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小傳
李賀小傳
徠《李賀小傳》是唐代文學家李商隱為詩人李賀撰寫的一篇傳記。這篇文章可分四段:首段以杜牧為李賀作序之事提挈全篇;第二段先描寫李賀的外在風貌,再寫李賀的交遊情況,后敘述李賀詩歌的創作過程和特點;第三段著力描繪李賀臨終之奇異;末段借題發揮,抒發了對李賀的惋惜和同情。文章通過寫李賀的一些軼事,從側面烘托出傳主的身份性格。全文構思巧妙,篇幅短小卻具有很大的容量,集敘事、議論和曲折的抒情於一體,內容渾厚,意味深長。
李賀小傳
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敘,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
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最先為昌黎韓愈所知。所與游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輩為密,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恆從小奚奴,騎距驉,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故沈子明家所餘四卷而已。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㜷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宮室、觀閣之玩耶?苟信然,則天之高邈,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獨眷眷於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
1.京兆:今陝西省西安市一帶。杜牧:唐代詩人。
2.狀:描寫。甚盡:很完備。
3.語:談。尤備:更加完備。
4.通眉:兩眉相連。
5.苦吟:寫詩反覆推敲。疾書:寫得很快。
6.韓愈:唐代文學家,很欣賞李賀的才華。
7.王參元:唐代進士,柳宗元的好朋友。
8.楊敬之:字茂孝,其文章受韓愈稱讚。
9.權璩(qú):字大圭,做過中書舍人等官。
10.崔植:字公修,做過宰相。為密:算是最親密。
11.旦日:白天。
12.思量牽合:想些句子去湊合題意。
13.程限為意:把體裁、韻腳等限制放在心上。
14.恆:常常。小奚奴:小書童。
15.距驉(xū):騾子。
16.受囊出之:接過錦囊,把詩稿取出。
17.輒(zhé):就。
18.足成之:把它寫成完整的作品。
19.率:大致都是。
20.復省(xǐng):再察看。
21.著:寫作。
22.沈子明:李賀的朋友。
23.緋(fēi):紅色。
24.虯(qiú):古代神話傳說中有角的小龍。
25.太古篆:遠古的篆字。霹靂石文:雷擊后石上留下的紋痕。
26.欻(xū):忽然。
27.阿㜷(mi):同“阿奶”,這裡指母親。
28.差樂:還算快樂。
29.少之:過了一會。
30.嘒(huì)管:吹奏樂器。
31.造作:捏造。
32.苑囿(yòu):養禽獸、種樹木的園子。
33.苟信然:如果當真是這樣。
34.邈(miǎo):遠。
35.愈:超過。
36.眷(juàn)眷:注意。
37.排擯(bìn):排擠。
38.人見:世人的見解。會:恰巧。
京兆杜牧給李賀的詩集作序,描繪李長吉的奇特之處很是詳盡,世上流傳李賀的這些事迹。李長吉的嫁入王家的姐姐說起長吉的事來尤其完備。
李長吉身材纖瘦,雙眉幾乎相連,手指很長,能苦吟詩,能快速書寫。最先他被昌黎人韓愈所了解。與長吉一起交遊的人,以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這些人最為密切。長吉每天早上出去與他們一同出遊,從不曾先確立題目然後再寫詩,如同他人那樣湊合成篇,把符合作詩的規範放在心裡。他常常帶著一個小書童,騎著弱驢,背著一個又古又破的錦帛製作的袋子,碰到有心得感受的,就寫下來投入囊中。等到晚上回來,他的母親讓婢女拿過錦囊取出裡面的詩稿,見所寫的稿子很多,就說:“這個孩子要嘔出心才罷休啊!”說完就點燈,送上飯給長吉吃。長吉讓婢女取出草稿,研好墨,鋪好紙,把那些詩稿補成完整的詩,再投入其他袋子,只要不是碰上大醉及弔喪的日子,他全都這樣做,過後也不再去看那些作品,王參元、楊敬之等經常過來從囊中取出詩稿抄好帶走。長吉常常獨自騎驢來往於京城長安和洛陽之間,所到之處有時寫了作品,也隨意丟棄,所以沈子明家的僅是所保存下來的李賀的詩作只有四卷罷了。
李長吉快要死的時候,忽然在大白天里看見一個穿著紅色絲帛衣服的人駕著紅色的蒼龍,拿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遠古的篆體字或石鼓文,說是召喚長吉,長吉全都不認識,忽然下床來磕頭說:“我母親老了,而且生著病,我不願意去啊。”紅衣人笑著說:“天帝剛剛建成一座白玉樓,馬上召你去為樓寫記。天上的生活還算快樂,並不痛苦啊!”長吉獨自哭泣,旁邊的人都看見了。一會兒,長吉氣絕。他平時所住的房屋的窗子里,有煙氣,裊裊向上空升騰,還聽到行車的聲音和微微的奏樂聲。長吉的母親趕緊制止他人的哭聲,等了如同煮熟五斗小米那麼長時間,長吉最終死了。嫁入王家的姐姐不是那種編造、虛構故事來描述長吉的人,她所見到的確實像這樣。
唉徠!天空碧藍而又高遠,天上確實有天帝嗎?天帝確實有林苑園圃、宮殿房屋、亭觀樓閣這些東西嗎?如果確實如此,那麼上天這麼高遠,天帝這麼尊貴,天上也應該有文學才華超過這個世上的人物啊,為什麼唯獨對長吉眷顧而使他不長壽呢?唉,又難道是世上所說的有才華而且奇異的人,不僅僅地上少,就是天上也不多嗎?長吉活了二十七年,職位不過奉禮太常,當時的人也多排擠誹謗他。又難道是有才華而且奇異的人,天帝特別重視他,而世人反倒不重視嗎?又難道是人的見識會超過天帝嗎?
這篇文章作於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十月之後。李賀是中唐時期的天才詩人,在他短短二十七年的生涯中為唐詩創造了璀璨奪目的奇迹。大和五年,杜牧為已死去十五年的李賀作《李賀集序》,突出了李賀詩歌的創意。此後,李商隱抱著極大的同情心作《李賀小傳》。
李商隱的《李賀小傳》有別於一般傳記文的客觀直敘,是一篇性情之文;同時也和作者的詩歌風格相異,寫得樸實自然而又不乏意趣。
此文最大的特點在於:小傳雖小,但小中有大、以小見大。其“小”在於:作者並沒有全面勾勒詩人李賀的一生,對他的生平經歷也記敘不多,而是選取了他生活中的若干小片段進行插敘,以小片段撐起傳記的主幹。此外,在篇幅上,全文寥寥數百字,語言極為精練。而其“大”又體現在:極小極短的篇幅卻具有很大的容量,集敘事、議論和曲折的抒情於一體,內容渾厚,意味深長。
文章在構思布局上也是較為特別的,全篇以一“奇”字貫之。首段以杜牧為李賀作序之事提挈全篇,言杜牧之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以杜牧言李賀“奇”引起下文自己所言李賀之“奇”。隨後又提到李賀姊“語長吉之事尤備”,以杜牧序和李賀姊之言點出文中李賀事的由來。
第二段是全文的關鍵部分,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對李賀外在風貌的描寫:“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作者抓住李賀外貌中最典型的幾點特徵,只用了區區十餘字,李賀的清奇之氣就躍然紙上了。爾後寫李賀的交遊情況,“最為昌黎韓愈所知”,與他密切往來的文人也不少。在文人交遊中,作詩是最為常見的事情,但李賀每與諸人出遊,“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自然引出下文對李賀詩歌創作過程和特點的敘述。在李商隱筆下,李賀的詩歌創作大致有如下幾個特點:一是“為情造文”,不以程限為意,而那種“得題然後為詩”的情況顯然是“為文造情”,這是李賀不贊成的;二是及時捕捉靈感,李賀詩歌的創作方式和過程無疑是特別的,“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所作皆是自己所見所感,既是“為情造文”的表現,“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也是其及時捕捉靈感的方法;三是堅持及時修改整理,“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四是為文用心、能苦吟,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李賀都是嘔心瀝血為之,正如文中太夫人所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始已爾”。這些都為了說明李賀詩歌創作之“奇”,事實上詩風及其創作方法之奇是由其人性情之奇所影響和決定的,李賀性情之奇不僅在其詩歌創作之奇中有所體現,以下幾句更是直接寫出了李賀性格中與眾不同之處。他的詩歌都是嘔心瀝血之作,但卻“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創作時一絲不苟,處置作品卻極為隨意,這是李賀性情之奇的一個方面。
在寫了李賀的詩歌創作之奇及性情之奇后,作者在第三段又著力描繪李賀臨終之奇。李賀臨終之時有天帝召升,這種撲朔迷離、荒誕虛妄的描寫佔據了此段大部分篇幅,作者不僅對此濃墨重彩大加渲染,更在段末聲明:“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也許李賀臨終確實曾出現幻覺,而李商隱把這種幻覺放到傳記中加以描繪,其實只是以此寄託自己的感情,並以現實和幻覺的鮮明對照引出最後一段的一連串質問。
末段是李商隱對李賀的議論和觀感,並借題發揮,抒發了對李賀的惋惜和同情,從中也可窺出李商隱寫作這篇小傳的未言明的真意。最後一段托出了六個問題,雖然問而不答,但答案自在問中,能探得一二。前三問是問天,后三問則專問李賀的遭遇,層層遞進,反覆呼號。像李賀這樣“才而奇者”世所罕見,卻遭到世人的排斥,無人重視,而為天帝所重,與篇首的“奇”遙相呼應,更突出了作者對李賀一生遭遇的同情和悲憤。在這種同情和悲憤中,作者有意無意地把自我也擺了進去,因此無論是在對李賀之奇的敘述中,還是在末尾的一連串質問中,作者自己的身影總是若隱若現、似有若無,作者對自己命運和遭遇的感憤、慨嘆也能隱約曲折地表達出來。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張撝之《唐代散文選注》:這是篇別具一格的傳記。作者不詳寫李賀的生平,只選取一兩件軼事,從側面烘托出詩人李賀的身份性格,所以叫做“小傳”。天帝召李賀為白玉樓作記,當然是傳說,但是也體現了人們惋惜青年詩人早死的心情,富有浪漫主義的意味。
李商隱(約813—約858),唐代詩人。字義山,號玉溪生、樊南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二年(837)進士及第。曾任縣尉、秘書郎和東川節度使判官等職。處於牛李黨爭的夾縫之中,被人排擠,潦倒終身。詩歌成就很高,所作“詠史”詩多托古以諷,“無題”詩很有名。擅長律、絕,富於文采,具有獨特風格,然有用典過多,意旨隱晦之病。有《李義山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