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始將連橫說秦
戰國劉向所編的歷史散文
本文選自《戰國策。秦策一》。蘇秦以“連橫”說秦未成,又以“合縱”遊說趙王,終於一舉成名,身佩六國相印,傲世天下。蘇秦朝“連橫”暮“合縱”,足見戰國時各國之間鬥爭的複雜。
蘇秦始將連橫(1)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2),北有胡貉(hè)、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東有崤、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5)。”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6)“;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7)。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8),願以異日(9)。”
蘇秦曰:“臣固疑大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10),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1),堯伐驩兜(12),舜伐三苗(13),禹伐共工(14),湯伐有夏(15),文王伐崇(16),武王伐紂(17),齊桓任戰而伯天下(18)。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19),言語相結(20),天下為一;約從連橫(21) ,兵革不藏;文士並飭(22),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23);書策稠注,百姓不足(24);上下相愁,民無所聊(25);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26),戰攻不息;繁稱文辭(27),天下不治;舌弊耳聾(28),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29)。於是,乃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夫徒處而致利(30),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31),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凌萬乘(32),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於至道,皆惛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語,沉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弊(33),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蹺(34),負書擔橐(35),形容枯槁,面目黎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書,陳篋數十(36),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
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於是乃摩燕烏集闕(37) ,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38)。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綿綉千純,白壁百雙,黃金萬溢(39),以隨其後,約從散橫(40),以抑強秦。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41)。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42)。不費斗糧,未煩一兵,未張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43)。當秦之隆,黃金萬溢為用,轉轂連騎,炫熿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服,使趙大重(44)。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45),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46)。
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47),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48)?”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49)。”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50)!”
(1)蘇秦:字季子,東周洛陽人,少年時和張儀同學於齊。他策劃聯合六國抗秦,后被破壞,齊、魏共同伐趙,趙王責備蘇秦,蘇秦要求趙王派他去聯合燕國。后又為燕國作間諜到齊國,騙取齊王的信任,最後在齊國被殺。秦惠王:秦國的國君,名駟。 “連橫”──秦處於西,六國在東,且六國土地南北相連。若六國聯合結盟抗秦,則稱“合縱”;若秦國從西向東收服諸國,則稱為連橫。張儀曾經遊說六國,讓六國共同事奉秦國,即稱“連橫”。蘇秦初始遊說“連橫”,想得到秦的重用,不料遭遇秦王冷遇,因而懷恨在心,以致有了後來的“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此處的“連橫”,是有具體所指,而下面的“約縱連橫”,屬泛指。
(2)巴、蜀:今四川省地區。巴,以重慶為中心的川東地帶;蜀,以成都為中心的川西地帶。漢中:今陝西省南部地區。
(3)貉:獸名,皮可制裘。代馬:今山西省北部代縣等地所產的馬。
(4)限:古籍中通“險”,險隘。
(5)請奏其效:請:請允許(我)……。奏:恭述、奏明。效:效驗,驗證。但文中此句又可作另番理解,即“其”為語氣助詞,“效”,代指為秦王效力的見解或策略。
(6)“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 ── 以往通常注稱:文章,法令也,指國家法令;誅罰,殺罰也,指刑罰實施。鄙人以為,如此註釋該句甚為不妥。“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依整句觀,此語乃針對個人之行為訓誡,而非吏政之議,何以突兀詮譯出“國家法令”“刑罰”之說故應為:文章者,即文章;誅罰者,即誅伐。此句“誅”,討也;此句“罰”,音fà,伐同也。
(7) “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政教”,這裡指國政方面的教化或主張,“不順”,不合時宜,行不通,有阻力。
(8)儼然:矜莊貌,鄭重其事地。庭教之:庭上指教。
(9)願以異日:希望改日再領教。
(10)神農:傳說中的炎帝名號。補遂:部落名。
(12) “堯伐驩兜” ── 堯:傳說中的古帝名,姓姬,名放勛,國號唐。傳位於舜。驩(huān)兜:堯臣,因作亂被放逐。
(13) “舜伐三苗” ── 舜:傳說中的古帝名,姓姚,名重華,國號虞。傳位於禹。三苗:即古代的苗族,在今湖南省溪洞一帶。
(14) “禹伐共工” ── 禹:古帝名。本舜臣,治水有功,受舜禪,即帝位,國號夏。共工:古之水官名,極橫暴,為禹所放逐。
(15) “湯伐有夏” ── 湯:商朝開國的王,本為夏朝諸侯。夏王桀無道,湯起兵攻桀,建立商朝。有夏:指夏王桀。古時於朝代上加“有”,有夏即夏朝。
(17) “武王伐紂” ── 武王,即周武王:文王之子,名發,滅紂后,即天子位,國號周。紂:即殷紂王,暴虐之君。
(18) “齊桓任戰而伯天下”── 齊桓:齊桓公,齊國國君,名小白。他聯合諸侯,抵抗外族侵擾,為諸侯盟主。任戰:即肯戰。伯:同“霸”。霸天下,即為諸侯盟主。
(19) “古者使車轂擊馳”── 古者使:古人使者;使,於此非作使動詞。車輛來往賓士,車轂互相撞擊,形容車輛之多,賓士之急。轂(gǔ),車輪中心突出部分。
(20) “言語相結”── 商談結盟。
(21) “天下為一,約從連橫”── 倒置句。約:約定;從:此為古“縱”的通假字。連:結交。南北曰縱,東西曰橫;此處“約縱連橫”屬於泛指,古意為邦交、結盟於四方諸國之事。“約縱連橫”另一層意思為:既邀約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力量(或稱為同盟),亦聯接爭取自己勢力範圍之外的力量。
(22) “文士並飭”── 飭(chì)巧辨也。指各國使臣或文人說客均用巧飾的語言遊說於諸侯之前。
(23) “科條既備,民多偽態”── 科條:規章制度;偽態:虛偽態度,即非真心來履行。
(24) “書策稠濁,百姓不足”── 書策:法令;“稠濁”:繁亂。“百姓不足”:百姓(卻)很貧困。
(25)“上下相愁,民無所聊”── 君臣上下相互仇怨,百姓無以聊生。
(26) “辯言偉服”──辨言:言辭巧辯;偉服:服裝壯觀。
(27) “繁稱文辭”── 繁稱:稱謂繁瑣;文辭:美飾言辭。
(28) “舌弊耳聾”── 弊,指疲睏、勞累。“今三分天下,益州疲弊。(諸葛亮《出師表》)”。喻指說得舌頭疲累,聽得耳朵發聾。
(29) “行義約信,天下不親”── 即便(你)行事仁義、誠信守約,天下也無人(與你)親近。
(30) “夫徒處而致利”── 徒處:指置身空守,與下句“坐”,均謂不勞坐守。
(32) “凌萬乘……”句 ── 凌:凌駕、統帥;詘(qū),屈服、使屈服;制:整治;臣:使臣服;元元:指百姓;子元元:即納天下百姓為子孫。《後漢·班固傳》:元元本本。又百姓曰元元。《史記·文帝本紀》:以全天下元元之民。
(33) “黑貂之裘弊”── 裘:皮衣。弊:壞,壞損。
(34)“羸縢履蹻”── 羸(léi):通“縲”,纏繞。滕(téng):綁腿布;此“滕”應為“藤”的假借字。履:穿。蹻(qiāo):草鞋。此句大概意思為:扎系藤蔓,足穿草鞋。
(35)橐(tuó):袋子。
(36)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 發:翻找。陳:放置、陳列。篋(qiè):書箱、書簍。“得太公陰符之謀”── 太公:姓姜,名尚,周文王臣,佐武王伐紂。陰符:後人託名太公所著的兵法書。
(37)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 摩:接近、臨近、逼近,此處意為“登上”。燕烏集闕:宮闕名。燕鳥烏鵲彙集宮闕檐下,取名至雅,可惜已無從查考。闕,有本解釋為“塞”名,不敢恭維。
(38)趙王:趙肅侯,名語。華屋:華麗殿堂。抵掌而談:抵掌,兩人手掌相抵;喻交心而談。
(39)革車:用皮革包裹裝飾的車子;純:古代量名,《淮南子·地形訓》里閑九純,純丈五尺。鎰(yì),古代重量單位,合二十四兩為一鎰。百鎰,古本亦有作百溢。
(40)“約從散橫”── 約:邀約、聯合。從:古代“縱”的通假字,此指同盟陣營。散:離散、拆散。橫:此指非同盟陣營勢力。(參見註釋(1)“連橫”)
(41) “關不通”──函谷關內和關外的交通隔絕,指秦兵不能出函谷關。
(42) “皆欲決蘇秦之策”--“皆欲決……”,都想以……為決定。策:謀略、主張。
(43) “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 式:同“試”,用、取用、致力於。
(44) “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整句── 當:匹敵、堪比、與抗衡。隆:興盛、興旺。用:用度、費用、開銷。轉轂連騎:滾滾軍車戰騎。炫熿:光耀,炫耀。從風而服:聞風聽服。大重:大受重視;大:大受、廣受、深受;重:尊崇、重視。
(45) “且”“夫”均為文言文句首助語詞;“夫”前加“且”,加重語氣,有“且說那……”之意。特:只是、僅此、不過。窮巷掘門:居於貧窮巷子里,鑿牆洞為門。《齊策》亦有“掘穴窮巷”句。桑戶椦樞:桑戶,引喻為貧窮的莊稼農戶。椦:古同“棬”,音quān,曲木做的飲器,如:杯棬,柳棬。椦樞(或棬樞):木杯代用的門戶樞座;指門的樞座磨壞了,便臨時用木杯來代用,喻寒酸至極。
(46) “伏軾撙銜”之句 ── 伏扶於車軾之上。伏:伏身;軾:古代車廂前扶手橫木。撙(zǔn):勒,操控,控制,節制。銜:馬嚼子,會意為供操制的韁繩。廷:通“庭”,殿庭。說:說服,辨說。杜左右之口:讓左右其餘人等難以表述自己的言論;杜,禁阻,堵塞。伉:古與抗同;對等、抗衡。
(47) “父母聞之”字句 ──清宮除道:清理房舍,灑掃街路。張樂設飲:擺列樂隊,設置酒宴。
郊迎:郊外迎接。蛇行匍伏:蛇樣曲回匍匐前行;謝:謝罪、懺悔過失或罪過。
(48)“前倨而後卑”── 先前傲慢而後來謙卑。倨:傲慢。卑:謙卑。
(49) “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以:因為。季子:年齡最小之子、少子。這裡是蘇秦的字。位尊而多金:地位顯赫而多有錢財。
(50) “蓋可忽乎哉”── 蓋:古繁體為“蓋”,“蓋”古又作“盍(hé)”,與“何”同義。《禮·檀弓》:“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莊子·養生主》:“技蓋至此乎?”忽乎哉:忽,忽視,輕視;乎哉:語氣助詞,相當於今日的“啊,哦”。“蓋可忽乎哉”意為:怎麼可忽視啊!由此句觀,蘇秦亦金錢勢利一小人耳!
蘇秦一開始用連橫的方法遊說秦惠王說:“大王的國家,西面有巴蜀,漢中等地的物產,北方有胡人地區與代郡馬邑等地的物產,南邊有巫山,黔中作為屏障,東方有崤山、函谷關這樣堅固的要塞。土地肥沃,人民眾多而富足;戰車萬輛,精兵百萬;沃野千里,積蓄充足,地勢險要,能攻易守。這正是人們所說的天然的府庫,確實是天下的強國。憑著大王您的賢能,軍民的眾多,戰備的充足,戰士的訓練有素,完全有把握吞併諸侯,統一天下,成為治理天下的帝王。希望大王能稍加留意,允許臣陳述秦國地利兵強的功效。”
秦惠王說:“寡人曾聽說:羽毛不夠豐滿的鳥兒不可以高飛,禮樂法度不完備的國家不可以獎懲邢罰,道德修養不淳厚的君主不可役使百姓,政策教化不順通的君主不可以號令大臣。如今先生鄭重地不遠千里來到我秦國親臨指教,我希望改日再談!”
蘇秦說:“我本來就猜想大王可能不用我的策略。從前神農攻打補遂,黃帝討伐涿鹿並擒獲蚩尤,虞堯攻打三苗,夏禹王攻打共工,商湯王滅夏桀,周文王攻打崇侯,周武王滅商紂王,齊桓公用戰爭而雄霸天下。由這些事例來看,哪有不經過戰爭就行的呢?古代使者往來頻繁而急切,宣稱互相締結盟約,謀求天下統一;合縱連橫興起,兵革不息;文士巧言善飾,諸侯混亂迷惑;事端紛起,無法梳理;法令條規都很完備,但百姓虛偽奸惡;文書政令雜亂繁瑣,百姓生活貧苦不足;君臣上下都愁眉不展,百姓無所依賴;有漂亮的言辭,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戰事卻不能停息;講求文辭末節,天下就無法太平。因此說客的舌頭說焦了,聽的人耳朵都聽聾了,卻不見什麼成效;實行道義講究信用,天下人卻不親善。於是廢除文治而使用武力,召集並且禮遇敢死之士,製作好各種甲鎧,磨光各種刀槍,然後到戰場上去爭勝負。如果無所事事卻想獲取利益,安居不動卻要使國土擴大,即使是五代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也常想坐著不動而獲得這些,但形勢卻不允許,所以只有繼續用戰爭達到目的。距離遠的就用軍隊互相攻伐,距離近的就短兵相殺,只有如此才能建立偉大功業。所以,軍隊如果能得勝於外,那麼國內民眾的仁義就會高漲,君王的威權就會增強,在下的百姓就會服從統治。現在假如要想吞併天下,凌駕於大國,使敵國屈服,控制海內,治理百姓,號令諸侯,實在是非用武力不可。可是如今繼嗣當政的君主,卻忽視了這至上的道理,都不懂得教化人民,政治混亂,迷惑於花言巧語,熱衷於辯論,沉溺於辯辭中。以此說來,大王本來就不會實行我的策略。”
蘇秦遊說秦王的奏章雖然一連上了十多次,但他的建議始終沒被秦王採納。他的黑貂皮襖已破了,百斤金幣也用完了,沒有了生活之資,不得已只有離開秦國回到洛陽。他腿上打著裹腳,腳上穿著草鞋,背著一些書籍,挑著自己的行囊,形容枯槁,神情憔悴,臉色又黃又黑,面有慚愧之色。他回到家裡以後,妻子不下織布機,嫂子也不給他做飯,甚至父母也不跟他說話。因此他深深嘆息說:“妻子不把我當丈夫,嫂子不把我當小叔,父母不把我當兒子,這都是我蘇秦的罪過。”當晚,蘇秦就從幾十個書箱裡面找出一部姜太公著的《陰符》來。他伏案發奮鑽研,選擇重點加以熟讀,並反覆揣摩演練。讀到疲倦而要打瞌睡時,就用錐子刺自己的大腿,鮮血一直流到自己的腳上。他自言道:“哪有遊說人主卻不能讓他們掏出金玉錦繡,得到卿相這樣的尊位呢?”過了一年,終於揣摩透了,說道:“這次我真的可以遊說當世的君主了。”
於是蘇秦來到趙國的燕烏集闋宮門,在高大華麗的宮殿里遊說趙王,說話投機以致拍起掌來。趙王非常高興,立刻封蘇秦為武安君,並授以相印。又給兵車百輛,錦緞千匹,白玉百雙,金幣二十萬兩。跟隨其後,到各國去約定合縱,拆散連橫,以此抑制強大的秦國。因此,當蘇秦在趙國做宰相時,函谷關的交通都被斷絕了。在當世,天下如此之大,百姓如此之多,諸侯如此威風,謀臣有如此權術,都要取決於蘇秦的策略。沒耗費一斗軍糧,沒耗用一件兵器,沒用一名士兵出戰,沒折斷一根弓弦,沒損失一支羽箭,就使天下諸侯和睦相處,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近。由此可見,只要有賢明人士當權主政,天下就會順服;只要有一人得以重用,天下就會順從。所以說:“要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而不必用武力征服,要在朝廷上運籌帷幄,而不必到邊疆上去廝殺作戰。”當蘇秦得勢當紅的時候,黃金二十萬兩供他使用,車輪飛馳,馬匹成群,威風十足,炫煌於道,崤山以東的各諸侯國,莫不望風而臣服。趙國的地位也大大提高。其實那蘇秦,當初不過是一個住在陋巷,挖牆做門,坎桑做窗,用彎曲的樹條做門框的那類窮人罷了,但他卻常常坐上豪華的馬車,騎著高頭大馬,橫行天下,在各諸侯朝廷上遊說君王,使各諸侯王的親信不敢開口,天下沒有誰敢與他對抗的。
蘇秦將要去遊說楚威王,路過洛陽。他的父母聽說了,就趕緊整理房間,清掃道路,張社樂隊,備辦酒席,到距城三十里遠的地方去迎接。妻子對他敬畏得不敢正視,側著耳朵聽他說話;而嫂子跪在地上不敢站起,像蛇一樣在地上爬,對蘇秦一再叩首請罪。蘇秦問:“嫂子為什麼以前那樣傲慢而現在又這樣卑下呢?”他嫂子答:“因為你現在地位尊顯,錢財富裕。”蘇秦長嘆一聲說道:“哎!一個人如果窮困落魄,連父母都不把他當兒子,然而一旦富貴顯赫之後,親戚朋友都感到畏懼。由此可見,人生在世,權勢,名位,和富貴,怎麼能忽視不顧呢!”
“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在天下大亂之際,世風日下、人心詭詐、一切的取捨都以現實的功名利祿為標準,所謂“笑貧不笑娼”正是社會的真實寫照,就連有骨肉親情的父母妻嫂,在你沒錢沒勢時那樣的絕情寡義,一旦你有錢有權了,一個個都曲意逢迎、媚態頓現,而且還直言不諱、赤裸裸地說出之所以有這樣的變化,在於你有沒有權勢和金錢。世道如此,安有不追名逐利之人。
蘇秦和所有說客、謀士都是功利主義人生哲學的實踐者,與講究仁義禮智信、追求人生的道德完滿為宗旨的儒家相反,功利主義以現實的功名和利益為人生宗旨和人生價值的根本,為了獲得名利而講求積極進取、勤奮苦練,這種人生哲學也是實踐性極強的行動派實踐哲學,與那些坐談道義的理論家們相反的是,它極重視在現實中積極行動和理論的實踐,或遊說在宮廷廟堂之上,或奔走在大國小國之間;既有理論,也有將理論實施的各種行動。
功利主義有時為了名利,甚至不擇手段,蘇秦遊說連橫不成,就去遊說合縱,在他的心目中,維護哪個國家的利益、站在哪個國家的立場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名利祿一定要得到實現,自己的抱負、野心一定要得到依託的載體。合縱、連橫只不過是蘇秦的手段而已,他的目的還是名利二字。當然戰國時代天下大亂,哪個國家正義哪個國家非正義,誰能說確切呢?由於功利主義人生哲學的實踐性和目的證明手段的功利性,使它的方法論成為一種順應時勢、知機應時、知權善變、努力進取、自強不息的實踐方法論。“頭懸樑,錐刺股”的典故和精神就來源於蘇秦,他堅強的意志和為了抱負拼搏玩命的精神確實值得一代一代人學習,儘管功利主義者有些自私自利,但在正義目的下的個人奮鬥精神,充分張揚了人的智慧、個性和氣度,顯示了人之為人的生命的力量和存在的價值,是我們社會應該提倡的。
蘇秦遊說時很講究語言藝術,華麗辭藻的堆砌、語言的堆砌本身就具有很強的說服力,蘇秦對秦惠王遊說時先對秦國的整體狀況做了有利於自己觀點的描述,然後說明了一統天下的大體道路,其中對偶、排比運用得很有氣勢,具有極強的感染力。要知道說話時的文采,對話語的說服力構成將近一半的功效。所謂“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就說明了語言如果沒有文采作外衣,那麼傳播力度和傳播面積都會大打折扣。言多必失,但在強調一個事物和圍繞一個論點的語境中,“言多”是非常必要的,言多了才能說服他人。接著蘇秦開始論述“霸道”勝於“王道”、武功勝於文治的優越性、適時性。其中字字珠璣、句句精華、文采飛揚、氣勢磅礴,極具感染力和說服力,可謂中國遊說史上的經典之作。雖然秦惠王當時沒有馬上採納蘇秦的主張,但實際上秦國後來的國際戰略方針和一統天下的霸圖,就是沿著蘇秦陳述的戰略和路線而來。
蘇秦所不斷演練的“揣摩”之法,正是縱橫家們的必學經典《鬼谷子》所推崇的“謀之大本也,而說之法也”。揣,指通過揣測、估計、分析、推理等方式對對方作出符合實際的判斷。揣包括揣情和量權兩方面。揣情,是揣測對方的好惡、真偽、趨變等心理狀態,以捉摸對方的內心實意。量權,是指分析對方的強弱、輕重、虛實、通塞等外部條件。摩,悉意試探、誘動之意。揣摩,合而言之,意為反覆思考、推求、揣度。分而言之,揣是以已之心度人之腹,測知其內情;摩則為以己之言探人之心使其外露。揣,是主觀判斷;摩,是語言試探。縱橫家們所運用的手段也被稱為“揣摩之術”。
(1)運用對比手法,寫蘇秦得勢前後,其家人不同的態度,既從側面烘託了蘇秦的人物形象,又反映出戰國時代崇尚功利,淡薄親情的炎涼世態。
(2)文章在人物肖像動作神態的描寫方面十分細緻生動,如描寫蘇秦說秦王不行,落魄而歸時的形容神態,寫蘇秦刻苦攻讀,引錐刺股的細節,寫其嫂”蛇行匍伏”的醜態,皆為傳神之筆。
(3)善於運用鋪陳排比和誇張渲染的藝術手法。如蘇秦說秦惠王之詞,內容上羅列排比,句式上多用四字句進行鋪排,所述之事往往誇大其辭,務求動聽,表現了戰國策士縱橫辟闔、鋪張揚厲的文風。
劉向(約公元前77年—公元前6年),沛縣(今屬江蘇徐州)人。原名劉更生,字子政,西漢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楚元王劉交四世孫。宣帝時,為諫大夫。元帝時,任宗正。以反對宦官弘恭、石顯下獄,旋得釋。后又以反對恭、顯下獄,免為庶人。成帝即位后,得進用,任光祿大夫,改名為“向”,官至中壘校尉。曾奉命領校秘書,所撰《別錄》,為中國最早的圖書公類目錄。治《春秋彀梁傳》。著《九嘆》等辭賦三十三篇,大多亡佚。今存《新序》、《說苑》、《列女傳》等書,《五經通義》有清人馬國翰輯本。原有集,已佚,明人輯為《劉中壘集》。
《戰國策》是中國古代的一部歷史學名著。它是一部國別體史書(《國語》是第一部)又稱《國策》。主要記載戰國時期謀臣策士縱橫捭闔(bǎi hé)的鬥爭。全書按東周、西周、秦國、齊國、楚國、趙國、魏國、韓國、燕國、宋國、衛國、中山國依次分國編寫,分為12策,33卷,共497篇,約12萬字。所記載的歷史,上起公元前490年智伯滅范氏,下至公元前221年高漸離以築擊秦始皇。是先秦歷史散文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其內容偏於謀臣策士合縱連橫的遊說活動,及能言善辯之士的各種詞說,較多涉及到了當時政治外交鬥爭的社會現實。因為要揣摩說話技巧,增長才智,凡屬於有效勸解、打動人心的說辭、可資借鑒的演講無不囊括其中。作者不可考,其篇目不作於一時,不成於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