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命
說命
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岩,作《說命》三篇。
《說命》三篇的主要內容是:
《說命》(上)是君臣的進諫及王、傅說的答辭與武丁的文告。
《說命》(中)是傅說向武丁的進言。
《說命》(下)是《說命》(中)的延續。
原文:
(根據中華書局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尚書》):
王宅憂,亮陰三祀。既免喪,其惟弗言,群臣咸諫於王曰:“嗚呼!知之曰 明哲,明哲實作則。天子惟君萬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稟令。”
王庸作書以誥曰:“以台正於四方,惟恐德弗類,茲故弗言。恭默思道,夢帝賚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審厥象,俾以形旁求於天下。說築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諸其左右。
命之曰:“朝夕納誨,以輔台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嗚呼!欽予時命,其惟有終。”
說復於王曰:“惟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聖。后克聖,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譯文:
高宗居父喪,信任冢宰默默不言,已經三年。免喪以後,他還是不論政事。群臣都向王進諫說:“啊!通曉事理的叫做明哲,明哲的人實可製作法則。天子統治萬邦,百官承受法式。王的話就作教命,王不說,臣下就無從接受教命。”
王因作書告諭群臣說:“要我做四方的表率,我恐怕德行不好,所以不發言。我恭敬沉默思考治國的辦法,夢見上帝賜給我一位賢良的輔佐,他將代替我發言。”於是詳細畫出了他的形象,使人拿著圖像到天下普遍尋找。傅說在傅岩之野築土,同圖像相似。於是立他為相,王把他設置在左右。
王命令他說:“請早晚進諫,以幫助我修德吧!比如鐵器,要用你作磨石;比如渡大河,要用你作船和漿;比如年歲大旱,要用你作霖雨。敞開你的心泉來灌溉我的心吧!比如藥物不猛烈,疾病就不會好;比如赤腳而不看路,腳因此會受傷。希望你和你的同僚,無人不同心來匡正你的君主,使我依從先王,追隨成湯,來安定天下的人民。啊!重視我的這個命令,要考慮取得成功!”
傅說向王答覆說:“木依從繩墨砍削就會正直,君主依從諫言行事就會聖明。君主能夠聖明,臣下不須教命猶將承意進諫,誰敢不恭敬順從我王的美好教導呢?”
原文
惟說命總百官,乃進於王曰:“嗚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都,樹候王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亂民。惟天聰明,惟聖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義。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王惟戒茲,允茲克明,乃罔不休。惟治亂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慮善以動,動惟厥時。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惟事事,乃其有備,有備無患。無啟寵納侮,無恥過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黷於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
王曰:“旨哉!說,乃言惟服。乃不良於言,予罔聞於行。”
徠說拜稽首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王忱不艱,允協於先王成德,惟說不言有厥咎。”
譯文
傅說接受王命總理百官,於是向王進言說:“啊!古代明王順從天道,建立邦國,設置都城,樹立侯王君公,又以大夫眾長輔佐他們,這不是為了逸樂,而是用來治理人民。上天聰明公正,聖主效法他,臣下敬順他,人民就順從治理了。號令輕出會引起羞辱;甲胄輕用會引起戰爭;衣裳放在箱子里不用來獎勵,會損害自己;干戈藏在府庫里不用來討伐,會傷害自身。王應警誡這些!這些真能明白,政治就無不美好了。治和亂在於眾官,官職不可授予親近,當授予那些能者;爵位不可賜給壞人,當賜給那些賢人。考慮妥善而後行動,行動當適合它的時機。誇自己美好,就會失掉其美好;誇自己能幹,就會失去其成功。做事情,就要有準備,有準備才沒有後患。不要開寵幸的途徑而受侮辱;不要以改過為恥而形成大非。這樣思考所擔任的事,政事就不會雜亂。輕慢對待祭祀,這叫不敬。禮神煩瑣就會亂,這樣,事奉鬼神就難了。”
王說:“好呀!傅說,你的話應當實行。你如果不善於進言,我就不能勉力去做了。”
傅說跪拜叩頭,說道:“不是知道它艱難,而是實行它很難。王誠心不以實行為難,就真合於先王的盛德;我傅說如果不說,就有罪過了。”
原文
王曰:“來!汝說。台小子舊學於甘盤,既乃遁於荒野,人宅於河。自河徂亳,暨厥終罔顯。爾惟訓於朕志,若作酒醴,爾惟紅櫱;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爾交修予,罔予棄,予惟克邁乃訓。”
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菲說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茲,道積於厥躬。惟教學半,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惟說式克欽承,帝招俊義,列於庶位。”
王曰:“嗚呼!說,四海之內,咸仰朕德,時乃風。股肱惟人,良臣惟聖。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後惟堯舜,其心愧恥,若撻於市。」一夫不獲,則曰時予之辜。佑我烈祖,格於皇天。爾尚明保予,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惟后非賢不義,惟賢非后不食。其爾克紹乃辟於先王,永綏民。”
說拜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之休命。”
譯文
王說:“來呀!你傅說。我舊時候向甘盤學習過,不久就出巡於荒野,入居於河洲,又從河洲回到亳都,到後來學習沒有顯著進展。你當順從我想學的志願,比如作甜酒,你就做麴櫱;比如作羹湯,你就做鹽和梅。你要多方指正我,不要拋棄我;我當能夠履行你的教導。”
傅說說:“王!人們要求增多知識,這是想建立事業。要學習古訓,才會有得;建立事業不效法古訓,而能長治久安的,這不是我傅說所知道的。學習要心志謙遜,務必時刻努力,所學才能增長。相信和記住這些,道德在自己身上將積累增多。教人是學習的一半,思念終和始常在於學習,道德的增長就會不知不覺了。借鑒先王的成法,將永久沒有失誤。我傅說因此能夠敬承你的意旨,廣求賢俊,把他們安排在各種職位上。”
王說:“啊!傅說。天下的人都敬仰我的德行,是你的教化所致。手足完備就是成人,良臣具備就是聖君。從前先正伊尹使我的先王興起,他這樣說:我不能使我的君王做堯舜,我的心慚愧恥辱,好比在鬧市受到鞭打一樣。一人不得其所,他就說:這是我的罪過。他輔助我的烈祖成湯受到皇天讚美。你要勉力扶持我,不要讓伊尹專美於我商家!君主得不到賢人就不會治理,賢人得不到君主就不會被錄用。你要能讓你的君主繼承先王,長久安定人民。”
傅說跪拜叩頭,說:“請讓我報答宣揚天子的美好教導!”
今傳《古文尚書》中的《說命》三篇,除那些見於周秦漢典籍引用者外,皆不見簡本,《古文尚書》為偽書已成鐵案。但是典籍中引用的《說命》文字,也有不見於簡本者,這裡就羅列出來作一下簡要的對比分析,也有助於對簡本文字的理解。本文所引清華簡本《說命》釋文,盡量用寬式。
一、《國語·楚語上》白公諫楚靈王時使用了一段《說命》的內容,其文字與清華簡本不同,茲引白公諫語原文如下:
“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於神明,以入於河,自河徂亳,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武丁於是作書,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如是而又使以象夢,旁求四方之賢,得傅說以來,升以為公,而使朝夕規諫,曰:‘若金,用女作礪;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葯不瞑眩,厥疾不瘳。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若武丁之神明也,其聖之睿廣也,其智之不疚也,猶自謂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既得道,猶不敢專制,使以象旁求聖人。既得以為輔,又恐其荒失遺忘,故使朝夕規誨箴諫,曰:‘必交修余,無餘棄也。’今君或者未及武丁,而惡規諫者,不亦難乎!”
1、自“昔殷武丁能聳其德”至“茲故不言”句,說的是“高宗亮陰”的內容,《書·無逸》里周公說“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弗言。其惟弗言,言乃雍。”當是本自同一篇書,這段內容清華簡本中沒有,李銳先生認為“可能當時流傳的《傅說之命》有很多篇,孔子最後選取了三篇。此三篇雖然今天已經亡佚,但是一些古籍之中還引有佚文。”這個看法是很正確的。“高宗亮陰”和“夢得傅說”的故事,很可能是屬於《說命》的第一篇,而清華簡《說命上》當是第二篇,承接第一篇的內容,孔子刪書,可能覺得這第一篇和傅說的關係不大,不符合《說命》的篇題,刪去了,但是先秦這篇書也廣泛流傳,所以多見引用。偽《古文尚書》在造《說命》三篇時,把“高宗亮陰”和“夢得傅說”故事放在《說命上》的開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它把白公語的開始幾句寫在下篇,很可能不符合事實。《尚書·說命上》《正義》引皇甫謐雲(當出《帝王世紀》):
“高宗夢天賜賢人,胥靡之衣,蒙之而來,且云:‘我,徒也,姓傅名說,天下得我者豈徒也哉!’武丁悟而推之曰:‘傅者,相也;說者,歡悅也。天下當有傅我而說民者哉!’明以夢視百官,百官皆非也。乃使百工寫其形象,求諸天下,果見築者胥靡衣褐帶索,執役於虞虢之間、傅岩之野,名說。以其得之傅岩,謂之傅說。”
我們不知道皇甫謐根據的是什麽材料來寫這一段的,但是可以知道,武丁做夢夢到傅說也是有一大段故事和說辭的,包括占夢的內容,它和“高宗亮陰”的故事構成了一篇書,就是《說命》的第一篇,它與清華簡《說命上》的故事是連續銜接的,因為沒有選取這一篇,所以清華簡本開始就說“惟殷王賜敓(說)於天,甬(用)為失仲使人。王命氒百工向(向)以貨,徇求敓(說)於邑人”(1簡),如果我們不是知道其他古籍里有武丁做夢夢到傅說的記載,就很有點讓人莫名了。所以白公在敘述武丁尋找啟用傅說的故事的時候,也是從“高宗亮陰”開始說起,這是非常明白的。清華簡本說傅說在北海之州築城,就是“員(圜)土”,“圜土”即監獄,是關押犯人的地方,傅說很可能本來是負責看押犯人的官員,類似今天的監獄長之類,後來的傳說中說他是“胥靡”,也就是犯人,恐怕是誤會。
2、“如是而又使以象夢,旁求四方之賢”這句,相當於清華簡本上篇的“王命氒百工向(向)以貨,徇求敓(說)於邑人”(1簡)。原整理者已經指出“向”字“讀為‘像’,指畫像。”甚是;但將“以貨”屬下句讀則不確,“貨”本是貨賣之義,這裡當是散發、傳播的意思;“徇”訓“遍”,相當於“旁”,訓“大”,“遍求”與“大求”的意思是相同的。
3、“得傅說以來,升以為公,而使朝夕規諫”,這句相當於清華簡本上篇的“敓(說)逨(來)自從,事於殷,王甬(用)命敓(說)為公”,“自”亦即《說命中》“敓(說)逨(來)自尃(傅)巖”的“自”,由也,從也。從者,遂也,“自從”是遂願、如願的意思,“說來自從”即“說自從以來”,就是傅說如願而來。白公語中的“以”當訓“而”。“而使朝夕規諫”一句當是白公根據文意的隱括之語。
4、“若金,用女作礪”,清華簡本中篇作“若金,甬(用)隹(惟)女作礪”(2簡),疑“惟”當在“用”字之前,抑或是衍文。
5、“若津水,用女作舟”,清華簡本中篇作“若滿水,女作舟。”(5簡)“滿”字原從囗從馬,孫合肥先生釋為“滿”,當是。
6、“若天旱,用女作霖雨”,清華簡本中篇作“若天旱,女作淫雨”(4簡),“旱”字寫法是從雨旱聲,“淫”的原字寫法是上㸒下心,當是淫心之“淫”的專字,此用為淫雨之“淫”。
7、“啟乃心,沃朕心”,清華簡本作“啟乃心,日沃朕心。”(3-4簡)
8、“若葯不瞑眩,厥疾不瘳”,清華簡本作“若葯,女(如)不眠(瞑)(眩),越疾罔瘳。”《孟子·滕文公上》引《書》曰:“葯不瞑眩,厥疾不瘳。”“眠”字原從見民聲,據《集韻》音義均同“眠”,當是“眠”字或體。“眩”字原從土旬聲。蓋古人合葯或服藥多用酒,再加上藥物的作用,容易讓人昏睡眩暈,故曰“瞑眩”。白公諫語中所引的以上四個比喻,是以“若金”、“若津水”、“若天旱”、“若葯”為序,而清華簡本是以“若金”、“若葯”、“若天旱”、“若津水”為序,二者不同。
9、“若跣不視地,厥足用傷”,清華簡本作“若詆(抵)不見(視),甬(用)傷”。簡本的“詆”相當於“跣”,我原來讀“厎”,訓“至”,後網友汗天山先生指出:“懷疑‘詆’當讀為‘䟡’,訓為‘蹋’、‘踐履’。與傳本‘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意思接近。”此說當是。“䟡”《集韻》或作“躓”。《說文》:“跣,足親地也。”段註:“‘親’、‘跣’曡韻。古者坐必脫屨,燕坐必褫韤,皆謂之跣。”《漢書·文帝紀》:“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踐”,註:“孟康曰:‘踐,跣也。’晉灼曰:‘漢語作跣。跣,徒跣也。’”蓋“跣”本赤足踏地,故有“踐”義,踐者蹋也。《玉篇》:“䟡,蹋也”,其本義很可能也是也是赤足蹋地義,故引申為“蹋”義。
10、“必交修余,無餘棄也”,此二句不見簡本。
二、《禮記·緇衣》引《兌命》曰:“惟口起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躬。”郭店簡本、上博簡一本《緇衣》均無之。此見清華簡本《說命中》六-七簡,作“作(且)隹(惟)口起戎出好,隹(惟)干戈作疾,隹(惟)慇胾(載)病,隹(惟)干戈生(眚)氒(厥)身”(7簡)。
三、《禮記·緇衣》引《兌命》曰:“爵無及惡德,民立而正事,純而祭祀,是為不敬。事煩則亂,事神則難。”郭店簡本、上博簡一本《緇衣》均無此引文之。此語亦不見清華簡本《說命》。《古文尚書》之《說命中》在使用此文時做了較大的發揮和改動,文作:“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慮善以動,動惟厥時。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惟事事乃其有備,有備無患。無啟寵納侮,無恥過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黷於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
四、《禮記·文王世子》引《兌命》曰:“念終始典於學。”此句不見清華簡本,見於《古文尚書》之《說命下》。
五、《禮記·學記》引《兌命》曰:“學學半。”此句不見清華簡本,見於《古文尚書》之《說命下》,與上一句連在一起,作“惟敩學半,念終始典於學”。
六、《禮記·學記》引《兌命》曰:“敬遜務時敏,厥休乃來。”此句不見清華簡本,見於《古文尚書》之《說命下》,作“惟學遜志,務時敏,厥脩乃來”,是在編聯時將文句做了改動。
《禮記》所引的後四條文字均不見清華簡本《說命》,當是別有所本,很可能是《說命》其它篇章中的文句,所以先秦時期流傳的《說命》原本絕非三篇,應該不會少於四篇,很可能在四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