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嵇康傳
文言文
嵇康(224-263,一說223-262),字叔夜,漢族,譙國銍縣(今安徽濉溪)人。嵇康在正始末年與阮籍等竹林名士共倡玄學新風,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審貴賤而通物情”(《釋私論》),成為“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之一。在整個魏晉文藝界和思想界,嵇康都是一位極有魅力的人物,他的人格和文化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嵇康是著名的琴藝家和哲學家。他精通音律,“廣陵散絕”體現的是嵇康作為一個偉大音樂家的悲劇。
嵇康,字叔夜,譙國銍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兄喜,有當世才,歷太僕、宗正。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慾,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庄》。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於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又以為君子無私,其論曰:“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其略如此。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也。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康嘗採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時有樵蘇者遇之,咸謂為神。至汲郡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游。登沈默自守,無所言說。康臨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又於石室中見一卷素書,遽呼康往取,輒不復見。烈乃嘆曰:“叔夜志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曰:
聞足下欲以吾自代,雖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故為足下陳其可否。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為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知堯、舜之居世,許由之岩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意氣所託,亦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加少孤露,母兄驕恣,不涉經學,又讀《老》《庄》,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逸之情轉篤。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讎,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物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長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迫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自卜已審,若道盡途殫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疾,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意畢矣,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此書既行,知其不可羈屈也。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后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縲紲,乃作《幽憤詩》,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庄》《老》,賤物貴身,志在守朴,養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人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磐。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曷雲能補。雍雍鳴雁,厲翼北游,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疇。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只攪余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庶勖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神養壽。
初,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鍾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及是,言於文帝曰:“嵇康,卧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因譖“康欲助毌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初,康嘗游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撰上古以來高士為之傳贊,欲友其人於千載也。又作《太師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復作《聲無哀樂論》,甚有條理。子紹,別有傳。
他的兄長嵇喜,很有才能。嵇康很小的時候就成為孤兒。嵇康)有不一般的才華。在很大範圍內也沒有能與之相匹配的人。身高七尺八寸,有美麗的文采和優雅的風度。但是不在意自己的外在,不對自己進行多餘的打扮。人們認為他風采非凡,天生本質與自然相合。能容忍別人的過失,遮掩別人的過錯。寬容簡約有大度量。學習不用師傅傳授,廣泛的閱讀,沒有不完全了解的。長大之後喜歡讀《老子》《莊子》。和魏朝的宗室之女結婚,官拜中散大夫。常常修行導養性情、服食丹藥(一類)的事情。(嵇康)認為神仙稟受於自然,不是積累修行能夠達到的。但是如果能夠引導修養合理,還是能夠長壽。於是寫了《養生論》。又認為君子是沒有私心的。(釋私論,不譯)因為有同樣高遠志趣的知己很找到。常常希望能有一個能與他相得益彰的人。能與他進行心靈的對話的只有阮籍和山濤,參與到他們中間的有向秀、劉伶、阮咸。王戎說自己與嵇康在山陽住了二十年,從沒見過嵇康表現出歡喜或是憤怒的表情。
嵇康曾採藥游山澤,遇到得志的時候,便忘記了返回。當時正好有砍柴的人遇上他,都稱(他)為神人。游到汲郡的山裡遇見了孫登。嵇康於是跟從他行動。孫登沉默不言,自己做自己的事。嵇康臨別要走,孫登說:“你性格剛烈而有才,難道能免禍嗎!”嵇康又遇到了王烈,一起進到山裡。王烈曾經得到像軟糖一樣的石髓。馬上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給嵇康,(石髓)都凝結成石頭了。(王烈)又在石室中看到一卷白色的書。馬上叫嵇康去拿,(可是書)馬上又不見了。王烈於是嘆息道:“叔夜志向與情趣都不平常,卻總是不能遇上(成仙的契機)。(這真是)命運啊!”他的神智和心靈能感應到(其嚮往的事情),(故)總是遇到像這一類神秘的,遁世的事物。
山濤將要不再作吏部郎了。舉薦嵇康來代替自己。(《與山巨源絕交書》不翻譯)這封信被傳播后,(人們)知道他是不可以拘束委屈的。
(嵇康)生性非常靈巧,喜歡打鐵。宅子中有一棵長得很茂盛的柳樹。於是繞著它挖了個水溝。每當到了夏天,(嵇康)就坐在它下面打鐵。東平呂安欽佩嵇康的高雅情致,每次一想到(他),往往讓人駕車不遠千里(來拜訪),嵇康把他當作朋友並和他很要好。後來,呂安被他哥誣告。被關在監獄里。供詞里讓嵇康來作證。於是把嵇康也抓起來了。嵇康生性說話做事小心謹慎,忽然被囚禁,竟作了《幽憤詩》。
起初,嵇康家境貧寒。曾經和向秀一起在大樹下打鐵,來補貼家用。穎川鍾會,是個出身高貴的公子。精明幹練有才華善辯論,於是去拜訪(嵇康)。嵇康不以禮對待他,繼續打鐵不停下來。過了很久,鍾會要離開了。嵇康對他說:“(你)聽到什麼消息跑來的?又看到什麼東西離開了?”鍾會說:“聽到我所聽到的東西所以來了,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所以走了”鍾會因此懷恨。到這時(嵇康下獄時),(鍾會)對司馬昭說:“嵇康,是條盤踞著的龍,不能讓他騰起。你不用擔心天下(不在你的掌握中),只有嵇康必須顧慮罷了。”趁機進讒:“嵇康本來想要幫助毌丘儉謀反,全依靠山濤不讓(他這麼做)。”以前齊國姜太公殺華士,魯國孔丘殺少正卯。正因為(他們)擾亂破壞當時的秩序與教化,所以聖賢把他們剷除了。嵇康和呂安言論放蕩,誹謗社會公德和國家政策,這是作帝王的不應寬容的。應當乘這個機會剷除掉他們,來使風俗淳正。”司馬昭親昵聽信了鍾會的話,就把那兩人都殺了。嵇康即將在東市被處刑,三千個太學生請求讓嵇康作他們的老師,上面沒答應。嵇康瞭看了一下太陽的影子,要來了琴彈奏。說“以前袁准曾跟從我學習《廣陵散》。我老是嚴守秘密不教他。廣陵散》從此斷絕了啊!”當時年僅四十。
(嵇康品行靈活善於打鐵。院里有棵柳樹很茂盛,於是飲水環繞它,每到了夏天,就在柳樹下打鐵。東平呂安敬佩他高雅的興緻,一想念嵇康,就從千裡外的地方啟程去見嵇康,嵇康以他為友對他很友善。後來呂安被哥哥誣陷起訴,因此入獄,嵇康作文來證明呂安清白,於是又逮捕了嵇康。從前嵇康貧困,曾與向秀共同在樹下打鐵,來自己補給。穎川鍾會,是個貴公子,才思敏捷,文章精闢,於是前往造訪嵇康。嵇康對他不施禮,卻仍舊打鐵不停。很久之後鍾會離去,嵇康問他:“聽到了什麼來的?看到什麼走的?”鍾會回答說:“聽到了所聽到的來的,看到了所看到的走的。”鍾會因此怨恨嵇康。到了嵇康被捕,鍾會進言給文帝說:“嵇康是卧龍,不能讓他起來。您想讓天下無憂,因此就要顧慮嵇康。”於是進讒言說:“……嵇康、呂安等人言論放蕩,誹毀禮教,是帝王所不能容忍的。應該找個理由除掉他,來凈化風俗。”文帝親近並聽從了鍾會,於是一塊把嵇康和呂安殺害。嵇康即將在東市受刑,太學學生三千人,請求讓嵇康做他們老師,沒有得到允許。嵇康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要過琴來彈奏,說:“過去袁孝尼曾經跟隨我想學習《廣陵散》,我吝惜保密沒有傳授給他,《廣陵散》現在要絕響了!”時年四十。海內之士,沒有不痛惜的。文帝不久也醒悟後悔了。 )
先前,嵇康曾經在洛陽西邊遊玩。晚上住在華陽亭,拿過琴來彈奏。和嵇康一同談論音律,辭致清辯。於是(那古人)要來琴彈奏,彈奏了《廣陵散》,聲調美妙得無與倫比。於是把(《廣陵散》)傳給了嵇康,並讓嵇康起誓絕對不傳給別人,他也不說他叫什麼。嵇康擅長辨析道理,又能夠寫文章,他的高遠的情趣,自然便達到了玄妙悠遠的境界。收集了自上古以來的高尚之士,為他們寫了傳並寫了贊。是希望能與千年以來的聖人交友。又寫了《太師箴》,也足夠用來闡明帝王之道了,又寫了《聲無哀樂論》很有條理。兒子嵇紹,另外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