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傳
唐代元稹編撰傳奇小說
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游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
無幾何,張生游於蒲。蒲之東十餘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瑊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託。
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于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張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稍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於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
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翼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閑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毋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絕望。
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睡何為哉!”並枕重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后又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襄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復見,而張生遂西下。
數月,復游於蒲,會於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艷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干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
鶯鶯傳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
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
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
羅綃垂薄霧,環珮響輕風。
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會雨蒙蒙。
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綉龍。
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東。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
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
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
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
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
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
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
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
華光猶苒苒,旭日漸曈曈。
乘鶩還歸洛,吹簫亦上嵩。
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
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
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
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
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
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嘆。
后歲余,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竟不之見。后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云: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自是,絕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
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里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傳》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1.非禮不可入:凡不合於禮法的事情都不予採納,不能打動他。
2.若將不及:像來不及表現自己,顯現出爭先恐後的樣子。
3.登徒子:戰國時楚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說登徒子的妻子貌丑,登徒子卻很喜愛她,和她生了五個孩子。後來人就用登徒子為好色者的代稱。
4.蒲:蒲州,也稱河中府,轄今山西西南部龍門山以南稷山、鹽池及永樂以西地區,州治在今永濟縣。
5.渾瑊:唐將,西域鐵勒九姓的渾部人。肅宗時屢立戰功,做到兵馬副元帥,後來死在絳州節度使任上。絳州節度治所在蒲州。
6.杜確:繼渾瑊之後任河中尹兼絳州觀察使的官員。
7.戢(jí):收斂,收藏。
8.孤嫠(lí)未亡:指寡婦。孤,孤獨。嫠,守寡。未亡,寡婦的自稱:夫已死,自己不應再活下去,不過暫時還未死而已。
9.常服睟(suì)容:平常的服飾,豐潤的面貌。
10.甲子歲,即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庚辰:即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
11.索我於枯魚之肆:喻遠水不解近渴。這是《莊子》中的寓言:莊子在路上看見車道溝里有條魚。魚叫莊子弄點水救它的命。莊子答應到吳越引西江水來救它。魚回答:等你引來水,只好到賣乾魚的店鋪里去找我了。
12.曩(nǎng)時:以前,往昔,過去的。
13.三十韻:作舊體律詩,兩句一押韻,三十韻就是六十句詩。
徠14.鼓:彈奏。《霓裳羽衣》序:《霓裳羽衣曲》開始部分。《霓裳羽衣曲》傳說為唐玄宗所作。序,指樂曲開始的部分。
15.花勝:古時婦女戴在頭上的飾花,類似今天的絨花。
16.誰復為容:打扮了又給哪個看。
17.眷念無斁(yì):指時刻懷念不忘。無斁,不厭。
18.援琴之挑:《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漢代司馬相如曾用彈琴的方法挑逗吸引富人卓王孫的女兒文君,後來文君就隨他逃走了。
19.投梭之拒:晉代謝鯤調戲鄰家的女兒,這女子就用織布梭投擲他,打掉他兩個牙齒。故事見《晉書·謝鯤傳》。
20.俯遂幽眇:俯遂,牽就成全,使之如願。幽眇,隱微的心事。全句說,體貼自己內心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
21.達士略情:達觀的人對無論什麼事都看得很隨便。
22.要(yāo)盟:用脅迫手段訂的盟約。
23.丹誠不泯:丹誠,忠誠的紅心,赤心。不泯,不滅。
24.猶托清塵:清塵,是對人的敬稱,猶言你腳下清凈高潔的塵土。全句指,我死了,還要託身於您腳下的塵土,靈魂跟在你身旁。
25.一絇(qú):一縷。
26.文竹茶碾子:竹制的茶磨。文竹,指一種有花紋的竹子,古時用此竹製成的一種內圓外方、有槽有輪的碾茶葉用的器具,也稱茶磨,也有用銀、鐵或木製造的。
27.強(qiǎng)飯為嘉:努力加餐飯為好,對身體有益。
28.楊巨源:字景山,蒲州人,官至國子監司業,與元稹、白居易友善,也能寫詩。
29.潘郎:晉代著名文人,名潘岳,字安仁,長得很好看,後人就以潘郎為美男子的代稱。這裡指張生。
30.蕭娘:蕭氏是東晉之後,江南的名門,唐代常用來泛稱女子,這裡指崔鶯鶯。
31.“龍吹”二句:風吹庭前竹子,發龍吟之聲;鸞鳥在天井桐樹上歌唱,生悅耳之響。
32.“羅綃”二句:形容鶯鶯羅衣垂曳,其狀有如薄霧;所佩環珮等玉飾,被微風吹動作響。
33.“絳節”二句:絳節,赤節,這裡指仙人的儀仗。金母即王母,古人以西方屬金,西王母即金母。在此借指鶯鶯。玉童借指張生。
34.“珠瑩”二句:文履,繡鞋。繡鞋上嵌有珠玉一樣的飾物,光彩耀目。褲腳的花紋暗藏龍形。
35.“言自”二句:瑤華浦、碧玉宮,皆仙人居處,在此借指鶯鶯與張生住處。鶯鶯由自己居處到張生那裡。
36.“因游”二句:洛城北,指洛水。這裡指張生游蒲,無意中得與鶯鶯相遇。宋家東,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的典故,指張生與鶯鶯兩情相許。
37.“低鬟”二句:古代少女往往把髮髻梳得像蟬翼一樣細緻精巧。上句指低頭時如蟬翼般的髮髻在顫動著,行走轉動輕如飄起的玉塵。
38.“無力”二句:嫩弱無力倦於轉動手腕,多嬌態喜愛彎著身子、縮在一起睡眠。
39.五夜窮:五夜,五更,五夜窮即五更已盡。
40.“乘鶩”二句:乘鶩還歸洛,是以洛神的離去形容崔鶯鶯回房。鶩,通“鳧”。《洛神賦》形容洛神體態輕巧:“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吹簫亦上嵩,借用王子喬的故事來比喻張生的離去。王子喬,名晉,周靈王太子,據《列仙傳》載,說他好吹笙,曾入嵩山修鍊,后在緱氏山乘白鶴仙去。
41.冪冪:形容野草茂盛遮滿了的意思。渚蓬:小洲上的蓬草。這兩句所含意思為:草雖盛,終為風吹散。
42.怨鶴:指《別鶴操》,琴曲名。古時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兄將為他別娶,他妻子知道后,夜間來倚戶悲泣,牧子傷感而作此曲。在此指離別後琴中彈出哀怨曲子。清漢:指銀河。清漢望歸鴻,暗借蘇武故事,有盼望心上人歸來之意。
43.行云:借巫山神女的故事,暗指鶯鶯已永遠離去。蕭史:相傳蕭史為春秋時人,善吹簫,秦穆公把女兒弄玉嫁給他。他每天教弄玉吹簫學鳳鳴,後來果然有鳳凰飛來,秦穆公就為他們蓋了一座鳳台。最後弄玉乘鳳、蕭史乘龍而仙去。在此暗指兩人相別、歡會無期,張生只有一人孤處而已。
44.殷之辛:殷紂王,名辛。
45.周之幽:周幽王,名宮湦。
46.一女子敗之:紂王寵愛妲己,造鹿台,為肉林酒池,做長夜裸戲;幽王寵愛褒姒,致有烽火戲諸侯之事,是帝王荒淫無道的一種表現,以致亡國,所以此處這樣說。
47.僇笑:侮辱。
48.委身:出嫁。
49.外兄:表兄。
50.當時且自親:當初是你自己要來親近我、追求我的。
51.執事:本是供使令的人,此處指友人。李公垂:即唐代詩人李紳,字公垂,曾任尚書右僕射、門下侍郎等官職。他是元稹、白居易的好友,時相唱和。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姓張的書生,性格溫和,感情豐富,風度瀟灑,容貌俊美,意志堅強,秉性孤傲。凡是不合禮節的事情,就別想打動他。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鬨,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出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而張生只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著。他從不參與始終保持穩重。雖然已是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后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麼這樣說呢?大凡出眾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這才了解張生。
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遊覽。蒲州的東面十多里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裡面。當時正好有個崔家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家寡婦是鄭家的女兒,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著辦喪事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崔家財產很多,又有很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
在此以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托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家,因此崔家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向軍隊下了命令,軍隊從此才安定下來。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的正中舉行宴飲,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著孩子,不幸正趕上軍隊大亂,實在是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子年幼的女兒,都是虧你給了他們再次生命,怎麼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樣看待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接著叫她女兒拜見:“出來拜見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過了好久未出來,推說有病。鄭姨生氣地說:“是你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你就被搶走,還講究什麼遠離避嫌呢?”過了好久她才出來。穿著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加新鮮的裝飾,環形的髮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艷麗與眾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張生非常驚訝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見禮,之後她坐到了鄭姨的身旁。因為是鄭姨強迫她出見的,因而眼光斜著注視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張生問她年齡,鄭姨說:“現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鄭的女兒根本不回答。宴會結束了只好作罷。
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機會。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裡多次向她叩頭作揖,趁機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很害羞地跑了,張生很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丫環於是對張生說:“你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泄露,然而崔家的內外親戚你是了解的,為什麼不憑著你對她家的恩情向他們求婚呢?”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控制自己。這幾天來,走路忘了到什麼地方去,吃飯也感覺不出飽還是沒飽。恐怕過不了早晚,我就會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多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那時恐我也就不會在人世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丫環說:“崔小姐正派謹慎很注意保護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經的話去觸犯她。奴婢的主意,就更難使她接受。然而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怨恨冥思的情形常持續很久。您可以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著彩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崔小姐讓我交給你的。”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也微微地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牆。陰曆十五的晚上,張生於是把那棵樹當作梯子爬過牆去。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著,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紅娘十分害怕,說:“你怎麼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中召我來的,你替我通報一下。”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一定會成功。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哥哥恩德,救了我們全家,這是夠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親把幼弱的子女託付給你,為什麼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了淫亂放蕩詞?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挾來索取,這是以亂換亂,二者相差無幾。假如不說破,就是保護別人的欺騙虛偽行為,是不義;向母親說明這件事呢,就辜負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實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詩章,願意自己說明,又怕哥哥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使你一定來到。如果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裡有愧嗎?只希望用禮約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亂的泥潭。”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才好,只好又翻過牆回去了,於是徹底絕望。
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近窗戶睡覺,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著被子帶著枕頭來了,安慰張生說:“來了!來了!還睡覺幹什麼?”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著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著。不長時間紅娘就扶著崔鶯鶯來了。來了后崔鶯鶯顯得妖美羞澀,和順美麗,力氣好像支持不了肢體,跟從前的端莊完全不一樣。那晚上是十八日,斜掛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認為是從人間來的。過了一段時間,寺里的鐘響了,天要亮了。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著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張生在天蒙蒙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妝品的痕迹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發亮、晶瑩。這以後十幾天,關於鶯鶯的消息一點也沒有。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韻,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了她,讓送給崔鶯鶯。從此鶯鶯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進來,一塊兒安寢在以前所說的“西廂”那地方,幾乎一個月。張生常問鄭姨的態度,鶯鶯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不久,張生將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鶯鶯。崔鶯鶯彷彿沒有為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鶯鶯沒有來。張生於是向西走了。
過了幾個月,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鶯鶯又聚會了幾個月。崔鶯鶯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向她索要,但始終沒見到她的字和文章。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鶯鶯也不大看。大體上講崔鶯鶯超過眾人,技藝達到極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用話表達出來;經常憂愁羨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的表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有一天夜晚,崔鶯鶯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曲子很傷感。張生偷偷地聽到了,請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該到西邊去。臨走的晚上,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在崔鶯鶯面前憂愁嘆息。崔鶯鶯已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地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丟棄,你當然是妥當的,我不敢怨恨。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終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連山盟海誓,也有到頭的時候,你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麼多感觸呢?然而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麼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辦不到。現在你將早走了,讓我彈琴,就滿足您的意願。”於是她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曲》序,還沒彈幾聲,發出的悲哀的聲音又怨又亂,不再知道彈的是什麼曲子,身邊的人聽了哭了起來,崔鶯鶯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沒有來。第二天早上張生出發了。
第二年,考試不中,張生便留在京城。於是寄信給崔鶯鶯,以安慰她的心。崔鶯鶯的回信,大致記在這裡,信上說:捧讀來信,愛撫之意極為深厚。兒女之情,悲喜交集!還送我一盒花粉,一支口紅,送我這些裝飾品,但我又為誰打扮呢?看到這些東西更增添了思念,只是增加了悲嘆而已。從信中得知您就在京城,溫習學業里進修的要點本在求得安寧。只恨我這個粗陋的人,永遠被拋開了。命中如此,知道了還有什麼好說呢?從去年秋天以來,經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在熱鬧場合,有時強顏歡笑,更深夜靜獨自一人時,無時無刻不珠淚成串。甚至睡夢中,也常常由於離別憂思而抽咽。纏綿恩愛,一時如同平常一樣,幽會還沒有結束,驚魂已隨夢斷。雖然半邊被窩還是暖和的,但想起您來已非常遙遠。前些日子分別後,轉眼已過一年。長安是行樂的地方,到處都會觸動情思。好在您沒有忘記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眷戀之情從未倦怠。我淺薄的心意,無法用來酬報您。至於生死相守的盟約,卻永遠不變。我從前因為您是中表之親,有時同在一起吃飯。我經不住誘惑,便獻出了一片痴情。少女情不能自禁。您像司馬相如用彈琴挑逗卓文君那樣來挑逗我,我卻未能像高氏之女用投梭拒絕謝鯤那樣拒絕您。等到我們同衾共枕時,情深意長。我一片痴情,以為可以有所寄託,怎能想到見您之後,卻不能締結良緣,而我卻以自已獻身為羞恥,不能公開侍奉您。畢生長恨,除了悲嘆還有什麼好說的!假如仁人的心,能成就我卑微的心愿,那麼我就是死了,也像活著一樣。如果曠達的人不屑私情,忽略小節追求大業,把先前的情分看成醜行,把誘迫的誓盟認為是可以不用遵守,那我將骨毀形銷,赤誠之心永不改變,如同墜落的花朵和枯葉依風隨露,仍然託身在您腳下的塵土之中。生死至誠,盡言於此。對著信紙嗚咽流浪,感情無法表達。千萬保重,千萬保重,玉環一枚,是我小時玩的東西,寄給您佩帶在腰上。玉表示堅韌不變,環表示周而復始永不斷絕。附帶寄上亂絲一縷,斑竹茶碾子一個。這幾樣東西不值得珍重,用意是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我的志向像環一樣永不改變。淚痕留在竹上,愁思縈繞如絲如縷。用這些東西表達感情,作為相愛的見證。心靠得近,身子卻離得遠,相見無期。幽恨凝聚!神馳千里和您相會。千萬保重!春風吹著常易得病,努力加餐為好。自己多保重,不要以我為念。
張生把她的信拿給朋友看,因此當時很多人都知道這事。他的好友楊巨源喜歡寫詩,為此寫了題為《崔娘》的一首絕句:
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
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河南元稹也續張生的《會真詩》寫了三十韻,詩中寫道:
微微月光透簾櫳,閃閃螢光穿碧空。
遠方天色始縹緲,低處樹影已蔥蘢。
風吹庭竹龍吟起,鳥鳴井桐鸞聲同。
羅綃飄拂垂薄霧,環佩叮咚響輕風。
仙人儀仗隨王母,雲靄迷漫擁仙童。
夜深歡會靜悄悄,清晨晤別爾蒙蒙。
鞋面刺縝珠光閃,褲上印花紋樣隆。
瓊玉寶釵似彩鳳,綾羅披肩若彩虹。
說是來自瑤華浦,將要朝拜碧玉官。
因游東都洛城北,偶往宋玉鄰家東。
戲弄初時微拒絕,溫柔情意已暗通。
低頭鬢髮蟬翼動,回身輕步玉慶蒙。
轉側顏面花雪貌,登床抱入綺羅叢。
鴛鴦交頸翩翩舞,翡翠交歡在一籠。
眉黛含羞局凝聚,唇紅暖意更沖融。
氣息清香花蕊發,皮膚溫潤玉肌豐。
無力卷將臂腕動,多嬌愛把柔軀躬。
汗流如珠點點滴,發亂蓬山綠蔥蔥。
方喜迎得千年會,忽聽已打五更鐘。
留連時刻心有恨,繾綣情深意難終。
慵懶臉色含愁態,芬芳詞語誓心衷。
贈環比喻命運共,留結表示心事同。
淚流妝粉宵對鏡,殘燈遠處飛暗蟲。
蠟燭光搖仍苒苒,旭日東升漸瞳朧。
乘鶩回到洛水去,吹簫飛登中嶽嵩。
衣香猶如染香麝,枕膩尚留胭脂紅。
妾心愁如塘中草,君身飄流類轉蓬。
素琴彈奏別鶴操,仰首天漢盼歸鴻。
大海遼闊實難渡,青天高遠不易沖。
行雲歡會無處所,空留簫史在樓中。
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都覺得很訝異,然而張生的情意已斷絕。元稹和張生非常友好,便問他為什麼要斷絕跟鶯鶯的關係。張生說:“大凡上天所造就的絕代佳人,不危害她自身,就一定為害他人。如果崔鶯鶯婚配富貴人家,憑藉著嬌寵,不成雲不成雨,就成為蛟成為螭,我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從前殷商的辛帝,西周的幽王,擁有百萬人口的國家,力量很雄厚,然而一個女子就可以破壞它,潰散他的民眾,宰割他的軀體,至今仍被天下人恥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戰勝妖孽,因此只好克制感情。”這時在座的人全都非常感嘆。
後來,崔鶯鶯又嫁給別人,張生也另外娶妻。有次他剛巧經過崔鶯鶯住處,便透過她的丈夫告訴崔鶯鶯,請求以表兄的身份見面。丈夫告訴她,崔鶯鶯卻始終不肯出來。張生哀怨的心情流露到臉上。崔鶯鶯知道后偷偷寫一首詩,詩說: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
終於沒有見他。幾天以後,張生要走,她又寫一首詩來謝絕:
棄我今何道,當時且自親。
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從此再也沒有消息。當時的人大都稱讚張生是善於補過的人。我常在朋友聚會之時,談到這件事。要使聰明的人不再做這種件事,而做了這種事的人不要再被迷惑。
貞元年間的一個九月,友人李公垂住在我靖安里的家中,我同他談到這事。李公垂極稱奇異,便寫了《鶯鶯歌》以傳播這件事。崔氏小名鶯鶯,李公垂便用她的名字作為篇名。
《鶯鶯傳》後來改編為《西廂記》
元稹(779—831),唐代詩人。字微之,河南(治今河南洛陽)人。早年家貧。唐德宗貞元九年(793)舉明經科,貞元十九年(803)舉書判拔萃科,曾任監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守舊官僚,遭到貶斥。後轉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最後以暴疾卒於武昌軍節度使任所。與白居易友善,常相唱和,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世稱“元白”。後期之作,傷於浮艷,故有“元輕白俗”之譏。有《元氏長慶集》60卷,補遺6卷,存詩830餘首。
《鶯鶯傳》成功地地塑造了崔鶯鶯的經典形象。她是位出身於沒落士族之家的少女,內心充滿了情與禮的矛盾。小說深刻揭示了出身和教養給鶯鶯帶來的思想矛盾和性格特徵,細緻地描繪這位少女在反抗傳統禮教時內心衝突的過程。鶯鶯悲劇性格既單純又豐富,她最後拒絕張生的求見,體現出性格由柔弱向剛強的轉變。鶯鶯的悲劇性格既有獨特性又有普遍性,它典型地概括了歷史上無數個女性受封建禮教束縛、遭負心郎拋棄的共同命運。在中國文學史的人物畫廊中,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都是追求自由愛情,勇於向封建禮教挑戰女性,她們都是處於不同歷史階段、具有不同內涵的光輝婦女形象,而列在畫廊榜首則是崔鶯鶯。相比之下,張生的形像則寫得較為遜色。尤其是篇末,作者為了替張生遺棄崔鶯鶯的無恥行徑辯解開脫,竟藉其口大罵崔鶯鶯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於人”,這就不僅使得人物形像前後不統一,也造成了主題思想的矛盾。誠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說:“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鶯鶯傳》於敘事中注意刻畫人物性格和心理,較好地塑造了崔鶯鶯的形象。崔鶯鶯是一個在封建家庭的嚴格閨訓中長大的少女。她有強烈的愛情要求,但又在內心隱藏得很深,甚至有時還會在表面上作出完全相反的姿態。本來,通過她的侍婢紅娘,張生與她已相互用詩表達了愛情。可是,當張生按照她詩中的約定前來相會時,她卻又“端服嚴容”,正言厲色地數落了張生的“非禮之動”。數日後,當張生已陷於絕望時,她忽然又採取大膽的叛逆行動,主動夜奔張生住所幽會,“曩時端莊,不復同矣”。崔鶯鶯的這種矛盾和反覆,真實地反映了她克服猶豫、動搖而終於背叛封建禮教的曲折過程。但是,她在思想上又始終未能徹底擺脫社會、出身、教養所加給她的精神桎梏。她仍然認為私自戀愛結合是不合法的,“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因而在她遭到遺棄以後,就只能自怨自艾,聽從命運的擺布。這又表現了她思想性格中軟弱的一面。作品中對這一形象的刻畫,傳神寫態,有血有肉,異常鮮明。
作者為了替張生遺棄崔鶯鶯的無恥行徑辯解開脫,竟藉其口大罵崔鶯鶯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於人”,這就不僅使得人物形像前後不統一,也造成了主題思想的矛盾。誠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說:“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儘管如此,讀者從作品的具體描述中卻仍然感到崔鶯鶯令人同情,而張生的負心,則令人憎惡。應該說作品的客觀藝術效果與作者的主觀議論評價是截然相反的。
前語之,后前不一,文過非飾,余有異,敢敘一二。本自非正,乃歸正之,人道張生無情,始亂終棄。姻緣之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者,夫婦之道,崇敬之,不敢以私心害法,媒妁之言,該無偏,以示明正。故有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之意。兩者之緣,本自私心,何敢正堂。且后以外兄見之,女以否。何故?蓋怨念之隨。後者當之,妻為正,獨尊,勢比陰陽。妾,以美色私意財貨稱之。兩者焉能並取。諸輩以情愛為夫妻之本,隨今,男女之道不尊,私意比離,天下彌亂。庭不正,與天下純然,可乎!
《鶯鶯傳》在唐傳奇的發展中也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在它之前小說,如《離魂記》、《任氏傳》、《柳毅傳》等反映愛情生活的作品,都多少帶有志怪的色彩。《鶯鶯傳》寫的則是現實世界中婚戀人情。自它開始,陸續出現了《李娃傳》、《霍小玉傳》,使唐人傳奇中這類題材創作達到了頂峰。《鶯鶯傳》是唐人傳奇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傳奇作品之一,故事廣泛流傳,北宋以降,士大夫“無不舉此以為美談,至於倡優女子,皆能調說大略”。當時,李紳就受其影響,寫了《鶯鶯歌》,宋代有趙令畤《商調蝶戀花》鼓子詞、《鶯鶯傳》話本、《鶯鶯六幺》雜劇,金代有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元代有王實甫《西廂記》雜劇,明代有李日華《南調西廂記》、陸采《南西廂》,清代有查繼祖《續西廂》雜劇、沈謙《翻西廂》傳奇等。直到今天,活躍在電影、電視以及各種劇目中的西廂故事,《鶯鶯傳》仍是其源頭。
關於張生的原型,舊有張籍(文昌)、張珙(君瑞)、張先(子野)三說﹐皆誤。
宋代王銍在《〈傳奇〉辯證》考證張生為元稹本人。
宋代趙令畤在《侯鯖集》第五卷,《辯傳奇鶯鶯事》中論證最為詳細。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鶯鶯傳》者,……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
今人吳偉斌著《元稹考論》,商榷魯迅、陳寅恪、岑仲勉等名家的權威結論,否定“張生自寓”說。
近人陳寅恪從元稹詩集一首《曹十九舞綠鈿》,假定“曹十九”是“曹九九”的訛誤,又說“九九”二字古音與鶯鳥鳴聲相近,認為崔鶯鶯應是名叫“曹九九”的“酒家胡”,“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於中亞種族”,因“中亞胡人善於釀酒”,得出曹九九是“酒家胡”的結論。
吳偉斌在《元稹考論》和《元稹評傳》中對《元稹年譜》、《元白詩箋證稿》等進行糾謬,重新考證了元稹的為人和其作品,“解決了學術界關於元稹一直無法自圓的諸多問題”。人物考證至今仍無定論。
《鶯鶯傳》寫張生與崔鶯鶯戀愛,後來又將她遺棄的故事。起始張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時發生兵亂,出力救護了同寓寺中的遠房姨母鄭氏一家。在鄭氏的答謝宴上,張生對錶妹鶯鶯一見傾心,婢女紅娘傳書,幾經反覆,兩人終於花好月圓。後來張生赴京應試未中,滯留京師,與鶯鶯情書來往,互贈信物以表深情。但張生終於變心,認為鶯鶯是天下之“尤物”,還搬出商紂,周幽王亡國的例子,證明自己“德不足以勝妖孽”,只好割愛。一年多后,鶯鶯另嫁,張生也另娶。一次張生路過鶯鶯家門,要求以“外兄”相見,遭鶯鶯拒絕。數日後張生離去,鶯鶯回詩決絕“棄置今何道,當阿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當時人們還稱讚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是“善於補過”。小說顯然是站在張生的立場,美化張生,為他的薄倖行為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