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
漢樂府詩作
這首《上陵》是漢樂府《鐃歌十八曲》之一,屬《鼓吹曲辭》。以其首句“上陵何美美”得名。
上陵何美美,下津風以寒。
問客從何來?言從水中央。
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①。
木蘭為君櫂,黃金錯其間。
滄海之雀赤翅鴻,白雁隨。
山林乍開乍合,曾不知日月明。
醴泉之水,光澤何蔚蔚。
芝為車,龍為馬。
覽遨遊,四海外。
甘露初二年,芝生銅池中。
仙人下來飲,延壽千萬歲。
《鐃歌十八曲》與《郊祀歌》、《安世房中樂》,並為“漢初三大貴族樂章”。而藝術成就,則以《鐃歌十八曲》最引人注目,有“句格崢蠑、興象標拔”之譽(胡應麟《詩藪》)。《上陵》與《戰城南》、《有所思》,均為漢曲古辭。日人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概論》,稱它們“不失為千古絕唱”。
“上陵”即“上林”,為漢代天子的著名遊獵之苑。司馬相如《上林賦》,曾以“終始灞滻,出入涇渭”、“蕩蕩乎八川分流”,鋪陳過它周圍三百里的蒼莽壯闊;以“奔星更於閨闥,宛虹扡於楯軒”,誇飾過它離宮七十餘所的峻高富麗。但《上陵》歌的主意,卻不在誇陳上林苑的“巨麗”,而是唱嘆仙人降賜祥瑞的奇迹。開篇兩句是讚美式的寫景:“上陵何美美”,嘆上林樹木的蓊鬱繁美;“下津風以寒”,敘苑中水津的涼風澹蕩——正是“仙”客出現前的清奇之境。林木幽幽,風聲颯然,衣袂飄飄的仙客突然現身,不能不令人驚異。“問客從何來,言從水中央”。前句問得驚訝,表現仙客之現莫知其來的飄忽無蹤;后句答得微妙,他竟來自煙水迷離的水中,簡直難以置信!但在仙客口中,卻只發為淡淡一語,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其遙指水天、莞爾微笑的悠閑之態,愈加令人意外而驚喜。
仙客不僅來得神奇,其乘舟也格外芳潔富麗:“桂木為君船,青絲為君笮。木蘭為君櫂,黃金錯其同。”笮(zuó):引船的竹索。桂舟蘭櫂,芬芳雅潔,映襯仙人的清風廣袖,正給人以“似不從人間來”的縹緲之感。它不禁令人想起,屈原筆下的湘水之神,駕馭桂木龍舟,在洞庭湖上凌波飛駛的景象。但青絲為笮、黃金飾櫂,似又與仙人的身分不甚相應,倒是顯出了一種錯金綉銀的世俗富貴氣。但漢人企慕的神仙生活,本就是世俗生活的延續和保存,反射出一種積極的對世間生活的全面關注和肯定。這與後世描述的洞中枯坐、鄙棄富貴的仙人,頗有異趣。此歌歌詠的上林仙客,顯露的正是漢人企羨的特點。不過,他畢竟是“仙”,故其隨從也世不多見:“滄海之雀赤翅鴻,白雁隨。山林乍開乍合,曾不知日月明。”赤鴻、白雁,世所稀聞。它們的出現,往往被古人視為上天降賜的祥瑞,預兆著天下的太平。當年漢武帝“行幸東海,獲赤雁”,就欣喜異常,還特為作了首《朱雁》之歌。漢宣帝元康、神爵年間,這類五采神鳥,曾成千上萬降集於京師宮殿及上林苑。人們以為這都是神仙降賜的好兆,喜得宣帝屢次下詔“大赦天下”、賞賜臣下爵祿或牛酒。這四句運用長短錯綜的雜言,描述鴻雁群隨,翅翼忽張忽合,翔舞山林之間,以至遮蔽日月的景象,奇異動人,令人有身臨其境、眼目撩亂之感。神奇的還不止於此:“醴泉之水,光澤何蔚蔚”——正當鴻雁翔集之際,山林間突又湧出一股股泉水,清亮閃光、汩汩不絕,而且甜美可口,則不是人間凡水所可比擬。隨著上林之“仙”降臨而出現的,正是如此應接不暇的奇迹。全詩歌詠至此,彷彿有天花亂墜於字行之間。
“芝為車,龍為馬”以下,歌詠仙人的離去。詩中說:人們還沉浸在對種種仙瑞的欣喜若狂之中,仙人卻冉冉升天、飄忽而去了。他來的時候,乘的是蘭櫂桂舟,浮現在煙水迷茫之間;離去時則又身登金芝、駕馭龍馬,消失在青天白雲之上。此刻海天青青,仙人已渺無影蹤。他究竟去向了哪裡?大概是到四海之外去覽觀遨遊了吧?這四句全為三言短句,抒寫仙人離去景象輕疾飄忽,留下了一種情系雲天、綿綿無盡的意韻。歌中敘仙人以“金芝”為車,堪稱奇思。不過這想象也有現實依據:據說公元前62年(宣帝元康四年),曾有“金芝九莖產於函德殿銅池(檐下承水之槽)中”,被視為仙人降臨的瑞兆。公元前52年(甘露二年),又有“鳳皇、甘露降集京師”。金芝本產於“名山之陰、金石之間”,附近的水飲之可“壽千年”(葛洪《抱朴子》),而今卻生於檐下銅池,確是奇迹。人們由此發生仙人以芝為車降臨宮殿的聯想,也正在情理之中。至於“甘露”,乃“神露之精”,其味甘甜,飲之亦可長壽登仙。武帝當年為了獲得它,曾“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七丈”,“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欲以求仙”(《三輔故事》)。而今亦降集京師,實為可喜可賀。此歌最後“甘露初、二年,芝生銅池中”四句,說的就是這類奇事。字裡行間,蕩漾著人們對仙人降臨,賜飲金芝、甘露,以延年益壽的希冀和喜悅之情。
這樣看來,《上陵》所歌詠的本事,無非是宣帝時代一再出現的所謂“祥瑞”而已。漢人將其視為奇迹,以為乃上天仙人所賜,可以兆應太平、延壽登仙,實屬愚妄之思,不足為訓。但宮廷樂人僅憑這些瑣事,發其奇思,構成情致縹緲之境,表現上林仙人的來、去之形,其想象之繽紛多姿、情景之奇異動人,確實可贊之為“興象標拔”。而此歌的句式錯綜,三、四、五、六以至七、九言(有人斷“白雁隨山林乍開乍合”為一句)長短不拘,正如峰巒之參差插天,也確有“句格崢嶸”的氣象。從藝術上看,不失為一首詠仙歌詩中的佳制。此歌前八句、后四句均為五言,其聲韻節奏,甚得五言體式的妙處。由此可見,上層宮廷自戚夫人《舂歌》、李延年《佳人歌》以後,在運用五言句式作詩上,已有相當進展。它預示著,文人五言詩的登上詩壇,已為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