穴邊憑弔。黃生便慢慢走過去,絳雪也不躲避;黃生近前拉住她的衣袖,兩人相對流淚。站了一會兒,黃生邀絳雪到書齋一敘,絳雪便跟著來了。絳雪長嘆一聲,說:“從小要好的姐妹,竟然一旦斷絕了。聽到你的哭聲,我更悲痛。你的眼淚流到九泉之下,也許她會為你的誠心感動而復生呢。可是死者精魂開始消散,短時間內怎麼能跟我們一塊兒談笑啊?”黃生也嘆息說:“都怪小生命薄,妨礙了情人,當然更無福氣消受雙美了。從前我多次托香玉轉達我的熱忱,為什麼您不來見我呢?”絳雪回答說:“我以為年輕書生,十有八九是薄情兒,不知你原來是個至性至情的人。不過你我相交,只在友情而不在淫樂。如果一天到晚總是卿卿我我,那我是辦不到的。”說罷就要告辭,黃生趕緊上前攔住,說:“香玉長別已使我廢寢忘食。全靠您陪我一會兒,我才得到一些安慰,您怎麼能如此絕情呢?”絳雪無奈,只好留宿一夜,走後還是多日不見回來。黃生獨自面對窗外凄冷的雨絲,苦苦思念著香玉,夜裡輾轉反側,眼淚灑滿了枕席。凄苦難奈之際,便披衣起床,挑亮燈燭,按照前首詩的韻腳又寫起來: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
寫成之後,正在低吟,忽聽窗外有人說:“有作詩者便應有和詩者呀!”一聽就知道是絳雪,黃生急忙開門迎接。絳雪看看書案上的詩,順手提筆在後面續了一首: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
黃生讀了和詩,又流下淚來,也更埋怨與絳雪相見的次數太少了。絳雪勸解說:“我不能像香玉妹子那麼熱情,只不過多少安慰一點兒您的寂寞罷了。”黃生想同她親熱,絳雪不同意,說:“聚首的歡樂,何必這樣呢?”從此,每當黃生孤獨難奈時,絳雪便來一次,來了也不過是與黃生飲酒作詩,有時不過夜便走了。黃生也只好由她,因此常常對她解嘲說:“香玉是我的愛妻,絳雪您是我的良友啊。”黃生總想問絳雪:“您是院中第幾株?希望早告訴我,我要把您移植到我老家去,免得像香玉似的又被惡人搶去,讓我遺恨一輩子。”絳雪說:“花木像人一樣,故土難離,告訴你也無益。你跟愛人還不能白頭偕老,何況朋友呢?”黃生不聽,拉著她的臂膀來到院中,每到一株牡丹花下,就問:“這是您吧?”絳雪掩口笑笑,不作聲。
不久,臘月將盡,黃生回膠州老家過年。到了二月間的一個晚上,忽然夢見絳雪來了,愁容滿面對他說:“我要遭大難了!您趕緊來,還能見上一面,晚了就來不及了!”黃生驚醒后,詫異萬分,急忙命僕人備馬,星夜趕到嶗山下清宮,看見道士要蓋房屋,地基上有株耐冬樹妨礙動工,工匠們正要刨樹呢。黃生急忙上前阻止。到了夜間,絳雪到書齋來表示謝意。黃生笑了說:“誰叫你從前不告訴實情來著!就該遭這場災難!現在我算知道你的底細了。如若你再不來,我一定點一把艾草烤你。”絳雪嘆息一聲說:“就因為知道您要這樣,所以我以前才不敢實說呢。”兩人對坐一會兒,黃生又想念起香玉,對絳雪說:“目下面對良友,就更思念艷妻了。這一回家,很久沒去憑弔香玉了。您能陪我去哭她一場嗎?”於是二人一同走到牡丹穴邊,流淚悼念了好長時間。大約一更過後,先是絳雪收淚勸慰,黃生才止住悲痛。
又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黃生正在書齋中寂然獨坐,絳雪忽然笑著快步走進來,說:“報告您個好消息:花神為您的至情所感動,要讓香玉再次降生到這下清宮中來啦!”黃生一下站起來,又驚又喜地問:“什麼時候?”絳雪說:“那可不知道。大約總不會太久吧!”第二天清早,絳雪臨走時,黃生拉住絳雪囑咐說:“我這一回可是為你才回下清宮來的,你可別老讓人孤零零煎熬啊!”絳雪笑笑,答應著走了。
過了兩天,絳雪並沒有來。黃生便跑到耐冬樹下,擁抱著樹,搖動著,撫摩著,低聲呼喚絳雪的名字。但是沒有回聲。黃生便跑回書齋,抓起一把艾草,在燈下捆紮起來,準備去烤灼耐冬,逼絳雪出來。正捆紮間,絳雪突然闖進來,奪過艾草一扔,生氣地說:“你要惡作劇,給人烙個瘡嗎?我要跟你絕交了!”黃生笑了,上前擁抱住她。兩人剛坐下,香玉忽然笑盈盈,悄沒聲息地進來了。黃生抬頭一見,登時熱淚盈眶,急起身拉住她的手。香玉一手拉著黃生,一手拉著絳雪,三人相對悲泣一陣。就坐之後——真奇怪,黃生覺得自己的手掌空空的,好像並沒有握著什麼一樣,便驚奇地問香玉,香玉流淚回答說:“過去我是花中的神,所以凝實,有形體;現在成了花中的鬼,所以虛若無物了。今天我們雖然能夠會面,你不必以為是真的,只當作夢中相會吧。”倒是絳雪在一旁說:“妹子來得太好了,我快要被你家男人糾纏死了!”說罷告辭而去。香玉和黃生繼續談笑敘情,黃生覺得她像從前一樣親切可愛,可是親近偎倚之間,總像影子一般虛幻縹渺,因此悶悶不樂,香玉也深感遺憾,就告訴他:“你用白蘞碎末摻些硫磺再兌上水,每天往我原先的穴坑裡澆一杯,明年今日便可報答你的恩情了。”說罷,也告辭而去。
第二天,黃生到白牡丹穴邊一看,果然冒出牡丹嫩芽來了。黃生便按照香玉的囑咐,天天澆水、培土,還在四周修起一圈雕欄護著它。香玉晚間來時,對黃生十分感激。黃生打算乾脆把牡丹移栽到老家去,香玉勸阻說:“不,我現在體質太嫩弱,經不起折騰損傷了。況且,萬物生長,各有定所。我本來是不該生長在你膠州老家的,違背了反而促短壽命。只要咱倆相親相愛,合好的日子自然會到來的。”黃生又埋怨絳雪不來,香玉說:“你一定要她來,我有妙法。”說著便領黃生舉著蠟燭來到耐冬樹下,她先撿起一根細草,張開手沿樹身自下而上量到四尺六寸,按捺住這個部位,讓黃生雙手一齊給樹撓癢,很快就見絳雪從樹后繞出來,笑罵著說:“死妮子真壞,剛回來就助紂為虐嗎?”說著三人手挽手來到書齋。香玉趕忙道歉:“姐姐切莫見怪,求姐姐暫且陪伴一下黃郎,一年後就決不敢麻煩打擾了!”從此絳雪也常來陪伴黃生。
黃生眼看著牡丹嫩芽一天天長大起來,茁壯而又旺盛,到暮春時已長到二尺多高了。他回老家時,便給道士一些錢,請他一定天天澆灌護理。第二年四月,黃生回到下清宮。牡丹恰好有一朵含苞欲放呢。黃生站在花旁,流連忘返,注視著,只見它微微搖動,開張,一會兒開得圓盤一樣大,一個三四指高的小小玉美人兒端坐在花蕊中央,轉瞬間飄然而下,落地就像人一般高,亭亭玉立,流光素雅,竟是香玉,笑容可掬地說:“我忍著風吹雨淋等待您來,您怎麼來得這麼晚哪!”兩人來到書齋里,絳雪也聞訊趕來,開玩笑說:“天天代人作婦,現在好了,我可退而為友了。”三人飲酒敘談,言笑盡歡,直到半夜,絳雪才告辭。黃生、香玉夫妻二人又恩愛美滿,一如當初了。
後來,黃生的妻子去世,黃生便長住在下清宮裡,不再同家。這時,牡丹已很高大,樹榦像人的胳膊一樣粗壯。黃生常指著白牡丹說:“將來我要把靈魂寄留在這裡,就在你的左邊!”香玉、絳雪接茬兒笑他,說:“可別到時忘了你的諾言!”
過了十多年,黃生忽然病危,他的兒子從老家趕來探望,不禁哭泣起來。黃生自己倒很坦然,笑著說:“這是我的生期,又不是死期,你哭什麼呢!”又轉向道士說:“將來牡丹花下有一個紅芽冒出來,一長五片嫩葉,那就是我。”說罷便不再作聲。他兒子用車把他拉回家去,他便溘然長逝了。第二年,牡丹花下果然冒出一根又肥又旺的紅嫩芽,果然是五片小葉。道士覺得神奇靈驗,更加註意澆水護理。僅僅三年.這株牡丹就長到幾尺高,主幹有兩隻手合圍那麼粗,格外茂盛,只是不開花。老道士死後,弟子不知道愛惜,竟把它砍掉了。不久,白牡丹也枯死,耐冬樹也死了。
異史氏說:“人情感到達極點,真可以通鬼通神。花死為鬼,仍然相從;人死化魂,依附在花側,這不是情感結得深厚的結果嗎?人化成的牡丹被砍,白牡丹和耐冬相繼殉情而死,這即使不說堅貞,也算鍾情啊。人不能堅貞,也就表明他的感情不深篤。孔夫子讀‘唐棣之華’古詩,評論說‘未思’――還是沒有想念,真想念,怎麼會嫌遠呢。夫子的話對著哩。”
下清宮:山東嶗山上的道觀名。
耐冬:《本草·絡石》,謂“絡石”俗名“耐冬”,常綠木本,質堅韌,初夏開花。
大數十圍:二十四卷抄本作“大數圍”。圍,計算圓周的量詞。徑尺為“圍”,一說五寸為“圍”。大,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補,原缺。
璀璨(cuǐcàn崔燦):玉石的光澤,形容色彩鮮明。
膠州:州名,治所在今山東膠縣。
掩映:忽隱忽現。
短缸:猶言短燈。缸,當作“釭”,燈。燈座短矮者為短釭。
“恐歸沙吒利”二句:意謂唯恐所鍾愛的女子被別人搶去,就無處尋覓了。沙吒利,傳奇故事中的人物。唐人許堯佐《柳氏傳》,謂韓翊和柳氏相戀,安史亂起,柳氏被番將沙吒利劫走,后得虞候許俊相助,與韓複合。無雙,傳奇故事中的人物。唐人薛調《無雙傳》,謂劉無雙和王仙客原有婚約。后因政治上的變亂,無雙被收入宮廷。王仙客求助於俠客古押衙,設計從宮廷中救出劉無雙。
平康巷:指妓院。唐代長安丹鳳街有平康坊,也稱平康里,為妓女聚居之地。舊時因以“平康”泛指妓女居地。
一滌此垢:洗雪這種恥辱。
酬:以詩文應和。
朝暾(tūn吞):清晨初升的太陽。
秀外惠中:外貌秀美,內心聰明。惠,通“慧”。
落落:孤高不凡。
“君隴不能守”二句:意謂您連我都保不住了,還想得到絳雪嗎?此二句是“得隴望蜀”的化用。《後漢書·岑彭傳》:“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
昔日佳作:指“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一詩。
讖(chèn襯)語:預言吉凶的話語。此指應驗的凶災之言。
即墨:縣名,在今山東省青島市東北部。
穴:指白牡丹被移后所留下的土坑。
汍(wán完)瀾:流淚。
“淚墮九泉”二句:意謂牡丹在九泉之下,被真誠的懷念所感動,有可能重生。作,興起。
至情人:極重感情之人。
踵前韻:依照前詩的韻腳再作一首。踵,追隨、繼續。
和(hè賀):和詩;和他人之詩而用其原韻。
連袂人:同伴,這裡指香玉。袂,衣袖。
斤:斧。
炷艾:中醫用艾絨團,點燃薰灸經絡穴位。
創痏(wěi委):創傷而致疤痕。
泫然:傷心流淚。
白蘞(liǎn臉):中草藥名,其根可入葯。《群芳譜》謂種植牡丹,以白蘞末拌種,可使苗旺;分枝栽培,則需以少量輕粉和琉黃塗抹劈破之處,然後埋坑培土。
促:縮減。
布掌作度:以手掌比量,取為尺度。
度樹本:量樹榦。
助桀為虐:比喻幫助壞人作惡。語出《史記·留侯世家》。桀,夏代末期暴君。
盈:增長,生長。
拆:綻開,指花蕾開放。
怒生:茁壯地生出。怒,形容生氣勃勃。
拱把:指樹榦盈握。
花以鬼從:指香玉死後為“花之鬼”,仍然相從黃生。
人以魂寄:指黃生死後魂靈依附於香玉之側。寄,依附。
一去而兩殉之:一去,指黃生死後所生成的不花牡丹,被道士弟子斫去。兩殉之,指牡丹和耐冬相繼死去,像是殉情而亡。
“仲尼讀唐棣”句;《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唐棣之華”四句是古逸詩,意思是唐棣樹的花,翩翩地搖擺,難道我不想你?只因為家住得太遙遠。孔子讀了這首詩說道:“還是沒有想念,要是真的想念,有什麼遙遠呢?”此處引用孔子“未思”之句,意在說明,如有至情,就能夠堅貞相愛。仲尼,孔子的字。
香玉
蒲松齡《聊齋志異》筆下的人物,也是確實存在於嶗山太清宮的一棵白牡丹,是嶗山頗具盛名的一棵牡丹。嶗山太清宮三官殿前,有一株山茶,高8.5米,干圍1.78米,樹齡約700年,是世界少見的大山茶。冬春之際,滿樹綠葉流翠,紅花芳艷,猶如落了一層絳雪。不遠處原有一株白牡丹,高及屋檐。當年蒲松齡寓居於此,終日與牡丹、山茶相對,遂構思出《香玉》
這篇小說講的是黃生與香玉、絳雪二花妖之間的愛情故事。這不是一般的三角戀愛.而是一夫、一妻加一友三者之間的關係。為了處理好這種特殊的關係,作者精心安排故事情節.在結撰全篇時顯示出極高的藝術匠心。
小說的開頭用雙提單承法,既為後文埋下了伏線.又突出了香玉這個主要人物。所謂雙提,即耐冬、牡丹同時並舉,絳雪、香玉一齊交待;所謂單承,即緊接著以香t為主要線索展開故事情節。
對黃生來說,香玉為妻,絳雪為友;香玉熱情.絳雪冷靜。香玉在全篇中的行蹤是花而神,神而鬼:鬼而復神,神而復花。正如香玉所言,中間一段時問她被人害死,故為鬼而神散,沉寂而不知去向。在情節的安排上,作者便從妻及友,加強絳雪在故事中的份量和地位。為了突出友與妻的區別,於是黃生與絳雪若即若離,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又為了不至於顧此失彼,於是在二人的言語中時時提到香玉。就是這樣,只有當香玉重新為神(實際上是人)的時候,這一夫、一妻加一友的關係才算恢復正常。
總之,這篇小說開頭同時交待了三人,為合;中間香玉和絳雪先後退居幕後,為分:結尾又一死二殉節,三人齊結,又歸結為合。作者就是這樣有合有分,有分有合,極有分寸,極為恰當地處理了這三人的特殊關係。
蒲松齡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