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國女兒詩

昨夜朱樓夢（），今宵吟（）。

島雲蒸（），嵐叢林（）。

今古（），緣淺深。

漢南春歷歷（6），焉得不關心（7）？

（1）朱樓：即紅樓，指代貴族之家。

（2）水國：環海之地，島國。

（3）島雲蒸大海：海水蒸騰而成島上的雲。

（4）嵐：山林中的霧氣。亦指島上景象。

（5）“月本”二句：意謂古時的月亮與今天的本無區別，因為人的感情有深淺不同，所以多情人便會對月亮發生感慨。詩詞中此類感慨甚多，如李白《把酒問月》詩：“今人不見古明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緣，因為。自，本有。

（6）漢南：原本是說漢水之南，這裡非實指，是用典，說人生易老、俯仰今昔、不堪遲暮之感。語出北朝庾信《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人何以堪！”後用此典，亦都通過楊柳來感慨，如杜甫《柳邊》詩：“漢南應老盡，灞上遠愁人。”春，春色，指“朱樓”之柳色。歷歷，歷歷在目，看得清清楚楚。這句說，回想起來昔時情景如在眼前。

（7）焉得：怎能。

昨夜還在故國的朱樓里酣夢沉沉，

今晚卻來到這茫茫海上朗誦高吟。

海島上濃雲密布遮蓋了波濤洶湧的大海，

山巒上淡霧迷茫連接著蒼蒼莽莽的森林。

天上明月本來沒有什麼古今之分，

那都是因為人們的感情有淺有深。

漢水南面正是春光明媚的季節，

這怎麼能不使我神往而傾心？

薛寶琴所說的“外國美人”作中國詩的奇聞，不論真假，能使一些人相信，這就得有一定的現實基礎，那就是在歷史上，我國民族文化在對外交流中曾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清代的工商交通事業和海外貿易都有新的發展，當時有一批像薛寶琴父親那樣為皇家出海經辦洋貨的豪商。

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觀意義外，作者寫這一情節卻另有意圖。他有意讓薛寶琴把事情說得過於神奇，在一些細節上甚至吹得離了譜，使讀者疑心這一切也許是薛寶琴在信口編造。事實也的確如此。作者接著就讓林黛玉當場戳穿她：“‘這會子又扯謊……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還是薛寶釵給她解了圍。那個“外國”名“真真”，其實就是“真真假假”的意思。

事實上，這位十五歲作詩的“外國美人”也就是薛寶琴自己。薛寶琴說那個美人如同“畫上的美人一樣”，還說“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賈府里的人也曾稱讚薛寶琴這個外來的美人如“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說“那畫的哪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這並不是寫法上偶然的雷同。

新來賈府的四位姑娘中，薛寶琴是作者花筆墨最多、重點描寫的人物，她的命運在八十回之後不會沒有交代。而且根據作者總用詩詞隱寫大觀園女兒們命運的慣例，薛寶琴的後事也必定有詩暗示。她所寫的《懷古絕句》只暗示別人的命運，她所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才隱寓著她自己的將來。全詩說她自己憔悴流落於雲霧山嵐籠罩著的海島水國，昨日紅樓生活已成夢境，眼前只能獨自對月吟唱，憶昔撫今，不勝傷悼。之所以說這客觀上就是薛寶琴將來的自況，是因為有她前作《賦得紅梅花》一詩可以與之相印證，而且只有把那一首詠物寓意的七律與這一首直抒情懷的五律加以印證，前者關於紅梅花的種種設喻的隱義才能得到答案，獲得比較明確的解說。在那首詩中，“閑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句中的“閑庭檻”就是這首詩中的“朱樓”，即大觀園。“無餘雪”，“雪”諧音“薛”，將來不僅薛寶琴要離開賈府，薛寶釵也不能再住蘅蕪院了，她貧困得只好依靠蔣玉菡、襲人的“供奉”（第二十八回脂硯齋評語）。“流水空山”，也就是“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的“水國”。“有落霞”，是唐代王勃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歇後語（這句文句與歇後語手法，以後的酒令中還將用到），說獨處海島如孤飛之野騖。“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幽夢冷”也是說孤寂。“紅袖笛”與香菱《吟月》詩用“綠蓑聞笛”、“紅袖倚欄”烘托月亮的方法相同，正合“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一聯。“乘槎遊仙”，仍是關於海島上居住者的傳說。“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有了“漢南”一聯，讀者才會明白作者教人們不要因眼前“色相差”而疑其“前身”本是“瑤台種”的深意，其實也是回憶往昔的青春榮華，感嘆如今的流落憔悴。薛寶琴只是賈府的親戚，而且已經是許給梅翰林家作媳婦的人，最後境況仍然如此凄涼，可見小說中敗落的並不限於賈府一門，正如第四回門子解說《護官符》時所說的，賈、史、王、薛四家必定“一損俱損”，他們都牽連獲罪了。《紅樓夢》是一部四大家族的衰亡史，在這首詩中，又一次找到了明顯的佐證。

曹雪芹（1715～1763或1724～1764），清代小說家，名沾，字夢阮，號雪芹、芹圃、芹溪。他的先世是漢人，大約在明代末年被清軍俘虜而編入漢軍包衣旗人。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從曾祖父起三代世襲江寧織造一職達六十年之久。後來父親因事受株連，被革職抄家，家庭的衰敗使曹雪芹飽嘗了人生的辛酸。他歷經十年創作了長篇名著《紅樓夢》，死後遺留下前八十回的稿子。該書內容豐富、情節曲折、思想認識深刻、藝術手法精湛，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