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唐代韓愈的七言律詩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是唐代文學家韓愈在貶謫潮州途中創作的一首七律。此詩抒發了作者內心鬱憤以及前途未卜的感傷情緒。首聯寫因“一封(書)”而獲罪被貶,“朝夕”而已,可知龍顏已大怒,一貶便離京城八千里之遙;頷聯直書“除弊事”,申述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頸聯即景抒情,既悲且壯;尾聯抒英雄之志,表骨肉之情,悲痛凄楚,溢於言表。全詩熔敘事、寫景、抒情為一爐,詩味濃郁,感情真切,對比鮮明,是韓詩七律中的精品。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⑴左遷:降職,貶官,指作者被貶到潮州。藍關:在藍田縣南。《地理志》:“京兆府藍田縣有藍田關。”湘:韓愈的侄孫韓湘,字北渚,韓愈之侄,韓老成的長子,長慶三年(823年)進士,任大理丞。韓湘此時27歲,尚未登科第,遠道趕來從韓愈南遷。
⑵一封:指一封奏章,即《論佛骨表》。朝(zhāo)奏:早晨送呈奏章。九重(chóng)天:古稱天有九層,第九層最高,此指朝廷、皇帝。
⑶路八千:泛指路途遙遠。八千,不是確數。
⑷“欲為”二句:想替皇帝除去有害的事,哪能因衰老就吝惜殘餘的生命。弊事:政治上的弊端,指迎佛骨事。肯:豈肯。衰朽(xiǔ):衰弱多病。惜殘年:顧惜晚年的生命。聖明,指皇帝。
⑸秦嶺:在藍田縣內東南。
⑹“雪擁”句:立馬藍關,大雪阻攔,前路艱危,心中感慨萬分。擁:阻塞。藍關:藍田關,今在陝西省藍田縣東南。馬不前: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
⑺汝(rǔ):你,指韓湘。應有意:應知道我此去凶多吉少。
⑻“好收”句:意思是自己必死於潮州,向韓湘交待後事。瘴(zhàng)江:指嶺南瘴氣瀰漫的江流。瘴江邊:指貶所潮州。
⑼潮陽:今廣東潮州潮安區。
早晨我把一篇諫書上奏給朝廷,晚上被貶潮州離京八千里路程。
本想替皇上除去那些有害的事,哪裡考慮衰朽之身還顧惜餘生!
陰雲籠罩著秦嶺家鄉可在何處?大雪擁塞藍關馬兒也不肯前行。
我知道你遠道而來該另有心意,正好在瘴江邊把我的屍骨收清。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唐憲宗命宦官從鳳翔府法門寺真身塔中將所謂的釋迦文佛的一節指骨迎入宮廷供奉,並送往各寺廟,要官民敬香禮拜。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看到這種信佛行為,便寫了一篇《諫迎佛骨表》。勸諫阻止唐憲宗,指出信佛對國家無益,而且自東漢以來信佛的皇帝都短命,結果觸怒了唐憲宗,韓愈幾乎被處死。經裴度等人說情,最後韓愈被貶為潮州刺史,責求即日上道。韓愈大半生仕宦蹉跎,五十歲才因參與平淮而擢升刑部侍郎。兩年後又遭此難,情緒十分低落,滿心委曲、憤慨、悲傷。潮州州治潮陽在廣東東部,距離當時的京師長安有千里之遙。韓愈隻身一人,倉促上路,走到藍田關口時,他的妻兒還沒有跟上來,只有他的侄孫子跟了上來,所以他寫下這首詩。
詩人韓愈一生,以闢佛為己任。這首詩和《諫迎佛骨表》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前四句寫禍事緣起,冤屈之意畢見。首聯直抒自己獲罪被貶的原因。他很有氣概地說,這個“罪”是自己主動招來的。就因那“一封書”之罪,所得的命運是“朝奏”而“夕貶”。且一貶就是八千里。但是既本著“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諫佛骨表》)的精神,則雖遭獲嚴懲亦無怨悔。
三、四句直書“除弊事”,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申述了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富有膽識。儘管招來一場彌天大禍,他仍舊是“肯將衰朽惜殘年”,且老而彌堅,使人如見到他的剛直不阿之態。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壯。韓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後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猝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如何。韓愈為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淚和憤怒。
后兩聯扣題目中的“至藍關示侄孫湘”。作者遠貶,嚴令啟程,倉淬離家;而家人亦隨之遣逐,隨後趕來。當詩人行至藍關時,侄孫韓湘趕到,妻子兒女,則不知尚在何處。作者在《女挐壙銘》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死於商南層峰驛。”了解這些情況,便知“頸聯純作景語”、“境界雄闊”之類的賞析並不確當。頸聯上下句各含兩個子句,前面的子句寫眼前景,後面 的子句即景抒情。“雲橫秦嶺”,遮天蔽日,回顧長安,不知“家何在”?“雪擁藍關”,前路險艱,嚴令限期趕到貶所,不奈“馬不前”。
“雲橫”、“雪擁”,既是實景,又不無象徵意義。“藍關”形容關山險惡,歸途渺渺,前途茫茫,“雪擁藍關”語意雙關,明寫天氣寒冷,暗寫政治氣候惡劣。“馬不前”其實是人不前,三字中流露出作者英雄失落之悲,表現了詩人對親人、對國都的眷顧與依戀。這句借景語言情思,詩人忠而獲罪,遠貶潮陽,拋妻別子而南行,心中是極其傷痛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表現韓愈被貶原因。這一聯,景闊情悲,蘊涵深廣,遂成千古名句。作者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對韓湘安排後事,以“好收吾骨”作給。在章法上,又照應第二聯,故語雖悲酸,卻悲中有壯,表現了“為除弊事”而“不惜殘年”的堅強意志。
此兩句一回顧,一前瞻。雲橫而不見家,亦不見長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台》),何況天子在“九重”之上,更不能體恤下情。他此時不獨繫念家人,更多的是傷懷國事。“馬不前”用古樂府:“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意。他立馬藍關,大雪寒天,聯想到前路的艱險。“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結語沉痛而穩重。《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記老臣蹇叔哭師時有:“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之語,韓愈用其意,向侄孫從容交代後事,語意緊承第四句,進一步吐露了凄楚難言的激憤之情。
從思想上看,此詩與《諫佛骨表》,一詩一文,可稱雙璧,很能表現韓愈思想中進步的一面。就藝術上看,這首詩是韓詩七律中佳作。其特點誠如何焯所評“沉鬱頓挫”,風格近似杜甫。沉鬱指其風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鬱,而頓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筆勢縱橫,開合動蕩。如“朝奏”、“夕貶”、“九重天”、“路八千”等,對比鮮明,高度概括。一上來就有高屋建瓴之勢。三、四句用“流水對”,十四字形成一整體,緊緊承接上文,令人有渾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開一筆,寫景抒情,“雲橫雪擁”,境界雄闊。“橫”狀廣度,“擁”狀高度,二字皆下得極有力。故全詩大氣磅礴,卷洪波巨瀾於方寸,能產生撼動人心的力量。
此詩雖追步杜甫,沉鬱頓挫,蒼涼悲壯,得杜甫七律之神,但又有新創,能變化而自成面目,表現出韓愈以文為詩的特點。律詩有謹嚴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詩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較好。好在雖有“文”的特點,如表現在直敘的方法上,虛詞的運用上(“欲為”、“肯將”之類)等;同時亦有詩歌的特點,表現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別是五、六一聯,於蒼涼的景色中有詩人自我的形象)和沉摯深厚的感情的抒發上。全詩敘事、寫景、抒情熔為一爐,詩味濃郁,詩意醇厚。
金聖嘆:一二不對也,然為“朝”字與“夕”字對,“奏”字與“貶”字對,“一封”、“九重”字與“八千”字對,“天”字與“潮州”、“路”字對,於是誦之,遂覺極其激昂。誰謂先生起衰之功止在散行文字!才奏便貶,才貶便行,急承三四一聯,老臣之誠悃,大臣之豐裁,千載如今日。五六非寫秦嶺雲、藍關雪也,一句回顧,一句前瞻,險如逼出“瘴江邊”三字。蓋君子誠幸而死得其所,即刻刻是死所,收骨江邊,正復快語。安有諫迎佛骨韓文公肯作“家何在”婦人之聲哉! (《貫華堂批唐才子詩》)
何焯:安溪云:妙在許大題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卻。結句即是不肯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之意,非怨懟,亦非悲傷也。(《義門讀書記》)
李光地:《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詩配之。(《榕村詩選》)
汪森:情極凄感,不長忠愛,此種詩何減《風》、《騷》遺意?(《韓柳詩選》)
王壽昌:怨詩如“冉冉孤生竹”,比之《綠衣》,似不減其敦厚。尤妙在許大題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卻。……李義山之“曾共山翁把酒時……”(《九日》),皆能寓悲涼於蘊藉。然不如韓昌黎之“一封朝奏九重天……”,雖不無怨意,而終無怨辭,所以為有德之言也。(《小清華園詩談》)
程學恂:時未離秦境,而語已及此,其感深矣(末句下)。(《韓詩臆說》)
俞陛雲:昌黎文章氣節震鑠有唐,即以此詩論,義烈之氣,擲地有聲,唐賢集中所絕無僅有。(《詩境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