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傳
許堯佐所作小說
《柳氏傳》又名《章台柳傳》,傳奇小說,唐代許堯佐所作,收入《太平廣記》485卷。《柳氏傳》通過發生在動亂歲月中的悲歡離合故事,歌頌堅貞的愛情,側面透露安史之亂及亂徠后蕃將跋扈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柳氏傳》,又名《章台柳傳》,唐代傳奇小說,收入《太平廣記》485卷,魯迅校輯《唐宋傳奇集》也收入此篇。寫“有詩名”的寒士韓翊(一作韓翃)與富而愛才的李生為友。
李有美妾柳氏,愛慕韓翊,李知其意,便將柳嫁韓。后值安史之亂,柳剪髮毀形,寄身佛寺。這時韓已入平盧、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幕為書記。兩京收復后,韓翊使人潛尋柳氏,並寄以詩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感泣,答以詩,希望早日團聚。不久,柳為京中蕃將沙吒利(一作沙叱利)劫去。一日,柳偶於車中見韓緊隨其後,乃使女婢將其處境告韓。后侯希逸諸將歡宴韓於酒數,有虞候許俊,見韓神色沮喪,問其故,韓以實情相告,許請韓寫一親筆信,即乘馬至沙吒利宅,救出柳氏,使之團圓。許堯佐通過這一發生在動亂歲月中的悲歡離合故事,歌頌了堅貞的愛情,並從側面透露了安史之亂及亂后蕃將跋扈給人民帶來的災難,成功地刻畫了柳氏等人的形像。結構完整,情節發展有波瀾,語言凝練,善作細節描寫。如寫柳氏不顧沙吒利的威勢,約會韓翊與之訣別的情景說:“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頗能引人入勝。
許堯佐,生卒年、籍貫、字型大小均不詳。德宗時,考中進士,貞元十年 (794),應制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及第,為協律郎,赴西川幕府判官。又舉宏詞科,為太子校書郎。官至諫議大夫。
【原文】徠天寶中,昌黎韓翊(注1)有詩名,性頗落托,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翊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曰柳氏,艷艷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翊為宴歌之地。而館翊於其側。翊素知名,其所問候,皆當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翊,無所吝惜。後知其意,乃具膳請翊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2)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3)於韓君,可乎?”翊驚栗,避席(4)曰:“蒙君之恩,解衣綴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於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翊之費。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明 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翊上第,屏居(5)間歲。柳氏謂翊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6)且用器資物,足以待君之來也。”翊於是省家於清池。歲余,乏食,鬻妝具以自給。天寶末,盜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艷獨異,且懼不免,乃剪髮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青(7),素藉翊名,請為書記。宣皇帝以神武反正,翊乃譴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題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條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凄憫,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無何,有蕃將沙吒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及希逸除左僕射(8),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之所,嘆想不已。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駁牛(9)駕輜鮄,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駐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於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速永訣,原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翊大不勝情。
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凄咽。有虞候(10)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願一效用。”翊不得已,肯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11),佩雙鞬,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許,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仆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急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嘆。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為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12)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勛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凶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使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於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故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沙吒利賜錢二百萬。柳氏歸翊,翊后累遷至中書舍人(13)。
然即柳氏,志防閑而不克者;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14),則當熊、辭輦之誠(15)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16)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鬱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於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1、昌黎韓翊:昌黎,古郡名,治所在今遼寧義縣,約轄今遼寧遼河以西大小凌河中下游一帶。北朝時為韓姓郡望,後世韓姓者多稱“昌黎韓×”,如韓愈。韓翊,一作韓翃,唐知名詩人,字君平,南陽人,名作有《寒食》等。
2、秀才:唐時秀才為中央錄用考試科目,地位高於明經、進士,但唐高宗時廢止。後來以此通稱一般文士和應考進士者。與後世的秀才不同。
3、薦枕:猶侍寢。
4、避席:離開座位,表示恭敬。
5、屏居:閑居,隱居。文中指召之未去。
6、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濯浣,洗衣之類的事務。古代輕視體力勞動,故曰“濯浣之賤”,此處為婦女謙稱。采蘭,比喻皇帝徵用賢士。全句意為:“怎能因為我一個女人,耽誤了你的前程呢”。
7、自平盧節度淄青:平盧、淄青,皆唐方鎮名。平盧在今河北灤河下游以東至遼寧大凌河以西;淄青在今山東黃河沿岸至泰山、魯山、沂山一帶。侯希逸本為平盧節度使,因史朝義攻逼,退保淄青一帶,但保留平盧名號,稱淄青平盧節度使。
8、左僕射:唐代設左右僕射,為尚書省副長官(長官稱尚書令,因李世民為秦王時做過此官,后不再設置,故左右僕射實為尚書省長官),地位相當於宰相。
9、駁牛:駁同駁,雜色。
10、虞候:本為隋東宮禁衛官名,唐代藩鎮以親信武官為虞候,相當於後來的侍從副官。
11、衣縵胡:縵胡,武士系帽用的帶子。衣縵胡猶穿軍裝。
12、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皆為韓翊以書記所得的“加銜”,並非實職。檢校尚書為“檢校官”之一種,即較低品級的官員獲得高品級待遇。金部員外郎,戶部主管庫藏珠寶及度量事務的官員。
13、中書舍人:唐代中書省中為皇帝起草詔書、誥命等文件的官員。
14、選:指選入宮中為妃嬪。
譯文
唐代天寶年間,昌黎人韓翊的詩頗有名氣,他性格放蕩不羈。因懷才不遇窮得很厲害。有一位李生跟韓翊很友好,他家裡有千金的積蓄,氣盛自負,但很愛才。李生有個愛妾叫柳氏,她的美麗在當時沒有人能趕上。她喜歡說笑,善於唱歌。李生讓她住在另一座宅院,這座宅院是李生與韓翊宴會唱歌的地方,李生就安排韓翊住在這座宅院的旁邊。韓翊是當時的名人,那些前來拜訪問候他的人,都是當時的德才兼備之人。柳氏從門縫偷看他,對侍女說:“韓先生哪裡會是長久貧賤之輩呢?”於是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意。
李生一向看重韓翊,對韓翊沒有什麼捨不得的,後來知道柳氏的心意,便備好了飯菜請韓翊喝酒。酒喝到興頭,李生說:“柳氏容貌不一般,韓秀才您的文章也不同凡響,我打算讓她侍候您安寢,可以嗎?”韓翊驚訝顫慄,當即離開座位說:“承蒙您的關照,經常送衣服、食物給我,我怎麼還能奪去你所愛的人呢?”李生堅持要把柳氏送給韓翊。柳氏知道李生是誠心誠意的,就拜了兩拜,提起衣服坐到了韓翊的旁邊。李生讓韓翊坐在客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極為高興。李生又拿出三十萬錢的財物,幫助韓翊解決困難。
韓翊敬仰柳氏的美貌,柳氏羨慕韓翊的文才,兩人的心思都實現了,那快樂是可想而知的。第二年,禮部侍郎楊度在考試中選拔韓翊為上等,韓翊卻在家閑住了一年。柳氏對韓翊說:“榮譽和名聲可以光宗耀祖,這也是自古以來人們所追求的,你怎麼能因為我這個洗洗涮涮的賤人,而耽誤你美好的前程呢?再說用具財物也足夠等到您回來。”韓翊於是到清池老家探望父母。過了一年多,柳氏開始缺少吃的,就賣掉化妝用品以自給。天寶末年,安祿山攻陷了長安與洛陽,男男女女奔走驚恐,
柳氏因為長得漂亮,特別顯眼,害怕不能免禍,便剪去頭髮毀壞容貌,寄居在法靈寺。當時侯希逸用平盧節度使的名義統轄淄青,一向仰慕韓翊的聲名,就請去做了秘書。等到肅宗皇帝憑著神明英武使國家恢復正常后,韓翊才派人暗地行動,尋找柳氏。他用絲綢做個袋子,裝著碎金,在袋上寫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著金袋子嗚嗚咽咽地哭,身旁侍奉的人都傷心憐憫。柳氏針對韓翊的題詞答覆說:“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不久,有一個在唐朝為官的叫沙吒利的少數民族將領,剛剛立了功,私下裡知道了柳氏姿色非凡,就把她搶到了家裡,並把寵愛全部加到了她一人身上。等到侯希逸被授官左僕射入朝見皇帝時,韓翊得以隨行。到了京城,他已經找不到柳氏的住處,感嘆想念不止。有一天,偶然在龍首岡看見一個僕役用雜色牛駕著一輛帶帷幕的車,車后還跟著兩個女僕。韓翊便與車并行,忽然車中有人問:“莫不是韓員外嗎?我是柳氏啊。”就讓女僕偷偷告訴韓翊,自己已被沙吒利佔有,礙於同車的人,不便交談,請求韓翊明天早晨一定要在道政里門等著。韓翊如期前往,柳氏用薄薄的綢子系著玉盒,玉盒中裝著香膏,從車中交給韓翊,說:“該永別了,願你留下它做個紀念。”於是掉轉車頭,揮著手告別,她的衣袖輕輕地飄動著,隨散發出香味的車轔轔而去。韓翊目送香車遠車,直到看不見時,心中茫然一片,彷彿一切都在飛揚的塵土中消失了。韓翊實在承受不了這種深深的離情。當時,正趕上淄青的各位將領要在酒樓上聚會取樂,派人請韓翊,韓翊勉強答應了,然而神色頹喪,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有個虞侯叫許俊,憑著才能、力氣非常自信,他摸著劍說道:“這裡面一定有原因,我願意為您出一次力。”
韓翊迫不得已,就把情況全告訴了他。許俊說:“請您寫幾個字,我會立刻把她帶來。”許俊於是穿上軍服,佩戴上雙弓,讓一個騎兵跟著,直接來到沙吒利的住宅。許俊等沙吒利走出門並離家一里多路時,就披著衣服,拉著馬韁繩衝進大門,又闖進裡面的小門,急匆匆地邊走邊喊道:“將軍得了急病,讓我來請夫人!”僕人侍女都驚得連連後退,沒有敢抬頭看的。於是許俊登上堂屋,拿出韓翊的信交給柳氏看,然後挾著柳氏跨上了鞍馬。馬在飛揚的塵土中奔跑,連馬脖子上的帶子都跑斷了,不一會兒就到了韓翊處。許俊整理衣襟,走上前去,說:“我幸而未辱使命。”四座驚嘆不已。柳氏與韓翊手拉手哭泣不止,大家因此停止了飲宴。當時沙吒利受到皇帝特殊的寵幸,許俊、韓翊害怕會有災禍,就去進見侯希逸。希逸非常吃驚,說:“我平生敢幹的事,你許俊也敢幹呵!”隨即向皇帝上奏說:“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長久以來擔任僚屬之職,屢次建立功勞。前不久參加鄉賦,他的愛妾柳氏被凶寇所隔絕,暫住在尼姑庵中。現在由於國家文明昌盛,又注意安撫百姓,使遠近的人都被感化了;但將軍沙吒利凶暴恣肆,違犯法紀,僅依微小的功績,劫掠有節操的婦女,破壞了祥和的社會秩序。臣的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家族本在幽州、薊州一帶,有膽略且勇敢果決,奪回了柳氏,還給了韓翊。許俊內心裡充滿了正義,此次雖然出於義憤,但事先不向上級請示,實在是我平時缺乏嚴明教育所致。”不久,皇帝下了詔書:柳氏應該還給韓翊,賜給沙吒利二百萬錢,柳氏於是重又回到韓翊手裡。韓翊後來屢次升遷,最後升到中書舍人(主管宮廷文書的官)。然而,柳氏志在防範外人的非禮,卻未能做到,許俊能夠見義勇為卻不夠通達事理。如果柳氏憑容貌能夠被選入皇宮,她一定會像漢元帝的妃子馮婕妤那樣臨危不懼為皇帝擋住撲來的熊,也會像漢成帝時的班婕妤那樣,為了皇帝的聲名而拒絕和皇帝同車出遊。如果許俊能以德才兼備而被皇帝重用,他一定會像春秋時的曹沫那樣,當齊桓公和魯庄公在柯地會談時用匕首劫持侵略魯國的齊桓公,逼他交還被占的魯國土地,也會像戰國時的藺相如那樣在澠池會上建立特殊的功勛。事業必須靠行動才能展示,功勛靠事業才能建立,可惜世上懷才不遇的人卻很多,有勇無謀的人也成不了大業。這些事情並不能歸咎於世事的變化無常,而是形勢走到那一步,必然要產生那樣的結果。
本篇描寫韓翊和柳氏的悲歡離合,情節曲折動人。李生見柳氏愛上了韓翊,就促成他們的結合,使“有情人終成眷屬”;許俊是一個勇敢而機智的豪俠之士,他不畏艱險,代韓翊奪回柳氏,具有捨己為人的高尚品質;他們都是作者筆下的正面人物。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出,在封建社會裡,婦女是沒有獨立的人格、人權的。儘管李生同情柳氏和韓翊的相戀,但他的方式是把柳氏當作貨物贈送給韓翊;當韓翊要去求取功名時,就把柳氏棄於家鄉;在變亂之時,柳氏欲求保身而不得,竟被沙吒利強行奪走,最後又被許俊奪回。這一飽受侮辱與侵害的女性形象,真實地反映了當時婦女悲慘的命運。
此外,作者還寫出了武將的飛揚跋扈,橫行無忌。一個立有戰功的武將,可以任意奪人妻子,在事情敗露后,身為宰相的侯希逸也無法直接奈何他,只能上書參其“凶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連皇帝也無可奈何,不但不予以處分,反而要給予大量金錢撫慰。這暴露了當時統治階層的黑暗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