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詠春雨
綺羅香·詠春雨
《綺羅香·詠春雨》是南宋詞人史達祖的作品。這是首詠物詞,以多種藝術手法摹寫春雨纏綿的景象。上片寫近處春雨。蝶驚粉重,燕喜泥潤。佳期被阻,鈿車不行。下片寫遠處春雨。春潮晚急,群山迷濛,新綠落紅,帶愁流去。通篇不著“雨”字,卻處處貼切題意。用語工麗,意境清幽。
綺羅香
詠春雨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里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 不到杜陵 路。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 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②做冷欺花:春天寒冷,妨礙了花兒的開放。
③冥迷:迷濛。
④粉重:蝴蝶身上的花粉,經春雨淋濕,飛不起來。
⑤西園:泛指園林。
⑥鈿車:用珠寶裝飾的車,古時為貴族婦女所乘。
⑦杜陵:地名,在陝西長安東南,也叫樂游原。
⑧官渡:公用的渡船。
⑨謝娘:唐代歌妓名,后泛指歌妓。
春雨挾著冷氣,欺凌早開的花朵,霧氣漫著煙縷,困疲垂拂的柳樹,千里煙雨暗暗地催促著晚春的遲暮。整日里昏暗迷濛,像憂愁滿腹,想要飄飛又忽然停住。蝴蝶吃驚自己的翅膀濕重,落在西園棲息;春燕喜歡用濕潤的春泥築巢,飛來飛去。最無奈,是道路的泥濘,妨礙了風流男女的約會佳期,使他們華麗的車輛到不了杜陵路。
極目眺望,江面上煙霧沉沉。再加上春潮正在迅急,令人難以找到官家的渡口。遠山全都隱隱約約,宛如佳人那含情的眼睛和眉峰。臨近殘斷的河岸,可見綠綠的水波漲起,使水面上漂著片片落紅,帶著幽愁漂流向東。記得當日,正是因為有你,我怕梨花被吹打才掩起院門。正是因為有你,我才和那位佳人在西窗下秉燭談心。
史達祖工於描摹景物,以詠物詞見長。這首詠春雨的《綺羅香》構思巧妙,摹寫生動,情致深婉,也是他的詠物佳作之一。
南宋後期,詞壇上的詠物詞,存在兩種不同的寫作傾向。一種是:並不對所詠之物進行細緻、逼真的描摩,有時甚至根本不對“物”的形貌加以刻畫,而是竭力寫出所詠之物的“品格”,借物的“品格”來表現作者的人格、精神。比如姜夔的《卜運算元》:“月上海雲沉,鷗去吳波迥,行過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靜”。此詞系詠梅花,但對梅的色香、形貌,詞人全然沒有著筆,而是以明月、海鷗、竹等高潔之物作為背景,側面襯托西泠的一棵梅樹,暗示此梅之“孤”與“潔”,從而表達出作者的性情人格。這種遺去形貌、專取品格的寫作傾向,雖有助於深化作品的意蘊,但由於其藝術表現的中心是物的品格,而非具體的形貌,因此難以給讀者具體、鮮明、生動的感受。王國維說讀這類作品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道著了這類作品的弱點。
詠物詞寫作的另一種傾向,重物象形貌的刻畫,在力求形似的同時兼求神似。通過對所詠之物細膩、準確的描繪,努力造成一種逼真、生動的畫面,並由此傳達作者的情感。史達祖此詞即是如此。
上片一下筆,詞人就創設了一種煙雨迷離昏沉的境界。濛濛春雨,帶來寒意,使性喜溫暖的花兒受到摧殘,凄迷的霧氣籠罩柳樹,天空昏沉黯淡,一片暮色,彷彿是春雨偷偷促使而成。“做冷欺花”,給人以觸覺上的感受;“將煙困柳”,給人以視覺上的感受;“偷催春暮”,更是巧妙地調動了人們的聽覺器官,使人如聞春雨那沙沙的步履聲。起筆三句,不同凡響,攝住了春雨之魂,使紙面上的綿綿春雨,變成可感可觸、可見可聞的對象。
接下來的“盡日”兩句,進一步描寫春雨的特有面貌。上句是說春雨極細極密,一片迷糊,滿布空間,著重刻畫的是春雨的靜態;下句說春雨忽起忽止,下下停停,總下個沒完,重點表現的是雨的動態。動靜結合,使春雨形象更為鮮明、具體地呈現讀者面前。同時,又用一“愁”字,點染氣氛,奠定了全詞的感情基調。
以上五句,作者緊扣春雨特徵加以摹寫已到盡態極妍的地步。進一步刻畫,已難措筆,所以作者筆鋒一轉,寫了燕子、蝴蝶的行動。春雨沾濕蝶翅,影響它展翅飛行,故云蝶驚。春雨潤濕泥土,便於燕子銜泥築巢,故云燕喜。迷漾灰黯的春雨圖經紫燕素蝶點綴,色彩有所改觀,呈現一種凄麗的境界。燕、蝶的作用不僅側面襯托春雨,擴大了詞境,而且,蝶驚燕喜的氣氛還反襯出作者寂寞黯然的心境。
“最妨它”兩句,寫春雨對自己約會的影響。“佳約風流”,指男女約會。鈿車,以金為飾的華麗車子。杜陵,在長安附近,漢宣帝陵墓所在地,附近多富貴人家,這裡借指與情人約會之地。春雨連綿,道路泥濘,心愛之人所乘之鈿車受阻,約會之事也就成為泡影了。
這兩句因詠物而融入閨情。“佳約”的一方,或是作者自己。雨妨佳約,鈿車難至,懷人不見,愁情可知。這兩句,遙應前面“愁”字。作者融一片愁情於雨景之中,借春雨冥迷暗淡之境現作者懷人不見之情,情景兩者融洽無間,堪稱絕妙。
下片,作者繼續把詠雨和抒情結合一起。上片重在描寫春雨而兼寓愁緒,下片則主要抒發懷人之情而仍關合雨意。
前三句寫天色漸晚,潮隨雨漲,江水洶湧,作者站在江邊,極目遠望,但見煙波迷茫,渺無邊際,官方所設之渡口(官渡)隱沒於煙雨之中,難以尋覓。“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化用唐朝韋應物七絕名作《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兩句詩而自成意境。韋詩通過雨天潮急,野渡無人,小舟自橫的景色描寫,表現出一種悠然自得的閑情逸趣。史詞則承“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兩句,更進一步、更深一層表現了他的愁緒:陸路不通,則覓水道,官渡亦不見,則其愁轉濃,可以想見。寫來曲折細緻、筆法多變。官渡既不見,映入眼中的,只是遠處隱隱約約的幾座山峰。 “和淚謝娘眉嫵”一句,妙筆突起。謝娘本是唐時歌妓,這裡借指作者所思念的女子。眉嫵,指女子眉毛嫵媚。此句寫物擬人,含蘊極深。其一,生動地寫出了煙雨迷漾之中的山峰形態;其二,將遠山比作謝娘(自己之情人),可見作者因“雨妨佳約”,心頭情絲繚繞,排遣不去。其三,寫謝娘含淚,又是作者懸想對方因思念自己而傷心落淚,這種由“對面入筆”的寫法,更翻進一層顯示出作者相思之深切。這與李商隱“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的詩句及杜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的詩句寫法機杼略同而層折更多、更深,的確是極為難得的佳句。
春雨綿綿,懷人不見,傷如之何?“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兩句承上進一步寫詞人之愁。春雨磁潤,新綠遍生,花兒卻受到摧殘,脫離枝葉,帶著愁意,隨著流水飄向遠處。言下之意,春雨隔人,除了相思,別無他法。猶如春雨摧殘下的花兒,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帶將愁去”。無可奈何之情,溢於言表。其愁思之深長,讀來真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感。
最後兩句以回想從前之事作結,依然不離雨景。“記當日門掩梨花”,化用李重元《憶王孫》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剪燈深夜語”,則脫胎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對”詩句。兩句回憶往事:也是這樣的春日,雨打梨花,院門深閉,自己和心愛的女子歡聚一起,剪著燈花促膝夜語。史詞兩句的意境,卻是作者已經經歷過的,是回憶的產物。作者化用前人詩詞,靈活通脫,不僅不離詠雨及思人的本旨,而且還藉此更為真切地反映了自己的心情。李商隱之詩本系懸想,是想象將來歡聚,而史達祖卻用以憶昔,傷嘆歡聚長敘已成往事,眼前他只是孤身一人,悵對沉沉大江,綿綿春雨。經過如此組合化用,形成新的境界,和全詞所要傳達的情緒契合無間,渾然一體。這樣用事,達到古人所謂“渾化無跡”的地步。
綜觀全詞,構思措辭都很工巧,沒有一字說出“雨”字,卻句句不離春雨。同時,全詞發抒愁情,寫得婉轉層折,情致深厚。張炎認為此詞好在; “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數,所謂“一鉤勒即薄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臨斷岸”以下數語,最為姜堯章稱讚。(黃升《花菴詞選》)
語語淋漓,在在潤澤,讀此將詩聲徹夜雨聲寒,非筆能興云乎!(李攀龍《草堂詩餘雋》)
愁雨耶?怨雨耶?多少淑偶佳期,盡為所誤,而伊仍浸淫漸漬,聯綿不已,小人情態如是,句句清雋可思,好在結二語寫得幽閑貞靜,自有身分,怨而不怒。(黃蓼園《蓼園詞選》)
綺合綉聯,波屬雲委。“盡日冥迷”二句,摹寫入神。“記當日”二句,如此運用,實處皆虛。(許昂霄《詞綜偶評》)
無一字不與題相依,而結尾始出雨字,中邊皆有。前後兩段七字句,於正面尤著到。如意寶珠,玩弄難於釋手。(先著、程洪《詞潔》)
詞中四字對句,最要凝鍊。如史梅溪云:“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只八個字已將春雨畫出。(孫麟趾《詞徑》)
法度井然,其聲最和。(周爾墉《周批絕妙好詞》)
史達祖春雨詞,煞句“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就題烘襯推開去,亦是一法。(繼昌《左庵詞話》)
此調體物殊工,與碧山之詠蟬,玉田之詠春水,白石之詠蟋蟀,皆能融情景於一篇者。虞山毛晉心醉其《雙雙燕》詞,但“柳昏花螟”自是名句,而全篇多詠燕,僅於結處見意,不若此調之情文並茂也。起三句吸春雨之神。四、五句關合聽雨之情。“蝶”、“燕”二句從側面寫題,“驚”、“喜”二字為蝶燕設想,殊妙。“佳期”句承愁雨之意,寫到懷人,以領起后幅。轉頭處言臨江望遠,意境開拓。以山喻眉,以雨喻淚,常語也,眉黛與淚痕合寫,便成雋語。上闋言近處庭院之雨,後言遠處江湖之雨。“新綠”二句非特江干風景,而送春念遠,皆在其中。“落紅”句造語尤工。結句聽雨西窗,雖意所易到,而回首當年,以“梨花門掩”,點染生姿,覺餘音繞梁也。(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本篇為詠物體,寫江南煙雨極為工細。有正面描寫處,有側面襯托處,有點綴風華處,有與懷人本意夾寫處,而以回憶作結。姜夔稱為”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姜氏此評是恰當的。(俞平伯《唐宋詞選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