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贈吳季子
悲歌贈吳季子
吳偉業《悲歌贈吳季子》詩所反映的科場案,發生在清順治十四年(1657)。這一年,吳偉業的友人吳兆騫參加江南鄉試,中舉人,有人檢舉主考官方猷等作弊,朝廷於是決定第二年三月在北京複試。由於複試時考場警衛森嚴。人心惶惶,緊張的氛圍嚴重地破壞了吳兆騫情緒,致使成績欠佳,結果他同另外三十餘名舉人同被黜落。吳兆騫杖決四十,家產被沒收,全家流放到寧古塔(在今黑龍江省寧安縣西)。吳兆騫字漢槎,因兄弟中他排行最小,故稱季子。
參加科舉考試,本想榮宗耀祖,誰知卻大禍臨頭,不但自己遭殃,還連累父母妻子一起發配充軍。詩人在悲憤之餘,便揮筆寫下這首非同尋常的贈別詩。詩以悲歌命名,寓意遙深,對摯友寄以極大的同情。全詩以悲字統領,貫串前後,讀後動人肺腑,催人淚下。在古代,生離死別被看作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江淹《別賦》有一千古傳誦的名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為了渲染悲涼的氣氛,詩一開始就開門見山點出主題。“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接著作者聯想到山不像山,水不像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放逐地,直訴吳季子的無辜受誣:“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抵。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為吳季子的蒙冤大聲疾呼。吳蒙受不白之冤,看來是事實,同時的詩人顧貞觀《金縷曲》詞亦有“魑魅擇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之句,寫的是同一意思,可互相印證。然後作者筆鋒一轉,以豐富的想象,寫出寧古塔駭人聽聞的寒冷、可怕:“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后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塞外冰雪肆虐、猛獸橫行、半人半鬼的慘象,象徵了清朝統治的黑暗。詩人對吳季子的含冤放逐,感到無比的憤慨,雖寄予同情,卻又無可奈何,心靈深處發出絕望的呼喊:“送吏淚不止,流人復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他代吳季子設想,押送的差役都擔心回不來,那麼自己此去看來絕無生還的希望。
值得慶幸的是,康熙二十年吳季子經友人營救而放歸。據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載,著名詩人顧貞觀當時館於納蘭太傅(明珠)家,作《金縷曲》兩首,以詞代書寄吳季子。“太傅之子成容若見之,泣曰‘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當以身任之’。華峰(顧貞觀字)曰:‘人壽幾何?公子乃以十載為期耶?’太傅聞之,竟為道地,而漢槎生入玉門關(借指山海關)矣。”吳季子生還之後,詩友們賦詩相慶。詩人陳維崧《喜漢槎入關和健庵先生原韻》寫道:“廿年苦語三更盡,萬里流人二月還。不信娥眉真見贖,感恩我亦淚潺�。”欣喜之情,在詩人胸中激蕩。遺憾的是,此時吳偉業已作古,未能見到好友的歸來。宋犖《吳漢槎歸自塞外……》詩有“甫草(計東)寓書感生別,題詩慘絕梅村翁。歸來兩公已宿草,惟君懷抱猶豪雄”之句,漢槎若讀此詩句,自當百感交集,不勝感慨之至矣!
葉廷�《吹網錄》載:“吳漢槎之子振臣,撰《寧古塔記略》一卷,志其父出塞入塞顛末。……書中稱其父順治丁酉秋,獲雋變起蕭牆,橫被誣陷,以戊戌八月赴寧古塔。其母葛日夕悲哭,必欲出塞省視,其祖燕勒公哀而壯之,為料理行計。庚子冬,自吳起行,辛丑二月五日到戍所。”據此記載,吳漢槎的妻子葛氏,是在吳漢槎放寧古塔后,自願出塞省親而團聚一起的,這也是中國女性偉大之處。另一種說法,家人是因受牽連一起遭流放的。吳偉業《送友人出塞》詩,就是送吳漢槎之父吳茲受赴黑龍江的,其中有“此去流人路幾千”之句。不管這兩種說法究竟如何,但都無可辯駁地說明,吳季子一家是和他一起在寧古塔受罪。顧貞觀《金縷曲》中有“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諸句,雖是寬慰之辭,但也可以證明他們一家都在塞外戍所。吳季子無罪受誣,他的白髮高堂和身居深閨的結髮妻子更是何罪之有?清朝統治者對知識分子的殘酷迫害,由此可見一斑。
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別署鹿樵生、灌隱主人、大雲道人,世居江蘇崑山,祖父始遷江蘇太倉,漢族,江蘇太倉人,崇禎進士。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江左三大家”,又為婁東詩派開創者。長於七言歌行,初學“長慶體”,后自成新吟,後人稱之為“梅村體”。
吳偉業他一生寫詩千餘首。著有《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梅村詩餘》,傳奇《秣陵春》,雜劇《通天台》、《臨春閣》,史乘《綏寇紀略》,《春秋地理志》等。吳偉業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江左三大家”,又為婁東詩派開創者。詩以宗法唐人為主,兼取宋代蘇軾、陸遊。《四庫全書總目》評論說:“其少作大抵才華艷發,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及乎遭逢喪亂,閱歷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頗能概括其特色及前後變化。
圍繞黍離之痛,吳偉業以明末清初的歷史現實為題材,反映山河易主、物是人非的社會變故,描寫動蕩歲月的人生圖畫,志在以詩存史。這類詩歌約有四種:一種以宮廷為中心,寫帝王嬪妃戚畹的恩寵悲歡,引出改朝換代的滄桑巨變,如《永和宮詞》、《洛陽行》、《蕭史青門曲》、《田家鐵獅歌》等。第二種以明清戰爭和農民起義鬥爭為中心,通過重大事件的記述,揭示明朝走向滅亡的趨勢,如《臨江參軍》、《雁門尚書行》、《松山哀》、《圓圓曲》等。第三種以歌伎藝人為中心,從見證者的角度,敘述南明福王小朝廷的衰敗覆滅,如《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等。最後還有一種以平民百姓為中心,揭露清初統治者橫徵暴斂的惡政和下層民眾的痛苦,類似杜甫的“三吏”、“三別”,如《捉船行》、《蘆洲行》、《馬草行》、《直溪吏》和《遇南廂園叟感賦》等。此外還有一些感憤國事,長歌當哭的作品,如《鴛湖曲》、《后東皋草堂歌》、《悲歌贈吳季子》等,幾乎可備一代史實。他在《梅村詩話》中評自己寫《臨江參軍》一詩:“余與機部(楊廷麟)相知最深,於其為參軍周旋最久,故於詩最真,論其事最當,即謂之詩史可勿愧。”這種以“詩史”自勉的精神,使他放開眼界,“指事傳詞,興亡具備”,在形象地反映社會歷史的真實上,取得突出的成績,高過同時代的其他詩人。
痛失名節的悲吟,是他詩歌的另一主題。這以清順治十年出仕為標誌,在靈與肉、道德操守與生命保存之間,吳偉業選擇苟全性命,墮入失節辱志的痛苦深淵,讓自贖靈魂的悲歌沉摯纏綿,哀傷欲絕。《自嘆》、《過吳江有感》、《過淮陰有感》、組詩《遣悶》等,懺悔自贖,表現悲痛萬分的心情,“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懷古兼吊侯朝宗》詩說:
河洛烽煙萬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門。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動宮娥報舊恩。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椒漿淚滿樽。詩人自註:“朝宗歸德人,貽書約終隱不出,余為世所逼,有負夙諾,故及之。”在《賀新郎・病中有感》詞里,自我剖析:“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臨死仍不忘反省:“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自怨自艾,後悔不迭。吳偉業是真誠的,以詩自贖確實是其心音的流露,《梅村家藏稿》以仕清分前後兩集,“立意截然分明”,表示他不迴避和掩飾自己的污點,死時遺命家人斂以僧裝,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用以表明身仕二姓的悔恨與自贖的真心。這類詩歌對我們認識在理想與現實、感情與理智的困擾與衝突里掙扎的人生悲劇,有著啟迪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