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宋代李清照詞作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作品。此詞作於詞人與丈夫趙明誠離別之後,寄寓著詞人不忍離別的一腔深情,反映出初婚少婦沉溺於情海之中的純潔心靈。全詞以女性特有的沉摯情感,絲毫“不落俗套”的表現方式,展示出一種婉約之美,格調清新,意境幽美,稱得上是一首工緻精巧的別情佳作。
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1.一剪梅:詞牌名,雙調小令,六十字,有前後闋句句用葉韻者,而李清照此詞上下闋各三平韻,應為其變體。每句並用平收,聲情低抑。此調因李清照這首詞而又名“玉簟秋”。
2.玉簟(diàn):光滑如玉的竹席。
3.蘭舟:船的美稱。《述異記》卷下謂:“木蘭洲在潯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於此,用構宮殿也。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舟至今在洲中。詩家雲‘木蘭舟’出於此。”一說“蘭舟”特指睡眠的床榻。
4.錦書:書信的美稱。《晉書·竇滔妻蘇氏傳》云:“前秦秦州刺史竇滔被徙流沙,其妻蘇氏思之,織錦為迴文旋圖詩以贈竇滔,可宛轉循環以讀之,詞甚凄婉,共三百四十字。”這種用錦織成的字稱錦字,又稱錦書。
5.雁字:雁群飛行時,常排列成“人”字或“一”字形,因稱“雁字”。相傳雁能傳書。
6.飄零:凋謝,凋零。
7.閑愁:無端無謂的憂愁。
8.無計:沒有辦法。
已是秋天了,粉紅色的荷花已經凋謝,仍散發著殘留的幽香,睡在竹席上,已有了一些涼意。輕輕地提著絲裙,獨自登上那精緻的小船,想去散散心,排遣掉相思的苦情。仰望長空,白雲悠悠,誰會將書信寄來?排成“人”字形的雁群飛回來時,清亮的月光,已經灑滿了西樓。
落花獨自地飄零著,水獨自地流淌著。我們兩個人呀,患著一樣的相思,卻兩地分離,牽動著各自的憂愁。這相思的愁苦實在無法排遣,剛剛離開了微蹙的眉梢,卻又隱隱地湧上了心頭。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詞牌
一剪梅
亦稱“臘梅香”。得名於周邦彥詞中的“一剪梅花萬樣嬌”。雙調六十字,前後闋句句用平韻,一韻到底。八個四字句一般都用對仗。有一體只須前後闋的一、三、六句用韻。
格律
本詞前後闋一、三、六句用韻。
(○平聲●仄聲⊙可平可仄△平韻腳▲仄韻腳)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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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
此詞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當作於婚後不久。題名為元人伊世珍作的《琅嬛記》引《外傳》云:“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而現代詞學家王仲聞編著的《李清照集校注》卷一提出了不同意見:“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傢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遊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而李清照之父稱為李翁,一似不知其名者,尤見蕪陋。《琅嬛記》乃偽書,不足據。”
根據李清照帶有自傳性的《金石錄後序》所言,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李清照嫁與趙明誠,婚後伉儷之情甚篤,有共同的興趣愛好。而後其父李格非在黨爭中蒙冤,李清照亦受到株連,被迫還鄉,與丈夫時有別離。這不免勾起她的許多思念之情,寫下了多首詞篇,這首《一剪梅》是其中的代表作。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詞意畫
上闋共六句,接下來的五句按順序寫詞人從晝到夜一天內所作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前兩句“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寫的是白晝在水面泛舟之事,以“獨上”二字暗示處境,暗逗離情。下面“雲中誰寄錦書來”一句,則明寫別後的懸念。詞人獨上蘭舟,本想排遣離愁;而悵望雲天,偏起懷遠之思。這一句,鉤連上下。它既與上句緊相銜接,寫的是舟中所望、所思;而下兩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則又由此生髮。可以想見,詞人因惦念遊子行蹤,盼望錦書到達,遂從遙望雲空引出雁足傳書的遐想。而這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無論在舟上或樓中,都是縈繞於詞人心頭的。
這首詞上闋的后三句,與其他詞人一些詞句所抒寫的情景極其相似。如溫庭筠《菩薩蠻》“玉樓明月長相憶”,馮延巳《三台令》“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李煜《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晏殊《訴衷情》“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秦觀《減字木蘭花》“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以及鄭文妻孫氏《憶秦娥》“日邊消息空沉沉,畫眉樓上愁登臨”。此外還有唐人李益的一首七絕詩與此詞也很相似,詩題為《寫情》:“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詩與詞都寫了竹席,寫了月光,寫了西樓,同樣表達了刻骨的相思,對照之下,更是相似。
詞的過片“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啟下,詞意不斷。它既是即景,又兼比興。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遙遙與上闋“紅藕香殘”“獨上蘭舟”兩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華、愛情、離別,則給人以“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之感,以及“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之恨。詞的下闋就從這一句自然過渡到後面的五句,轉為純抒情懷、直吐胸臆的獨白。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二句,在寫自己的相思之苦、閑愁之深的同時,由己身推想到對方,深知這種相思與閑愁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面的,以見兩心之相印。這兩句也是上闋“雲中”句的補充和引申,說明儘管天長水遠,錦書未來,而兩地相思之情初無二致,足證雙方情愛之篤與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時有寫兩地相思的句子,如羅鄴的《雁二首》之二“江南江北多離別,忍報年年兩地愁”,韓偓的《青春》詩“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這兩句詞可能即自這些詩句化出,而一經熔鑄、裁剪為兩個句式整齊、詞意鮮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效果。這兩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來看,從“一種相思”到“兩處閑愁”,是兩情的分合與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則訴說此情已由“思”而化為“愁”。下句“此情無計可消除”,緊接這兩句。正因人已分在兩處,心已籠罩深愁,此情就當然難以排遣,而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這首詞的結拍三句,是歷來為人所稱道的名句。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指出,這三句從范仲淹《御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脫胎而來。這說明,詩詞創作雖忌模擬,但可以點化前人語句,使之呈現新貌,融人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點化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變化原句,而且高過原句。李清照的這一點化,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王士禛也認為,相對於范句,李句“特工”。兩相對比,范句比較平實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藝術效果;李句則別出巧思,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樣兩句來代替“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的平鋪直敘,給人以眼目一新之感。這裡,“眉頭”與“心頭”相對應,“才下”與“卻上”成起伏,語句結構既十分工整,表現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藝術上有更大的吸引力。當然,句離不開篇,這兩個四字句只是整首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並非一枝獨秀。它有賴於全篇的烘托,特別因與前面另兩個同樣工巧的四字句“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前後襯映,而相得益彰。同時,篇也離不開句,全篇正因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此詞的藝術魅力,也主要在於此。
這首詞在黃升《花菴詞選》中題作“別愁”,是趙明誠出外求學后,李清照抒寫她思念丈夫的心情的。伊世珍《琅嬛記》說:“易安結褵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電影《李清照》沿襲了伊世珍之說,當趙明誠踏上征船出行時,歌曲就唱出《一剪梅》的“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把這首詞理解為送別之作,於詞意不盡相符,就是“輕解羅裳”兩句,也難解釋得通。“羅裳”,不會是指男子的“羅衣”,因為不管是從平仄或用字看,沒有必要改“衣”為“裳”。“羅裳”無疑是指綢羅裙子,而宋代男子是不穿裙子的。要是把上句解為寫李清照,下句寫趙明誠,那麼,下句哪來主語?兩者文意又是怎樣聯繫的呢?因此,應該以《花菴詞選》題作“別愁”為宜。
李清照和趙明誠結婚後,夫妻感情甚好,家庭生活充滿了學術和藝術的氣氛,十分美滿。所以,兩人一經離別,兩地相思,這是不難理解的。特別是李清照對趙明誠更為仰慕鍾情。這在她的許多詞作中都有所流露。這首詞就是作者以靈巧之筆抒寫她如膠似漆的思夫之情的,它反映出初婚少婦沉溺在情海之中的純潔心靈。詞的開頭是:紅藕香殘玉簟秋。
寫出時間是在一個荷花凋謝、竹席嫌涼的秋天。“紅藕”,即紅色荷花。“玉簟”,是精美的竹席。這一句涵義極其豐富,它不僅點明了時節,指出就是這樣一個蕭疏秋意引起了作者的離情別緒,顯示出全詞的傾向性。而且渲染了環境氣氛,對作者的孤獨閑愁起了襯托作用。如“紅藕香殘”,雖然是表示出秋來了荷花凋謝,其實,也含有青春易逝,紅顏易老之意;“玉簟秋”,雖然是暑退秋來,所以竹席也涼了。其實,也含有“人去席冷”之意。
就表現手法及其含義來看,這一句和南唐李璟《浣溪沙》的首句:“菡萏香銷翠葉殘”相類似。同樣是說荷花凋殘,秋天來了。但後者不如前者那麼富有詩意:“菡萏香銷”,無疑是不及“紅藕香殘”那樣既通俗又是色澤鮮明;“翠葉殘”意思仍然和“菡萏香銷”一樣,是指秋來荷葉落。但“玉簟秋”,卻不同了,又有一層新的意思。如果說,“紅藕香殘”是從客觀景物來表現秋的到來,那麼,“玉簟秋”就是通過作者的主觀感受——竹席生涼來表達秋的到來。一句話里把客觀和主觀、景和情都融化在一起了。顯然,同是七個字,但它的涵義就比之李璟句豐富得多。怪不得清朝陳廷焯讚賞說:“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白雨齋詞話》)李清照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但這一句“精秀特絕”,卻是事實,並非過譽。
李清照本來已因丈夫外出而有所牽掛,如今面對這樣一個荷殘席冷、萬物蕭疏的景象,免不了觸景生情,其思夫之情必然更加縈繞胸懷,內心之苦是不言而喻的。凡人受愁苦的煎熬,總是要想辦法排愁遣悶的,這是人之常情。李清照也不例外。她究竟想如何來消除這愁悶呢?此刻,她不是借酒消愁,也不是悲歌當泣,而是借遊覽以遣悶,下兩句就是這樣引出來的: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就是說,我輕輕地解開了綢羅的裙子,換上便裝,獨自划著小船去遊玩吧!上句“輕”字,很有份量,“輕”,是輕手輕腳的意思。它真實地表現了少婦生怕驚動別人,小心而又有幾分害羞的心情。正因為是“輕”,所以誰也不知道,連侍女也沒讓跟隨就獨自上小船了。下句“獨”字就是回應上句的“輕”字的。“羅裳”,是絲綢制的裙子。“蘭舟”,即木蘭舟,船的美稱。這裡用“羅裳”和“蘭舟”很切合李清照的身份。因為這是富貴人家之所獨有。這兩句的涵義,既不同於《九歌·湘君》中的“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寫湘夫人乘著桂舟來會湘君;也不同於張孝祥的《念奴嬌》:“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寫張泛舟在廣闊的洞庭湖上的興奮心情。而是極寫李清照思夫之苦,她之所以要“獨上蘭舟”,正是想借泛舟以消愁,並非閒情逸緻的遊玩。這是李清照遣愁的方法之一。其實,“獨上蘭舟”以消愁,若非愁之極何以出此?然而,它不過是像“舉杯消愁愁更愁’一樣。過去也許雙雙泛舟,今天獨自擊楫,眼前的情景,只能勾引起往事,怎能排遣得了呢?不過,李清照畢竟跟一般的女性不同,她不把自己的這種愁苦歸咎於對方的離別,反而設想對方也會思念著自己的。所以,她宕開一筆,寫道: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前兩句是倒裝句。這幾句意思是說,當空中大雁飛回來時,誰托它捎來書信?我正在明月照滿的西樓上盼望著呢!“誰”,這裡實際上是暗指趙明誠。“錦書”,即錦字迴文書,這裡指情書。作者這麼寫,看似乎淡,實則含蓄有韻味:一、它體現了李清照夫妻感情的極其深厚、真摯,以及李清照對她丈夫的充分信任。因為如果她對趙明誠感情淡薄,或有所懷疑,就不會想象“雲中誰寄錦書來”,而是必然發出“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或是“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的怨言。所以,這裡作者這樣寫,不言情而情已自見。這種借寫事來抒情,正是在藝術創作上最富有感染力的。二、寓抽象於形象之中,因而更覺具體生動。單說“誰寄錦書來”,未免顯得抽象。作者藉助於雁能傳書的傳說,寫道:“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這就通過大雁翔空,形象地表達了書信的到來,使人可看得到,摸得著。雖然這種寫法,並非自她始,但她的雲中雁回比之一般的飛雁傳書,顯然畫面更為清晰,形象更為鮮明,這種點化仍然是值得肯定的。三、它渲染了一個月光照滿樓頭的美好夜景。在這夜景里,即使收到情書,無疑是高興的。但光是這樣理解,還不可能發掘“月滿西樓”句的真正含義。雁傳書信,固可暫得寬慰,但不可能消除她的相思。其實,在喜悅的背後,蘊藏著相思的淚水,這才是真實的感情。“月滿西樓”句和白居易《長相思》的“月明人倚樓”含義相似,都是寫月夜思婦憑欄望遠的。但李作較之白作似乎進了一步,關鍵在於“西”字,月已西斜,足見她站立樓頭已久,這就表明了她思夫之情更深,愁更極。由於李清照既然思念著自己的丈夫,又相信丈夫也會思念著自己,所以,下片也就順此思路開展了:
花自飄零水自流。
有人說,這是寫李清照慨嘆自己“青春易老,時光易逝”。要是這樣,那麼,下面“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兩句,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其實,這一句含有兩個意思:“花自飄零”,是說她的青春象花那樣空自凋殘;“水自流”,是說她丈夫遠行了,像悠悠江水空自流。“自”字,是“空自”或“自然”的意思。它體現了李清照的感嘆語氣。這句話看似平淡,實際上含義很深。只要我們仔細玩味,就不難發覺,李清照既為自己的紅顏易老而感慨,更為丈夫不能和自己共享青春而讓它白白地消逝而傷懷。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感情,正是從兩個“自”字中表現出來的。這就是她之所以感嘆“花自飄零水自流”的關鍵所在,也是她倆真摯愛情的具體表現。唯其如此,所以底下兩句: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就自然地引出來了。如果說,上面沒有任何一句提到李清照和他的丈夫的兩相恩愛;那麼,這兩句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她倆是同樣互相思念著,也同樣因離別而苦惱著。這種獨特的構思體現了李清照對趙明誠的無限鍾情和充分信任,體現了她開朗的性格,善於為對方著想,與一般婦女的狹隘心胸不同。在古典詩詞中,寫思夫之作的不少,但大多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斜輝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溫庭筠《憶江南》);或是“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牛希濟《生查子》)一類文字。像李清照這樣從兩方面來寫出相思之苦的,極為鮮見。
那麼,李清照的“閑愁”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呢?下面三句就作了回答: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就是說,這種相思之情是沒法排遣的,縐著的眉頭方才舒展,而思緒又湧上心頭。一句話就是時刻在相思著。這裡,作者對“愁”的描寫,極其形象。人在愁苦時總是縐著眉頭,愁眉苦臉的。作者正是抓住這一點才寫出“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兩句,使人若見其眉頭剛舒展又緊蹙的樣子,從而領會到她內心的綿綿痛苦的。“才下”、“卻上”兩個詞用得很好,兩者之間有著連接的關係。所以,它能把相思之苦的那種感情在短暫中的變化起伏,表現得極其真實形象。這幾句和李煜《烏夜啼》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意境相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然易安亦從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語胎出,李特工耳。”誠然,李作比之范作已勝一籌。“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總不及“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麼形象地反映李清照愁眉變化的情景,怪不得成為千古絕唱。
由上看來,李清照這首詞主要是抒寫她的思夫之情。這種題材,在宋詞中為數不少。若處理不好,必落俗套。然而,李清照這首詞在藝術構思和表現手法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因而富有藝術感染力,仍不失為一篇傑作。其特點是:一、詞中所表現的愛情是旖旎的、純潔的、心心相印的;它和一般的單純思夫或怨其不返,大異其趣。二、作者大膽地謳歌自己的愛情,毫不扭捏,更無病態成份;既象蜜一樣的甜,也象水一樣的清,磊落大方。它和那些卿卿我我、扭捏作態的愛情,涇渭分明。三、李詞的語言大都淺俗、清新,明白如話,這首詞也不例外。但它又有自己的特點,那就是在通俗中多用偶句,如“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等等,既是對偶句,又淺白易懂,讀之琅琅上口,聲韻和諧。若非鑄詞高手,難能做到。
這首詞作於清照和丈夫趙明誠遠離之後,寄寓著作者不忍離別的一腔深情,是一首工巧的別情詞作。
詞的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領起全篇,上半句“紅藕香殘”寫戶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寫室內之物,對清秋季節起了點染作用。全句設色清麗,意象蘊藉,不僅刻畫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詞人情懷。意境清涼幽然,頗有仙風靈氣。花開花落,既是自然界現象,也是悲歡離合的人事象徵;枕席生涼,既是肌膚間觸覺,也是凄涼獨處的內心感受。起句為全詞定下了幽美的抒情基調。
接下來的五句順序寫詞人從晝到夜一天內所作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前兩句“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寫的是白晝在水面泛舟之事,以“獨上”二字暗示處境,暗逗離情。下面“雲中誰寄錦書來”一句,則明寫別後的懸念。接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兩句,構成一種目斷神迷的意境。按順序,應是月滿時,上西樓,望雲中,見回雁,而思及誰寄錦書來。“誰”字自然是暗指趙明誠。但是明月自滿,人卻未圓;雁字空回,錦書無有,所以有“誰寄”之嘆。說“誰寄”,又可知是無人寄也。詞人因惦念遊子行蹤,盼望錦書到達,遂從遙望雲空引出雁足傳書的遐想。而這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的情思和遐想,無時無刻不縈繞於詞人心頭。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啟下,詞意不斷。它既是即景,又兼比興。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遙遙與上闋“紅藕香殘”、“獨上蘭舟”兩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華、愛情、離別,則給人以凄涼無奈之恨。
下片自此轉為直接抒情,用內心獨自的方式展開。“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二句,在寫自己的相思之苦、閑愁之深的同時,由己身推想到對方,深知這種相思與閑愁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面的,以見兩心之相印。這兩句也是上闋“雲中”句的補充和引申,說明儘管天長水遠,錦書未來,而兩地相思之情初無二致,足證雙方情愛之篤與彼此信任之深。這兩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來看,從“一種相思”到“兩處閑愁”,是兩情的分合與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則訴說此情已由“思”而化為“愁”。下句“此情無計可消除”,緊接這兩句。正因人已分在兩處,心已籠罩深愁,此情就當然難以排遣,而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三句最為世人所稱道。這裡,“眉頭”與“心頭”相對應,“才下”與“卻上”成起伏,語句結構既十分工整,表現手法也十分巧妙,在藝術上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當然,這兩個四字句只是整首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並非一枝獨秀。它有賴於全篇的烘托,特別因與前面另兩個同樣工巧的四字句“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前後襯映,而相得益彰。
以詞來抒寫相思之情,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的題材,但李清照這首《一剪梅》以其清新的格調,女性特有的沉摯情感,絲毫“不落俗套”的表現方式,給人以美的享受,顯得越發難能可貴。
“紅藕香殘玉簟秋”,首句詞人描述與夫君別後,目睹池塘中的荷花色香俱殘,回房欹靠竹席,頗有涼意,原來秋天已至。詞人不經意地道出自己滯后的節令意識,實是寫出了她自夫君走後,神不守舍,對環境變化渾然無覺的情形。“紅藕香殘”的意境,“玉簟”的涼意,也襯托出女詞人的冷清與孤寂。此外,首句的語淡情深,如渾然天成,不經意道來。故前人評曰:“易安《一剪梅》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象,其實尋常不經意語也”(《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三)。“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次寫在閨中無法排遣愁悶與相思之苦,便出外乘舟解悶。詞人在一首《如夢令》中曾生動地記述一次她乘舟盡興遊玩的情景,不僅歸舟晚,還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情調歡快。現如今卻是“獨上蘭舟”,不僅無由消除相思之苦,反更顯悵惘和憂鬱。“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女詞人獨坐舟中,多麼希望此刻有雁陣南翔,捎回夫君的書信。而“月滿西樓”,則當理解為他日夫妻相聚之時,臨窗望月,共話彼此相思之情。此句頗有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詩句的意境。另外,“月滿”也蘊含夫妻團圓之意。這三句,女詞人的思維與想象大大超越現實,與首句恰形成鮮明對照。表明了詞人的相思之深。
下片。“花自飄零水自流”,詞人的思緒又由想象回到現實,並照映上片首句的句意。眼前的景象是落花飄零,流水自去。由盼望書信的到來,到眼前的抒寫流水落花,詞人的無可奈何的傷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兩個“自”字的運用,更表露了詞人對現狀的無奈。“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次寫詞人自己思念丈夫趙明誠,也設想趙明誠同樣在思念自己。這樣的斷語,這樣的心有靈犀,是建立在夫妻相知相愛的基礎上的。末三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詞人以逼近口語的詞句,描述自己不僅無法暫時排遣相思之情,反而陷入更深的思念境地。兩個副詞“才”、“卻”的使用,很真切形象地表現了詞人揮之又來、無計可消除的相思之情。
這是一首相當富有詩情畫意的詞作。詞人越是把她的別情抒寫得淋漓盡致,就越能顯出她的夫妻恩愛的甜蜜,也越能表現出她對生活的熱愛。此外,這首詞在意境的刻畫,真摯、深沉情感的表述,以及語言運用的藝術上,無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元伊世珍《琅嬛記》卷中載:“易安結婚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以詞來抒寫相思之情,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的題材,但李清照這首《一剪梅》以其清新的格調,女性特有的沉摯情感,絲毫“不落俗套”的表現方式,給人以美的享受,顯得越發難能可貴。
明代楊慎批點楊金本《草堂詩餘》卷三:“離情慾淚。讀此始知高則誠、關漢卿諸人,又是效顰。”
明代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李易安‘此情無計可消除,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可謂憔悴支離矣。”
明代吳從先《草堂詩餘雋》卷五眉批:“多情不隨雁字去,空教一種上眉頭。”評語:“惟錦書、雁字,不得將情傳去,所以一種相思,眉頭心頭,在在難消。”
明代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卷二:“時本落‘西’字,作七字句,非調。是元人樂府妙句。關、鄭、白、馬諸君,固效顰耳。”
明代李廷機《草堂詩餘評林》卷二:“此詞頗盡離別之情,語意超逸,令人醒目。”
明代茅暎《詞的》卷三:“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申集引《才婦錄》:“易安詞稿一紙,乃清秘閣故物也。筆勢清真可愛。此詞《漱玉集》中亦載,所謂離別曲者耶?卷尾略無題識,僅有點定兩字耳。錄具於左:‘(詞略,唯“月滿西樓”,作“月滿樓”)’。右調《一剪梅》。”
清代王士禛《花草蒙拾》:“俞仲茅小詞云:‘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視易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可謂此兒善盜。然易安亦從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語脫胎,李特工耳。”
清代沈雄《古今詞話·詞辨》卷上:“周永年曰:《一剪梅》唯易安作為善。劉后村換頭亦用平字,於調未葉。若‘雲中誰寄錦書來’,與‘此情無計可消除’,‘來’字、‘除’字,不必用韻,似俱出韻。但‘雁字回時月滿樓’,‘樓’字上失一‘西’字。劉青田‘雁短人遙可奈何’,‘樓’上似不必增‘西’字。今南曲只以前段作引子,詞家復就單調,別名‘剪半’。將法曲之被管弦者,漸不可究詰矣。”
清代萬樹《詞律》卷九:“‘月滿樓’,或作‘月滿西樓’。不知此調與他詞異。如‘裳’‘思’‘來’‘除’等字,皆不用韻,原與四段排比者不同。‘雁字’句七字,自是古調。何必強其入俗,而添一‘西’字以湊八字乎?人若欲填排偶之句,自有別體在也。”
清代陳廷焯《雲韶集》卷十:“起七字秀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梁紹壬謂:只起七字已是他人不能到。結更凄絕。”《白雨齋詞話》卷二:“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清代況周頤《〈漱玉詞〉箋》:“玉梅詞隱雲,易安精研宮律,所以何至出韻。周美成倚聲傳家,為南北宋關鍵,其《一剪梅》第四句均不用韻,詎皆出韻耶?竊謂《一剪梅》調當以第四句不用韻一體為最早,晚近作者,好為靡靡之音,徒事和暢,乃添入此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