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故里
李賀故里
舊《宜陽縣誌》載:“長吉(李賀)多才,棲息昌谷”。在李賀的詩歌中,有不少直接以昌谷為題的作品。據《南園十三首·其二》的“宮北田塍曉氣酣”句,宮即連昌宮,為唐高宗顯慶三年(658年)建,又有玉陽宮、蘭昌宮之稱。連昌宮的遺址,就在連昌河谷,李賀的故宅離連昌宮不遠,就在三鄉鄉上庄村。西有“漢剎雲山”(光武廟),南有女幾山隔河相望,有名的五花寺塔矗立於連昌河西岸。當年的眾多權貴名人,如武則天、唐玄宗、張九齡、岑參、韓愈、白居易、元稹、杜牧等,在這裡都有吟詠唱和的詩文。現在當地正在規劃重修李賀故居和建設李賀紀念館,並已成立了李賀研究會和李賀詩詞協會,以對李賀及其詩作進行深入發掘研究。
李賀,生於790年,家就在我們洛陽西南的宜陽三鄉昌谷。
在2007年的一個冬日裡,我從洛陽攜三五好友來宜陽尋找李賀故里。幾經周折,我們才經過眾多老鄉的指引來到了昌谷。在這裡,我走遍昌谷,已經找不到什麼可以憑弔李賀的東西了,只有石碑一通,上書“李賀故里”,字體粗野,孤立於村口。
唉,生前落魄的李賀,死後竟然也如此落魄,讓人可嘆。
如今,問得眾鄉親,可知李賀?讓人驚奇的是,這裡的老鄉,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兒,均知老鄉李賀,甚至有人還可背誦李賀的眾多詩句,讓人驚奇。
說起李賀,我們多知其才而不知其落魄人生。
李賀,作為李唐的皇家後裔,按說,他應該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吧。其實,情況遠非如此,現實中,李賀的一生充滿了失意和落魄,一點皇家的光也沒沾上。如果用一句話來為李賀的身世總結,我想,那就是:“名為鳳凰,實乃禿雞”。
束髮方讀書,謀身苦不早。
終軍未乘傳,顏子鬢先老。
這是李賀的《春歸昌谷》。從這首詩里,我們也許可以從李賀那奇峻的冷麵之下讀出他的遠大抱負。
在昌谷的寧靜與平淡中,李賀也許悟到了詩歌的大境,他甚至可以做到,詩發昌谷,動於海內,但是,這不完全是李賀所追求的,他所希望的,正和古代的眾多文人一樣,是“學而優則仕”。
“終軍未乘傳,顏子鬢先老。”,李賀欲效終軍上書言事,可嘆的是,他年未十八,卻已如孔子的學生顏回一樣鬢髮斑白,垂垂老相。
李賀要入仕,是要走出去的。
井上轆轤床上轉,
水聲繁,弦聲淺。
情若何?荀奉倩。城頭日,長向城頭住;
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
這一年,韓愈正在洛陽出任國子監博士。韓愈自然見了李賀,但關於他們的二次想見,卻有著一個美麗的傳說。傳說是否真實,我們不再考據,但它確是一個美談,值得千年傳揚。
元和二年,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已年屆不惑,在文林已經是聲名顯赫。關於這些,李賀自然知道,到了洛陽后,他便先是以詩投韓愈,以求寶劍出鋒。一個溽熱的仲夏,韓愈午睡方醒,倦意繾綣之時,門人來報,說有一個少年以詩投門,寄予一見。對於這樣的事情,韓愈早已沒有了興趣,只是沒有事情,便隨手翻起了詩稿。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便如驚天一般。“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當韓愈看到這第一句之時,便已仰天長嘆,唏噓不已。韓愈早已痴醉在那意境中去了,忘記了身邊還有個門人,也忘記了門外還有一個少年。直到門人提醒他后,他才如夢方醒,趕緊吩咐門人去請。
十年之後的相見,讓兩位詩人自然多生感慨。韓愈嘆李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卓然詩林,李賀贊韓愈文起八代之後,已為大唐文林柱石。
剛到洛陽的這段時光,李賀是快樂的。李商隱所作《李長吉小傳》載:“所與游者,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輩為密。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可以看得出,李賀找到知音后,心情是相當愉悅的。
只可惜,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李賀便遭遇了仕途上的重大打擊。
相信喜讀古文的朋友,早在《古文觀止》上讀過韓愈的一篇《諱辯》。這篇文章非為別事,就是為李賀應舉而作。
李賀父名晉肅,因“晉”與“進”同音,那些時常妒忌李賀之才的文儒便造了一條理由,說李賀應避父諱,不應舉進士。雖有韓愈的陳書激辯,可嘆的是,這背後的黑手太多,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元縝。李賀無奈,只有長嘆仕途深似海以自慰,從此,李賀的心情更加鬱結難平,思緒難收。
在京里的一些朋友的資助下,李賀也勉強做了三年的奉禮郎。你可知這奉禮郎是幹什麼的嗎?按照《唐書"百官志》記載,這奉禮郎是個九品的小官,只是在王公大臣舉行祭祀時,掌管眾人位次、擺置祭祀祭品。看到這裡,我們真真可嘆了,這樣的天才,竟然干這些勾當,讓我們也為大唐汗顏呀。
為誰作鳳凰鳴?這不是他所能選擇的。
李賀,獨自神傷,無以慰藉,越來越抓不住自己的人生的方向了。那個名冠京華的少年,早已意志消磨殆盡,越來越走不出這無邊的孤寒了。
李賀感到了人生的冰冷,這冰冷讓他幾乎難以支持下去。他再也無法堅持了,他越來越想念那個寧靜的昌谷。
終於,有一天,他要走了。貧寒的李賀,無以為贈,就提筆寫下了自己難言的神傷,贈別這個漸行漸遠的長安。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牛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從此,在昌谷的土地上,又有了一個行者。他清瘦零丁,騎一弱馬,從小奚奴,背一古破錦囊,苦吟于山野之間,遇有所得,便投書於錦囊之中,等到歸家,必定拿出仔細研磨足成。完詩之後,李賀又多置之不理,不再過問,任人拿去。
李賀為詩,長於行走,痴於嘔心。這樣,李賀在小小年紀都已白髮如霜,垂垂老相。用現代的話說,李賀是在透支生命吶。看到這些,李母心疼兒子,每天都讓婢女探囊中,若書多,即怒曰:“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嘔心之詩,自然驚心。
從“黑雲壓城城欲摧”到“石破天驚逗秋雨”,從“天若有情天亦老”到“雄雞一唱天下白”,從“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到“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這些句子,真可謂“一句千古,千古一句”。
不管是李賀天性喜歡,還是其後世磨難的烙印,李賀之詩,個性獨立,風格迥異,在大唐的萬千詩人之中,出類拔萃,自成一景。
讀李賀之詩,我總覺其筆風醉人,但其寒氣更是逼人。後人有用“奇詭艷冷“四字來形容其詩歌風格,我覺得十分貼切。
奇,有這樣風格的,在大唐詩人里不少,李賀和李白是其最為突出的兩個。不過,我覺得李白的奇特,奇的正常一些,他多是順著人的思維誇張延伸一些罷了,如“白髮三千丈”、“疑是銀河落九天”等等,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些痕迹。李賀呢?我認為,那是奇中有奇了,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舉一個例子,那他最為有名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來說吧。這個“天若有情”也算奇了,可他更是來了一個“天易老”,讓人不僅拍案,更讓人多思。“石破天驚”、 “一泓海水杯中瀉”等等,都是這種風格的直接表現。
詭,是李賀詩中的精髓之處,也是李賀之所以被稱為“詩鬼”的主要原因。在大唐的詩人中,有這樣風格的人,似乎不在多數。老兔、寒蟾、瘦蛟、蛇毒、碧驢等等,都是我們一般生活中的動物,但在李賀的詩歌中,其出場便讓人心生寒意。不僅動物在李賀筆下出詭,就連金屬,在他的詩歌里也是詭意洶湧。“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黑幡三點銅鼓鳴”、“奚騎黃銅連鎖甲”等等,都是明證。仔細想想,銅確實有陰冷的特質,因其無生命而更讓人覺得詭譎。為了表現詭意,李賀最後更是直接把鬼給搬了出來。如“嗷嗷鬼母秋郊哭”、“願攜漢戟招書鬼”、“鬼燈如漆點松花”等等,都是讓人看後背後生寒。
冷艷,是李賀詩歌的另外一個特點。如果說僅僅一個冷字,那也就再平常不過。但李賀把冷和艷栓在一起,這就不得了啦。看看這首《秋來》,我們就知道這個“冷”與“艷”竟然可以如此地完美結合在一起。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詩,通篇好象浸澤在冷寒之中。但是,當我們仔細品讀之時,又會發現一些艷麗之處。如“雨冷香魂弔書客”,他讓雨冷與香魂聯姻,讓人眼前一亮。再如“恨血千年土中碧”,一個“碧”字,讓人多幾分長思。這些冷艷的結合,就象是在寒冬里看到了梅花的傲放一般,讓人心中充滿寒意之時,卻又多了幾分溫暖。
大唐,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但,李賀,憑著他的奇詭艷冷,在大唐的萬千詩人中異常凸顯。也正是奇詭艷冷,“詩鬼”,我想,那也許是後人對他最好的稱呼了。
“詩鬼不壽”,李賀,以透支自己的身體來換取詩歌的大成,最後是要付出代價的。誰看青簡一編書?在走過短短二十七個春秋後,李賀在唏噓自己的落魄中,鬱郁死去了。
關於李賀的死,李商隱在《李長吉小傳》里寫了一個故事。
長吉將死之時,忽然晝見一緋衣人,駕著赤虯來到李賀病榻之前,手持一板書,上書太古篆或霹靂石文,云:“當召長吉。”賀苦訴,告之緋衣人,賀尚有老母,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若有,可能天上有帝而無李賀。李賀,不獨地上少,天上也不多耶。
李賀走了,帶著一份心傷。後人來了,卻多了一份哀惋。
2006年的一個冬日裡,我也是心懷一份哀惋,來到了李賀的家鄉昌谷。在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有關李賀的古迹遺存了,只有一個石碑孤立於路旁,上書四個粗野大字:“李賀故里”。我愴然立於石碑之旁,放眼望去,欲尋覓李賀遠逝千年的背影。可惜,什麼也找不到了,惟有那如練的連昌河依然流暢,千年不斷。
往者已逝,來者猶傷,風不著意,水卻含情。
當我一個人孤單地靜默於連昌河畔,雙眸隨著溪水向前,極目處,我似乎看到了一顆顆破碎的水晶,那不是別的,那是李賀的淚滴,在瑟瑟中,低沉苦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