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太守傳

唐代李公佐主編的史書

《南柯太守傳》,唐代傳奇小說。共一卷。作者為唐代李公佐。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人。作品有《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

《南柯太守傳》劇情為東平人淳于棼徠一天在一株古槐樹下醉倒,接著夢見自己變成大槐國國王的駙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與金枝公主生了五男二女,榮耀一時。後來因與檀蘿國交戰,吃了敗戰,金枝公主亦病死,最後被遣發回家,沿途破車惰卒,夢突驚醒,醒來后發現“槐安國”和“檀蘿國”竟都是蟻穴,歷歷如現。這個故事反映了人生如夢,後來成語有所謂的“南柯一夢”,典始於此,與“黃粱一夢”劇情類似。

內容簡介


《南柯太守傳》,唐代傳奇小說,出自《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蟲三〉,唐代李公佐著。
《南柯太守傳》約作於德宗貞元末。傳中述遊俠之士淳于棼,家住廣陵郡(今江蘇揚州)東,宅南有大古槐一株,常與朋輩豪飲槐下。一日大醉,由二友人扶歸家中,昏然入睡。忽見二紫衣使者,稱奉槐安國王之命相邀。遂出門登車,向古槐穴而去。及馳入洞中,見山川道路,別有天地。入大槐安國,拜見國王,招為駙馬,又拜為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載,甚有政績,大受寵任。
後有檀蘿國軍來侵,淳于棼遣將迎敵,大敗。不久公主病死,棼遂護喪歸至國都。因廣為交遊,威福日盛,國王頗為疑忌,奪其侍衛,禁其交遊。棼鬱鬱不樂,王即命紫衣使者將他送歸故里。還入家門,乃矍然夢覺,見二友人尚在,斜陽猶未西落。遂與二友尋槐下洞穴,但見群蟻隱聚其中,積土為城郭台殿之狀——與夢中所見相符,於是感人生之虛幻,遂棲心道門,棄絕酒色。本篇意在諷刺竊據高位者,言其貴寵榮盛,乃是儻來之物,不可恃以傲物凌人,同時也宣揚了浮生若夢的思想。它的構思立意與沈既濟《枕中記》相類,而描摹尤為盡致,文辭亦較華麗。篇末“假實證幻,餘韻悠然”,為《枕中記》所不及(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南柯太守傳》流傳甚廣,李肇曾為之作贊,唐人詩文中也用為典實。後世甚至附會揚州有南柯太守之墓(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三十七引《廣陵行錄》)。明代湯顯祖《南柯記》,即取材於本篇。
《南柯太守傳》
《南柯太守傳》
《謝小娥傳》約作於憲宗元和末。謝小娥是豫章(今江西南昌)少婦。她的父親與丈夫都以經商往來江湖,為盜所殺。她夢見其父與夫用隱語告以兇手姓名,醒后廣求智者解答,歷年不得。后流浪至上元縣,遇李公佐,解其隱語,知兇手二人,名為申蘭、申春。謝小娥乃改扮男裝,為人作傭工,尋訪兇手。至潯陽郡,巧遇申蘭,入其家為佣,深見信任。終於伺機殺死申蘭,擒申春及其黨數十人。復仇后,乃出家為尼。傳中寫謝小娥報仇,艱苦經營,數年如一,堅忍不拔,沉著勇敢,性格鮮明。此傳當時亦廣為流傳,李復言《續玄怪錄》中《尼妙寂》一則即據此寫成。《新唐書》又采其事入《列女傳》。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中《李公佐巧解夢中語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亦取材於此。清代王夫之又演為《龍舟會》雜劇。
《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都作於元和中。《廬江馮媼傳》述馮媼夜行投宿,見一婦女攜女悲泣。問之,答雲姓梁,嫁董江已7年,而董明日將別娶。媼天明辭去,行至桐城鄉,果有董江者將行娶妻之禮,其前妻與女兒已經亡故。於是媼方知昨夜投宿之所乃梁氏之墓,所見者為鬼魂。
《古岳瀆經》記代宗永泰年間,楚州刺史李湯聽說漁人在龜山下水中見大鐵鏈,乃用牛引出之。鏈末鎖一巨獸,狀如猿猴,上岸后,顧視人群,欲發狂怒。觀者奔走,獸亦徐徐入水,不復出。元和九年,李公佐泛太湖,登包山,於石洞間得《古岳讀經》,乃知此怪獸是淮渦水神無支祁,禹治水時獲之於桐柏山,鎖以巨鏈,徙於淮陰龜山下,使淮水得以安流入海。《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故事均頗離奇,而文辭則較為簡質。
無支祁故事又見於李肇《國史補》,廣泛傳播民間,宋元以後人著述中多見稱引。魯迅認為吳承恩《西遊記》中所寫孫悟空神變奮迅之狀,亦曾受其影響(《中國小說史略》)。

創作背景


《南柯太守傳》“夢入蟻穴”的故事結構早在《搜神記》中的《審雨堂》中就有記載:夏陽盧棼,字士濟,夢入蟻穴,見堂宇三間,勢甚危豁,題其額曰:“審雨堂”。但《搜神記》這類書記載神怪靈異故事是為了證明“神明之不誣”,所以算不上小說。初步具有小說面貌的是《妖異記》中記載的盧棼與二友夢入蟻穴和女子歡宴的故事。這篇記載的詳細,情節也相當完整,可以說是《南柯太守傳》的藍本。
《古岳瀆經》載,貞元十三年(797),楊衡告訴李公佐的一關於“狀有如猿,白首長髻,雪牙金爪”神獸的事,後來在元和九年(814)春時公佐訪古東吳,“登包山、宿道者周焦君廬”“入靈洞,探仙書”,所聽之事與書中相符。李公佐記錄此事,主要是因為李湯所見,楊衡所說與自己所尋得的仙書相符而編寫成文。《南柯太守傳》中作者幾句告誡的話就是李公佐寫這篇文章的原因,有非常現實的寫作背景。
劉開榮在《唐代小說研究》中論證了《南柯太守傳》是“晚唐的作品”,是李公佐“暮年削官后的作品(大中間)”。而卞孝萱根據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敘近代文妖》雲“有傳蟻穴而稱李公佐‘南柯太守’”認為李肇寫《唐國史補》時,李公佐已寫好了《南柯太守傳》。李肇《唐國史補序》云:“予自開元至長慶,撰寫《國史補》。”《南柯太守傳》當作於長慶以前。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認為《南柯太守傳》作於貞元十八年(802)。

作品鑒賞


《南柯太守傳》講述的是主人公淳于棼在醉夢中被使者帶入槐安國,在其中經歷了由盛到衰、由樂到悲的虛幻人生,夢醒后因虛無和幻滅感而“棲心道門,絕棄酒色”的故事。
《南柯太守傳》反映並批判了一般封建士子熱中功名富貴的思想,從根本上否定了功名富貴對人生的積極意義,也暴露了封建社會官場的險惡和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醜態。主人公淳于棼原本是一個落職閑居的村野之人(“家住廣陵郡東十里”)到大槐安國后平步青雲,二十幾年中,他以附馬領南柯郡太守,富甲天下,貴極當時。然而,如此功名富貴,卻是人的身外之物,既沒有絲毫改變淳棼作為一個肉體凡胎之人的與生俱來的悲劇——生命有限,不能永恆,更無奈何於他的英年早逝(死時年僅四十七歲)。在作者看來,功名富貴不過是人生悲劇旋律中的虛幻的插曲,層管其帶有更多的喜劇色彩,能夠滿足人的享樂和出人頭地等諸多需求。“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為了改變人的悲劇性命運,求得生命的永恆,淳于生不僅不再痴迷於“浮虛”的南柯富貴,而且就是酒色之性也底摒棄。但是,即或這樣也未能挽救其油干燈盡、江河日下的必然結局。人的悲劇是不可逆轉的,功名富貴只能使人一時感到些許的快慰,而就人的無法改變的整個悲劇性命運而言,它有也無益,無也無害。
李公佐提倡對藩鎮政治進行批判,因為當時的藩鎮各節度使就相當於竊位者,對於唐王朝的中央集權形成巨大威脅。“竊位者"不僅指藩鎮割據的地方節度使,也包括宦官以及投靠宦官勢力而飛黃騰達的富家子弟、朝官。作者正是站在屈居下僚、才能和抱負得不到施展的封建人士的立場上,對那些無才無德、憑藉某種關係攀緣高升的新貴大僚,做了無情的鞭撻和諷刺。但是對於作者是否有一種不甘心、諷刺的心理來看待這些新貴大僚,又或者僅是出於對當朝局勢的堪憂、對他們進行善意的告誡,僅從現有的史料和文章還難以一下判別,但是可以肯定,此文章出於時勢。
《南柯太守傳》以夢幻折射現實的形式,否定了封建社會選拔官吏的德才標準,同時揭開了統治階級內部存在著殘酷鬥爭的內幕,批判了官場上人情的虛偽和人心的冷酷。其思想價值是深刻的,其藝術價值同樣具有不可低估的份量。
《南柯太守傳》根本的藝術價值在於它是中國第一篇成功的具有完全意義的科學幻想小說。與此同時,它還有許多比較突出的藝術成就,這些成就也是它對當時及以後中國敘事文學發展的重要貢獻。
第一,借用多重比喻以諷世,使它在同時同類小說中最具深刻批判性。小說結尾處明確引用“君子”這個古代社會重要的道德範疇,充分表達了其“刺小人”的真實用意。同眾多的唐人小說一樣,《南柯太守傳》也體現了寓褒貶於文字中的春秋筆法精神,如稱才匱德薄的淳于生為“遊俠之士”。比照一下《史記·遊俠列傳》“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才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一段文字和淳于生“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縱誕飲酒為事”的不端行止,就不難理解作者所寄寓的諷刺之意了。不過,小說張揚春秋筆法精神,倚重的主要不是這種微言大義,而是通篇以比為諷的章法。淳于生以比世間小人;淳于富貴以比小人“竊位著生”;淳于忘家以比小人忘本;蟻國為官以比世間名位微不足道(“達人視此,蟻聚何殊”)。在“人生如夢”這一總的喻體上,又接連派生出四個比喻,前後構成了五重比喻,從而使小說的思想蘊涵更豐富,也更厚重。相比之下,像《枕中記》《櫻桃青衣》,則在總喻體下都只有兩重比喻,兩個盧生以比潦倒士子,呂翁和老僧以比“道”和“覺悟”,小說更多的含義是體現在總喻體之中。《文心雕龍·比興》云:“比則蓄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寄諷。”《南柯太守傳》繼承並創造性地發展了《詩經》建立的比興傳統,不僅在小說史上可稱獨步當代,同時也為中國怨刺文學寫上了光彩奪目的又一筆。
第二,頂針續接的結構方式,是唐人小說中的又一創造。唐代文人是中國歷史上最富才情的作家群體,他們帶著格律詩人的抒情、嚴謹和唯美進入小說寫作,在結構的設計上常常也能體現“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審美執著。這篇小說是唐人傳奇結構創新的又一典範。小說由三個情節單元構成,一是以淳于生醉酒為核心的入夢故事;二是以淳于生在蟻國做太守為核心的夢中故事;三是以發穴驗夢為核心的夢后故事。故事脈絡遵循的是“實——幻——實”的思路。而三個情節單元的鏈接,則都是由“槐穴”這一意象來完成的。第一個情節單元以“槐穴”而終,第二個情節單元以“槐穴”而始;第二個情節單元又以“槐穴”而終,第三個情節單元也又以“槐穴”而始。“槐穴”把三個相對獨立的小故事,串聯成了一個完整的大故事。這是一種典型的頂針式結構方法。這種新穎別緻、獨具匠心的結構,不僅使此篇在唐人紀夢小說中更顯特色,而且也是迄今為止後人能見到的唐人小說採用這樣結構方式的唯一一篇,堪稱是對中國小說結構美學的重要貢獻。
第三,用心理變化暴露人格,代表唐傳奇人物塑造的最高境界。小說人物心理描寫的真正價值,不在於它筆法細膩,體貼入微,也不在於它是唐人小說中於此著墨最多,而在於它不僅善於通過心理反映性格,而且善於通過心理反映人格,把唐傳奇塑造人物的藝術由重在“賦形”推向了要在“傳神”的探索提升境界。淳于生初入槐安的四次“不敢”,揭露的是假遊俠、真勢力的本性;面對幸運突然降臨時的“心意恍惚,甚不自安”,揭露的是放浪、灑脫等假象掩蓋下的心虛和貪婪;忘記何處為家時的“忽若惽睡,瞢然久之”,揭露的是成功后的自大和自負。這些描寫,無不寄託著作者對“竊位”小人得志前後卑劣人格表現的辛辣嘲諷,既寫其形,更傳其神,既錄其言,更描其心。如此透形入骨、由心見性的刻劃,才使淳于棼這一人物獲得永恆的藝術生命力。
第四,篇幅與容量比,反映了唐傳奇高超的藝術表現力。小說全文不足四千字,卻表現了不亞於長篇的豐富內容。小篇幅大容量,也是它有別於其他傳奇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一是思想內涵大,表達了許多重要而深刻的思想內容;二是人物陣容大,除主要人物外,或有語言或有動作的大小人物總計二十多個,此外,還有“數十”、“數百”,以及官吏、僧道、耆老、音樂等眾多模糊群像,代之而來的就是反映的人物關係也比較複雜;三是場景轉換大,在道,入城,客館,王宮,結綵,戲弄,赴婚,大典,出獵,家書,謀官,舉賢,餞行,入郡……,一幕接著一幕,場面變換之多之遽,在唐傳奇中堪稱絕無僅有;四是審美視野大,不僅觀照了人間百態,也審視了蟻國萬象,藝術想象與科學思維得到同步彰顯。杜甫《戲題畫山水圖歌》有詩句云:“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小中見大,咫尺萬里,是唐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的藝術主張和審美追求,而《南柯太守傳》正是以小說和幻想的形式對這種藝術主張和審美追求的成功實踐。

作品評價


中國現代文學奠基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篇末言命仆發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餘韻悠然,雖未盡於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

作者簡介


李公佐,唐代文學家。字顓蒙。隴西(今屬甘肅)人。生於唐代宗時。曾任鍾陵從事、揚府錄事參軍。舉進士。憲宗元和年間為江南西道觀察使判官。八年 (813)春,罷職。淹留於上元、常州、蘇州一帶,至十三年夏,始歸長安。又《舊唐書·宣宗紀》載有李公佐,於武宗會昌初為揚州錄事參軍,宣宗大中二年(848)因事削兩任官。與小說家李公佐是否一人,不能肯定。李公佐與白行簡有交往,曾慫恿白行簡作《李娃傳》。作有《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一名《李湯》)等。
《全唐文》錄其文 1篇,即《謝小娥傳》。又《直齋書錄解題》“雜史類”著錄《建中河朔記》6卷,今不傳。

原文


東平淳于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於座扶生歸家,卧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中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几案茵褥,簾幃餚膳,陳設於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
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變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王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
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歿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遜!”,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餚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
皆侍從數千,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麗,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已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竺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掛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舍金鳳釵兩隻,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師處請釵合視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游,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困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力司隸,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梯,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
撤障去扇,見一女子,雲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嚴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於王者。王命生與群僚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雲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上,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汝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渭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於王。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籍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五、錦繡、箱音、仆妾、車馬,列於廣衡,以餞公主之行。
生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潁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表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見雉堞台觀,佳氣鬱郁。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
見朱軒棨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字。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台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於瑤台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舍之。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遭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恆,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牆。”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有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后三年,當令迎卿。”
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年甚劣,左右親使御仆,遂無一人,心甚嘆異。生上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
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其階,已身卧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籍如初。見家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來隱於西垣,余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嘆,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驚入處。”客將謂狐狸本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枿,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上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
又窮一穴:東去丈余,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嘆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代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呼!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后三年,歲在丁丑,亦終於家。時年四十六,將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夢,詢訪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雲。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
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譯文


東平人淳于棼,在江南一帶是個仗義行俠的人。他喜歡喝酒,發脾氣,不拘小節。家裡積攢了巨大的家產,收養了許多豪俠的門客。他因為精通武藝,曾經在淮南節度使部下當副將,由於酒後撒瘋,冒犯了主帥,受了斥責革了官,很不得意。以後,他生活越發放蕩,天天飲酒解悶。他家住在廣陵郡以東十里的地方,住宅南面有一棵極大的古槐樹,枝幹又長又密,綠蔭沉沉,蓋住了好幾畝地面。淳于棼天天和他的豪俠朋友在這槐樹底下喝酒。
唐德宗貞元七年九月,有一天,淳于棼因為喝醉了酒,病了。當時兩個朋友把他從座位上扶起來,送他回家,躺在客堂東面的廊檐下。兩個朋友對他說:“你睡一覺吧,我們在這裡喂喂馬,洗洗腳,等你好一點了再走。”淳于棼脫下頭巾,睡下了,迷迷糊糊地,好象做夢了。他看見有兩個穿紫衣的使者,向他跪拜,說:“槐安國國王派小臣來傳達命令,邀請您前去。”淳于棼不知怎麼就下了床,整整衣服,跟隨兩個使者走到門口。看見有輛青色的小車,駕著四匹馬,車旁邊有—七八個侍從的人。他們把淳于棼扶上馬車,車子出了大門,向古槐樹的洞口奔過去。
使者就趕車跑進樹洞里。淳于棼心裡覺得很奇怪,卻又不敢開口問。忽然發現這裡的山川、景物、草木、道路,和人世間不一樣。馬車向前走了幾十里,就看見了外城,城牆上還有矮牆。路上,車輛和行人不斷來往。在他車子左右護送車子的人,連聲吆喝,聲音嚴厲,路上的行人,都爭先向兩旁退避。又進入大城牆,城樓有兩重,紅漆的大門,樓上掛著金字匾額,題的是:大槐安國。守門的衛士一見車來,馬上趕過來行禮。接著來了個騎馬的,傳達命令,叫道:“大王顧念駙馬遠來,路途辛勞,請大人先到東華館休息!”說完,他就在前面帶路,車子繼續前行。
不一會,車到一處敞開著的門口,淳于棼下車進門去。只見屋宇雕梁畫柱,非常壯麗,庭院里秀美的樹木,珍異的果樹,排列著種植在那裡。屋子中間,桌椅上鋪著綉墊,還有窗帘、幃帳,又陳列了各種食品。他看了心裡很高興。又聽見外面高叫:“右丞相到!”他馬上下台階去恭敬地迎接。看見有一個人身穿紫色官服,手執象牙朝板,走上前來。賓主相互致禮。右丞相說:“我王不自量敝國地處偏遠,特派使者恭迎君子來此,高攀婚姻。”淳于棼回答說:“棼低賤無能,怎敢有此奢望。”右丞相就邀請淳于棼一同去朝見國王。走了百餘步,進入一個朱漆大門。門裡手拿矛、戟、斧、鉞的武士,夾道列隊;文武官員幾百人,退在路邊。他看見有個平日和他一同喝酒的朋友周弁,也站在迎接的隊伍里。他心裡暗自高興,但不敢上前去問話。右丞相引導淳于棼走上大殿,殿旁警衛森嚴,象是皇帝的宮廷。只見有個人身材高大,相貌端莊,坐在王位上,穿著潔白的綢衣,戴著華麗的帽子。淳于棼戰戰兢兢,不敢抬頭去看。左右的侍從官命令他向國王行禮。國王說:“從前得到你令尊的同意,不嫌棄我這小國,允許讓我將二女兒瑤芳,終生侍奉你。”淳于棼只是低頭拜謝,不敢回答一句。國王又說:“嚴現在先回賓館,以後再行大禮。”並下旨:右丞相伴同淳于棼回賓館。淳于棼心想,我父親是駐守邊疆的將軍,前一時落到敵人手裡,死活不知。是不是父親已和北方敵人講和了,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呢?他越想越不明白,找不到根由。
這一天晚上,行大禮的聘物羔羊、大雁、錢幣、綢絹,以及各種儀仗,歌妓樂隊,酒宴燈燭,車馬禮品等需用的一切,全都備齊。來了一群姑娘,有的叫華陽姑,有的叫青溪姑,有叫上仙子的,有叫下仙子的,來了好幾位,每個都帶著幾十個侍女。她們頭戴翠鳳冠,身穿金霞衣,滿身彩色衣妝,鑲嵌黃金的首飾,金光閃閃,叫人睜不開眼。她們東遊西逛,笑語喧嘩,在屋裡進進出出,都爭著跟淳于棼開玩笑。她們個個年輕貌美,巧言利舌,淳于棼沒法答對。其中有個姑娘對他說:“去年三月初三,我隨著靈芝夫人到禪智寺,在天竺院看石延跳《婆羅門舞》。我和姐妹們坐在北窗下的石床上。那天你這個少年郎,也下馬來看,你一定要和我們親近,說了許多玩笑話。我和窮英妹妹還把一塊紅紗巾打了結掛在竹枝上,你就想不起這件事了?七月十六,我在孝感寺跟著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我在講席下施捨了兩隻金鳳釵,上真子施捨了一隻水犀角做的盒子,那時你也在講席里,到法師那裡要來金鳳釵和水犀盒,又是賞玩又是讚歎,認為真是珍品,看了很久。又看著我們說:‘施捨的寶物和施捨寶物的人,都不是人世間能有的啊!’你還問我姓什麼,哪裡人,我都沒有回答。那時候,你對我一片深情,戀戀不捨,盯住我看著,現在你難道不想到這件事?”淳于棼說:“我把它藏在心底里,哪一天也不忘記!”好多姑娘都說:“想不到今天和你攀了親戚!”接著,有三個男人,穿戴端莊,上來拜見,說:“奉大王命,來作駙馬儐相。”其中有一個人是淳于棼老相識,他指著說:“你不是馮翊郡的田子華?”田子華說:“正是。”淳于棼走上前,拉著他的手,和他說過去交往的情景,說了好久。又問他:“你怎麼在這裡?”田子華說:“我到處漫遊,到這裡,得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賞識,因此就住了下來。”淳于棼又問:“周弁也在這裡,你可知道?”田子華說:“周弁,他地位高貴著呢,官敘司隸,權勢很盛,我幾次承他庇護過。”兩個又說又笑,很高興。一會兒,傳來了喊聲:“請駙馬進!”三個人馬上取來佩劍、禮服、禮帽,給淳于棼換上了。田子華謂:“想不到今天能目睹你的盛禮,以後你不要忘了我。”這時,幾個個美女,吹奏起美妙的樂曲來,樂聲清亮婉轉,調子凄涼悲愴,不是人世間所能聽到。車子前面,有幾十個儀仗隊員舉著巨燭引路,車子左右的儀仗,有裝飾著黃金和翡翠的行幕,色彩鮮麗,製作精巧,前後儀仗有幾里路長。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車裡,心裡恍恍惚惚的,感到局促不安。田子華幾次和他說笑,讓他不要緊張。剛才見到的那些姑娘們,各自乘坐了鳳凰車,都排在車隊中間。車子拉進一座大門,門楣上大書:“修儀宮”。姑娘們已經下了車,三三兩兩站在旁邊。司儀官叫淳于棼下馬車,跪拜,還前前後後打拱作揖,婚禮儀式,和人世間完全相同。禮成,淳于棼揭開新娘障面的紗巾,看見名叫“金枝公主”的新娘,年約十四五歲,容貌艷美,象天仙一般。接下來喝交杯酒,儀式也很隆重。從此,淳于棼和妻子越過越恩愛,他的地位也一天比一天高貴。他以駙馬的身份,出進用的車馬,交遊的宴席,手下的僕役,各種排場,僅次於國王。
國王命令淳于棼和許多文武官員帶了警衛,到京師西部的靈龜山去打獵。那裡峰巒峻秀,河流寬廣,林樹茂密,各種飛禽走獸,都生活在其中。這一天大家都獵獲了許多禽獸,到傍晚滿載而歸。
有一天,淳于棼啟奏國王說:“不久前臣成婚之日,大王說婚事是臣父同意的。臣父在邊防輔佐將領,因為戰事失利,陷落胡人軍中,和家中斷絕音訊已有十七八年。大王既然知道臣父下落,請准臣下前去一次拜望臣父。”國王立即回答:“親家公官職在身,守衛北疆,我這裡一直與他有書函往來。你可寫封信去告知一切,不必急急前去。”淳于棼就叫妻子準備了孝敬他父親的禮物,連同寫好的信,一起派人送去。過了幾天,回信來到。淳于棼細讀了信,所寫到的確實是他父親生平的事迹。信里有好多思念他、教誨他的話,情深意切,象往年寫來的信一樣。又問起親戚的存亡,家鄉的興廢;再說到相距遙遠,音訊阻絕,言辭悲苦哀傷,又不叫兒子去看望他。只說:“到丁丑年,一定能與你會見。”淳于棼捧著書信,哽咽悲泣,無法剋制自己的凄苦之情。
有一天,淳于棼的妻子對他說:“你難道不想做官嗎?”淳于棼說:“我放蕩慣了,不懂得怎樣辦理政務。”他妻子說:“你儘管做官好了,我會從旁幫助的。”她就去對國王說了。過了幾天,國王對淳于棼說:“我國的南柯郡政務辦得不好,原任太守已經罷去,現在想借重你的大才,委屈你擔任這個官職,你可以和我女兒同去。”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任命。於是國王下令主管官員準備新太守行裝,把黃金、寶玉、綢緞、箱籠,還有男僕、女僕,車子、馬匹,排滿在大路上,用這些為公主送行。淳于棼年輕時只知仗義行俠,從來不想會大富大貴,現今非常高興。他向國王上了個奏章,說:
臣是將門後代,素來沒有真實的才學,現擔當這樣的重任,一定會敗壞朝政;想到所負的職責,心中翻騰不安。今欲廣求高明人士,以補我的不足。現任司隸潁川人周弁,為人忠誠磊落、剛正直率,守法無私,具有輔佐的才能;馮翊郡田子華,尚未敘官職,為人清廉謹慎,識時通變,深明政治教化的本源。此二人和臣都有十年交誼,臣深知他們的才能,可以委辦政務。請委任周弁為南柯郡司憲,田子華為南柯郡司農。這樣可使臣治下有政績申報,國家法制能系統貫徹。”
國王就按表准奏,任命了周、田二人,一起派往南柯。
那天晚上,國王和夫人在京城南部設宴送行。國王對淳于棼說:“南柯是我國的大郡,土地肥沃,人才很多,沒有好的政治是難以治理的。現在有周、田兩人輔佐,望你努力職守,以符合國家的期望。”夫人囑咐公主說:“淳于郎性情剛強,喜愛喝酒,加上年少氣盛;作妻子的本份,最重要的是溫柔順從。你好好侍奉他,我也就放心了。南柯離這裡雖不算遠,究竟不能早晚見面,今天要分別,怎麼能不流淚啊!”淳于棼和妻子向國王和夫人拜別,上了車,由武士保衛著向南起程,一路上說說笑笑,很高興。
幾天後到了南柯。郡里的大小官員、和尚道士、父老士紳、樂隊、管車的差役、武衛人員、準備好的太守的花車,都爭先來迎接。歡迎的人群擠得滿滿的,鐘鼓敲奏聲音喧鬧,隊伍排了十多里長。只見城牆、亭台、樓閣,氣象壯麗。進入了大城門,門上也有個大匾額,上面大書:“南柯郡城”。車子開進一座朱漆窗軒的廳堂,兩側排設儀仗,屋宇莊嚴幽深,那便是太守府了。淳于棼到任之後,考察風土人情,訪貧問苦,政務都委託給周、田二人,沒多久,郡中治理得很好。從此他做了二十年太守,百姓都得到了教化,到處歌頌他,給他樹立功德碑,建造生祠。國王也極器重他,賞賜給他封地,授予他爵位,相當於丞相。周弁和田子華,都因政績卓著,幾次升遷,官階都比前更高。淳于棼生了五男二女:兒子都靠門蔭封官,女兒也和王族子弟結親。全家榮華富貴,盛極一時,當時沒有人能及得上他。
這年,有個檀蘿國來侵犯南柯郡。國王命令淳于棼點將練兵出擊。於是淳于棼上表保薦周弁領兵三萬,在瑤台城抗擊敵人。周弁只憑血氣之勇,不重視敵人的力量,交戰之後,打了大敗仗。周弁丟盔棄甲,單騎潛逃,深夜回城。敵人也收拾了輜重鎧甲撤兵回去了。淳于棼就把周弁囚禁,上表向國王請求處分;國王赦免了他們。就在這個月,司憲周弁背上發毒瘡,死了。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害病,十天以後也死了。淳于棼上奏章請求交卸太守職務,護送公主靈柩回京,國王批准,派司農田子華代行南柯太守職。淳于棼痛哭不止,公主靈柩啟運,喪事的隊伍過路時,男女百姓號哭相送,百姓和官員都擺設酒菜路祭,數不清的人拉住車轅阻攔道路,不忍淳于棼離去。靈車到達京都,國王和夫人穿著素服,在城郊哀哭,等候靈車到來。國王封給女兒謚號為“順儀公主”,重新備了儀仗、靈車上的華蓋、樂隊,把靈柩葬在京都東十里的盤龍崗上。這個月,已故司憲周弁的兒子周榮信,也護送父柩回京都。
淳于棼長期在外郡做大官,和京師大員很有交情,豪門貴族,沒有一個不和他合得來的。自從交卸南柯太守官職回京居住,進出很自由,和賓客交遊,威望和權勢一天比一天高,國王心裡有點不信任他。這時有人上奏章說:“天象有變異,預示國家將有大禍:京城將要遷移,宗廟將會崩壞,事變由外族挑起,在宮廷之內爆發。”眾人議論,都說是淳于棼權勢超過本分,要應在他身上。國王就下令削去淳于棼的侍衛人員,禁止他和別人交往,命他住在私宅里,不準外出。淳于棼自認為鎮守大郡多年,從來不曾有過失職的地方,現今受到誹謗不實的流言,心裡鬱鬱不樂。國王也知道了他的心情,就對他說:“我們做了二十多年的親戚,不幸小女夭折,不能和你白頭偕老,我心中很是悲痛!”夫人就把外孫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國王又對淳于棼說:“你離家多年,可以短期回本鄉一次,看看鄉親本族,外孫留在這裡,不必挂念,三年之後,我再派人接你回來。”淳于棼說:“這裡就是我的家,叫我回到什麼地方去?”國王笑著說:“你是人世間來的,你的家不在這裡。”淳于棼聽了,迷糊了半天,才醒悟過來,記起了以前來這裡的事,就流下眼淚,請求回鄉。國王叫左右的人去送他,淳于棼再拜辭別,看見又是他來時的兩個紫衣使者跟隨著他。
宮門之外,看見讓他坐的車子很不象樣,他平時使喚的手下人、車夫一個也不見,心中十分感嘆。上車后,車子走了幾里路,出了大城,仍然是當年東來走的道路,山川原野,景色依舊。送他的兩個使者,已經沒有了來時的威風,淳于棼更加感到不愉快。他問使者:“什麼時候可以到廣陵郡?”兩個使者只管哼哼唱唱,好一會才回答:“快要到了。”
一會兒,車子駛出一個洞穴,淳于棼看見自己的本鄉里巷,全和過去一樣,禁不住悲從中來,流下眼淚。車到家門口,兩個使者扶他下車,走進門,走上階沿,看見自己的身子躺在大堂東面的廊檐下。淳于棼又驚又怕,不敢走向前。兩個使者就大聲呼叫他的姓名幾聲,淳于棼忽然醒過來了。看見家裡的僕人正拿著掃帚打掃庭院,兩個朋友正坐在榻邊洗腳,斜陽正照在西牆上,杯中剩酒還放在東窗窗檯。他做夢的短短時間,在夢裡已經過一世了
淳于棼感嘆不止,就叫兩個朋友過來,把夢裡的經歷全都告訴他們。他們也覺得驚奇。就和他一起走出去,尋到了大槐樹下的洞穴。淳于棼指著洞穴說:“這個洞穴就是我夢中闖進去的地方。”兩個朋友認為是狐狸精或樹妖作怪。他們就叫僕人拿了斧頭,砍去樹根上的叉枝,除去新生的枝條,查究洞穴里的情況。向旁邊挖進去一丈多,發現一個大洞,洞底豁然開朗,可以放得下一張床。上面堆積著泥土,做成了城牆、樓台、宮殿的樣子,有數不盡的螞蟻,聚集在那裡。土堆中間有個小台,顏色是朱紅的,台上有兩個大螞蟻,白色的翅膀、紅色的頭,全身長約三寸,周圍有幾十個大螞蟻護衛著,別的螞蟻都不敢走近。這兩個大蟻當然就是國王和夫人了。這裡也就是槐安國的京都。又挖到一個洞穴:在大槐樹向南的樹枝四丈多高的地方,通道曲折,中間有塊方地,也有土城和小樓,也有一大群螞蟻集聚在其中,這就是淳于棼治理的南柯郡了。另外有個洞穴,在西邊二丈遠地方,凹陷象個地窖,形狀很怪,裡面有隻腐爛的烏龜,龜殼大得很,由於積雨浸潤,殼上生了一叢叢小草,長得很茂密,草叢覆蓋了整個龜殼,這是淳于棼曾經打獵的靈龜山。又找到一個洞穴,往東距離一丈多,老樹根彎彎曲曲,象龍蛇一樣,中間有個小土堆,有尺把高,這就是淳于棼安葬妻子在盤龍岡的墳墓了。淳于棼回想夢中經歷,心中萬分感慨,看到發掘所得蹤跡,都和夢中相符合,他不忍心讓兩個朋友去破壞它,立刻吩咐照原樣掩蓋堵塞好。這天夜裡,起了暴風驟雨,天明去看洞穴,全部螞蟻都不見了,不知遷到哪裡去了。夢中有人預言的“國家將有大禍,京都要遷移”,此就是應驗了。淳于棼又想起檀蘿國來侵犯的事,又請兩個朋友同去找那地方。發現住宅東去一里有條枯乾的山澗,邊上有株大檀樹,樹上纏繞著藤蘿,大樹把陽光都遮蓋住了,樹旁有個螞蟻洞,也有許多螞蟻聚集在裡邊。檀蘿國,難道不就是這裡嗎?
啊,螞蟻也有這樣的靈異,叫人弄不清怎麼回事,何況藏在山裡伏在樹叢里的大禽大獸興妖作怪的事呢?那時淳于棼的酒友周弁、田子華都住在六合縣,和他十多天沒有來往了,他立即派僕人去探望他們,才知周弁生急病已死,田子華也病卧在床。淳于棼感到南柯一夢的虛幻,由此懂得了人生一世,也不過是彈指即逝,就信奉道教,戒綽酒色。三年之後,正是丁丑年,他病死在家,終年四十七歲,正好符合夢中父親信中說過的話。
作者在貞元十八年秋八月,從吳郡到洛陽,船在淮水邊暫時停留,偶然遇見了淳于棼的兒子淳于楚。我向他問起這件事,又同去考查遺址,再三核對,那件事全都是確實的,就寫成本篇,給喜愛奇聞的人閱讀。這件事雖然涉及神奇怪異,不合常情,但對鑽營功名妄想富貴的人,倒可引為儆戒。後世的先生們,希望你們把功名富貴看作偶然的南柯一夢,不要把名位在人們面前誇耀了!
前華州參軍李肇為本文作了四句贊語:
做官做到高職位,權勢壓倒京城,通達的人看這些,就只是螞蟻窠里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