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

《呻吟語》

（摘自1927年9月新月書店初版徐志摩詩集《翡冷翠的一夜》）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像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閑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呻吟語》，作者徐志摩，收入詩集《翡冷翠的一夜》，該書由1927年9月新月社主辦的新月書店出版，實際所收詩歌都是徐志摩在1925至1927年（民國十四年至民國十六年）部分詩歌創作、譯作的彙集。徐志摩於1921年（民國十年）開始創作新詩。1922年（民國十年）從英國回國后，開始在國內的報刊上發表大量詩歌散文。隨後兩年，他參與併發起成立新月社，加入文學研究會，與胡適、陳西瀅等創辦《現代詩評》周刊。1925年，徐志摩再赴歐洲，遊歷蘇聯、德國、意大理、法國等國家。《翡冷翠的一夜》中的《呻吟語》作於1925年，正是此時期的作品，其詩集名中的“翡冷翠”，是義大利城市“Firenze”的意 大利語翻譯，現漢語通譯為“佛羅倫薩”。

《呻吟語》的創作，應該和1925年3月11日徐志摩歐洲之旅有關，更與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等近代文化名媛有關。徐志摩情感強烈，感情生活異常豐富，在1921年秋，他認識著名才女林徽因，遂與林徽因頻繁交往，並熱烈追求，且有談婚論嫁之意，於是，徐志摩在1922年3月向妻子張幼儀提出離婚，認為“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可惜婚雖離，但終未能與林徽因走到一起。徐志摩遂投入詩歌創作以排遣苦悶。然而，1924年4月，徐志摩在北京又對陸小曼一見鍾情，並著了魔似的與她熱戀起來，陸小曼時已結婚，這件事情自然招致社會的非議和家庭的反對。雖然徐志摩與陸小曼愛得火熱，不顧一切，但一時之間又難以解決現實問題，於是，徐志摩在十分痛苦和矛盾的心情下，在1925年3月11日啟程出國歐遊，想暫時擺脫一下生 活上的苦惱和困境。這段旅途及個人情感，成就了作者地創作心態。

《呻吟語》，其得名大約即是：解“痛”而不得，所以才有“呻吟”，“呻吟”而不可為人道，所以才有鬱結成詩，卒之而成“呻吟語”。其實，在《翡冷翠的一夜》詩集中，除了有哈代、羅賽蒂等英國作家的譯詩外，還有象《西伯利亞》、《在哀克剎脫教堂前》那樣漫遊歐洲時，作者對異鄉他國生活的感受。自創作品中雖然也有積極明朗的詩篇，但詩集中徐志摩的愛情詩，無不流露出作者的特定環境下心情特定心境，這些，包括《呻吟語》，大約可以看作是徐志摩的感情心路歷程的詩化記錄，反映了他熱烈的感情和無法擺脫的痛苦。作者經歷了林徽因事件之後，又和陸小曼之間的產生了感情波瀾，只能是將抑鬱無奈的情感付諸異鄉旅途。

《呻吟語》是一首抒情詩，作為徐志摩的詩歌名篇，其詩題頗具直接觸動感官的效果。名為“呻吟語”，然而詩里並沒有直接的、一覽無遺的、赤裸裸的愛的痛楚和呻吟，這裡並沒有頹廢派的風景。詩人著筆虛處，通過對另一世界的嚮往、讚美來反襯此世界的黑暗和不合人道。痛楚隱匿暗處；埋得很深。然而正如教堂肅穆氣氛里的祈禱，祈禱者的容顏和眼神使讀者看得見祈禱者的身世、遭遇，感人的聖潔的祈禱詞後面，必有潛流的呻吟。《呻吟語》是人在現存重負下希望的呻吟，更是對永恆清醒追問的痛楚。因此，《呻吟語》是一首格調並不低沉的小詩。

聞一多認為包括《呻吟語》在內的《翡冷翠的一夜》，在詩歌成就上是“確乎是進步了”。他稱徐志摩對詩的形式技巧更加註意推敲，除了在詩式上更多樣化，比如“什麼對話體，打夯歌、豆腐乾式”都有嘗試；內容上既有敘事，也有抒情，“作者也醉心於詩的音節與格律”。

對於《呻吟語》這首曲折迴旋的小詩來說，構思的巧妙是首要特色，而這一特色源於徐志摩向來對詩歌、散文之高超立意。《翡冷翠的一夜》是徐志摩的第二個詩集，用作者的話說：“是生活上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猛虎集》自序）。作者既然是寫生活中的波折，原本是可以寫得很瑣細、具體和體貼的，比如與詩集同名的《翡冷翠的一夜》這首詩，令讀者讀起來就更像真正的呻吟語：對愛的痴迷、疑惑及旦旦信誓在呻吟般的文字間迂迴。

然而這首《呻吟語》，反而是從呻吟中脫穎而出（詩題與詩行的悖離形成的空白本身就留給了讀者回味的空間），將抒情主人公置於一個文字的聖殿中。作者如此虔誠的唱道：“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像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這個聖殿其實是他自己愛的美夢所造：“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至平至淡又至真的一句，透露了瑣細現實中真愛之不易和艱難。如果生活能像人們理想的那樣，“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我願意”是實現於“我想望”得以實現的基礎之上的。用詞之精確正是詩人詩思意線清澈的體現。“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最平凡的人的願望都非現實所容，一切的理想就成了空的諾言。因此，從“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這強烈的質詢反讀上去，抒情主人公強烈的反叛精神就躍然紙上。對上帝的信仰是由於上帝能拯救，反之，信仰就變成背叛。

徐志摩的《呻吟語》，全詩一共有114個字，即114個音節；分兩節結構，這很類視古詩詞中的上、下兩闕，上節、下節分別是57個音節，雖然音節相等，但是詩歌字詞不盡相同。《呻吟語》的上下兩節（上闋、下闕）具有很大的對稱性，非常類似唐詩宋詞裡面的對偶句，結構上安排得也十分巧妙。

《呻吟語》全詩協韻，通篇所押的韻母是現代漢語“ou”韻，韻腳在每節的第1、2、5行，全詩來看，便是詩歌的第1、2、5、6、7、10行；韻腳分別是“宙（zhou）”、“愁（chou）”、“右（you）”、“流（liu）”、“悠（you）”、“由（you）”。此外，在通篇押韻的基礎上，其中的每節的3、4行另有協韻，但所押之韻母並不相同。具體來講，第3、4行自行押韻“ue”，韻腳分別是“鵲（que）”、“躍（yue）”；第8、9行自行押韻“in（ing）”（註：in\ing韻口語接近），韻腳分別是“心（xin）”、“情（xing）”。

總體上，《呻吟語》全詩10行文字的押韻程式是：上闋aabba，下闕aacca。其中，韻腳a代表“ou”韻，屬於全篇韻；韻腳b代表“ue”韻，韻腳c代表“in（ing）”韻，這兩者都屬於局部韻。由於韻腳很密，詩行協調，因此徐志摩的《呻吟語》具有音樂般讓人悅耳順口的韻律、節奏感，而行文音節精心挑選而顯妥帖，又使其具有抑揚頓挫的古風，因此十分適於誦讀，令人產生音樂的旋律美感。

《呻吟語》是一個篇幅較短的詩歌小品，對於這樣一首小詩而言，其語言的傑出運用便顯得格外的重要。在語言技巧、文字篇幅安排上，《呻吟語》的上下兩節結構均相同，全篇所用的整句和散句也完全一致。最值得一提的是，《呻吟語》中的若干虛詞，在全詩的效果上，明顯凸顯出串珠成鏈的妥帖作用：如果不是詩人在選用其重要虛詞“亦”、“假如”、“但”、“再”時地格外周密，迂迴轉折的語言效果就會頓然散失。事實上，將漢語虛詞當成穿串語言珍珠的鏈條，這既是徐志摩詩歌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徵，也是作者在現代詩方面取得如此高成就的原因之一。

徐志摩（1897～1931）中國詩人。浙江海寧人。名章垿，初字槱森，后改字志摩。曾留學歐美，先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政治、經濟，獲碩士學位。 1921年徐志摩開寫詩。 1922年返國后歷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夏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並參與主編《詩刊》、《新月》等文學期刊。1931年因飛機失事去世。是新月派代表詩人。

徐志摩詩風纖濃委婉，大都詠嘆愛情與夢幻，在藝術形式上對新詩發展有重要影響。徐志摩一生著作，主要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 、《猛虎集》、《雲遊》，散文集《落葉》、 《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集 《輪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