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吉小傳
李長吉小傳
李商隱
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敘,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
恆從小奚奴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②下榻叩頭,言:“阿彌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長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③。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許時,長吉竟死。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
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圃、宮室、觀閣之玩耶?苟信然,則天之高邈④,帝之尊嚴,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獨眷眷於長吉而使其不壽耶?噫!又豈世所謂才而奇者,不獨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長吉生時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
①驉:音xū,一種小馬,色青,主要產於巴蜀地區。
②欻:音xū,忽然。
③行車嘒管之聲:行車的聲音和嘒管的奏樂聲。嘒,音huì。
④高邈:高遠。邈,音miǎo。
京兆杜牧替李長吉集作序,描繪李長吉的奇特很是詳盡,這就是世上流傳的。長吉的姐姐嫁姓王的,說起長吉的事來尤其詳盡。
李長吉為人纖瘦,雙眉相連,長手指,能苦吟詩,能快速書寫。最先被昌黎韓愈知道。與長吉一起交遊的,以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最為密切,長吉每天都與他們一同出遊。從沒有先確立題目然後再寫詩,如同他人按照法式連綴成篇那樣,以符合作詩的規範為意。常常騎弱馬,跟隨一個小書童,背著古錦囊,碰到有心得感受,寫下來投入囊中。等到晚上回來,他的母親讓婢女取囊中所有,見所寫很多,就怨怒地說:“這個孩子要嘔出心肝才算完嗎?”說完就點燈,送上飯給長吉吃。長吉從婢女那裡取出書,研墨拿紙補成完整的詩,投入其他囊中,不是大醉及弔喪的日子全都如此,過後也不再去看那些作品,王參元、楊敬之等隨時來從囊中取出抄好帶走。長吉常常獨自騎驢來往於京城長安和洛陽之間,所到之處偶有詩作,隨意丟棄,放在沈子明家的僅是所剩四卷罷了。
長吉快要死的時候,忽然大白天里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人騎著紅色的有角的龍,拿著一塊木片,上面寫著遠古的篆體字或石鼓文,說是召喚長吉,長吉全都不認識,忽然下床來磕頭說:“我母親老了,而且生著病,我不願意前去。”紅衣人笑著說:“天帝剛剛建成一座白玉樓,立即召你為樓寫記。天上的差事很快樂,不苦啊!”長吉獨自哭泣,旁邊的人都看見了。一會兒,長吉氣絕。他平時卧室的窗子里,有煙氣向上冒,還聽到行車的聲音和嘒管的奏樂聲。長吉的母親趕緊制止他人的哭聲,等了如同煮熟五斗小米那麼長時間,長吉最終死了。長吉的姐姐是不會編造出長吉這些事來的,所見到的確實像這樣。
唉,碧藍幽深的天啊,是那樣的高,天上確實有天帝嗎?天帝確實有林苑園圃、宮殿房屋、亭觀樓閣這些東西嗎?如果確實如此,那麼天的高遠,帝的尊嚴,也應該有人的文學才華超過這個世上的,為什麼唯獨對長吉眷顧而使他不長壽呢?噫,又難道是世上所說的奇才,不僅僅地上少,就是天上也不多嗎?長吉活了二十七歲,職位不過奉禮太常,當時的人也多排擠誹謗他,又難道是奇才,天帝特別重視他,而人們反到不重視嗎?又難道是人的見識會超過天帝嗎?
本文在構思布局上也是較為特別的,全篇以一“奇”字貫之;首段以杜牧為李賀作序之事提挈全篇,言杜牧之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以杜牧言李賀“奇”引起下文自己所言李賀之“奇”。隨後又提到李賀姊“語長吉之事尤備”,以杜牧序和李賀姊之言點出文中李賀事的由來。
第二段是全文的關鍵部分,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對李賀外在風貌的描寫:“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作者抓住李賀外貌中最典型的幾點特徵,只用了區區十餘字,李賀的清奇之氣就躍然紙上了。爾後寫李賀的交遊情況,“最為昌黎韓愈所知”,與他密切往來的文人也不少。在文人交遊中,作詩是最為常見的事情,但李賀每與諸人出遊,“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自然引出下文對李賀詩歌創作過程和特點的敘述。在李商隱筆下,李賀的詩歌創作大致有如下幾個特點:一是“為情造文”,不以程限為意,而那種“得題然後為詩”的情況顯然是“為文造情”,這是李賀不贊成的;二是及時捕捉靈感,李賀詩歌的創作方式和過程無疑是特別的,“恆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所作皆是自己所見所感,既是“為情造文”的表現,“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也是其及時捕捉靈感的方法;三是堅持及時修改整理,“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弔喪日率如此”;四是為文用心、能苦吟,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李賀都是嘔心瀝血為之,正如文中太夫人所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始已爾”。這些都為了說明李賀詩歌創作之“奇”,事實上詩風及其創作方法之奇是由其人性情之奇所影響和決定的,李賀性情之奇不僅在其詩歌創作之奇中有所體現,以下幾句更是直接寫出了李賀性格中與眾不同之處。他的詩歌都是嘔心瀝血之作,但卻“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創作時一絲不苟,處置作品卻極為隨意,這是李賀性情之奇的一個方面。
在寫了李賀的詩歌創作之奇及性情之奇后,作者在第3段又著力描繪李賀臨終之奇。李賀臨終之時有天帝召升,這種撲朔迷離、荒誕虛妄的描寫佔據了本段大部分篇幅,作者不僅對此濃墨重彩大加渲染,更在段末聲明:“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也許李賀臨終確實曾出現幻覺,而李商隱把這種幻覺放到傳記中加以描繪,其實只是以此寄託自己的感情,並以現實和幻覺的鮮明對照引出最後一段的一連串質問。
末段是李商隱對李賀的議論和觀感,並借題發揮,抒發了對李賀的惋惜和同情,從中也可窺出李商隱寫作這篇小傳的未言明的真意。最後一段托出了六個問題,雖然問而不答,但答案自在問中,能探得一二。前三問是問天,后三問則專問李賀的遭遇,層層遞進,反覆呼號。像李賀這樣“才而奇者”世所罕見,卻遭到世人的排斥,無人重視,而為天帝所重,與篇首的“奇”遙相呼應,更突出了作者對李賀一生遭遇的同情和悲憤。在這種同情和悲憤中,作者有意無意地把自我也擺了進去,因此無論是在對李賀之奇的敘述中,還是在末尾的一連串質問中,作者自己的身影總是若隱若現、似有若無,作者對自己命運和遭遇的感憤、慨嘆也能隱約曲折地表達出來。
玉樓赴召
1.解題
李商隱的《李賀小傳》有別於一般傳記文的客觀直敘,是一篇性情之文;同時也和作者的詩歌風格相異,寫得樸實自然而又不乏意趣。
2.本文所體現的“小傳”的特點
本文最大的特點在於:小傳雖小,但小中有大、以小見大。其“小”在於:作者並沒有全面勾勒詩人李賀的一生,對他的生平經歷也記敘不多,而是選取了他生活中的若干小片段進行插敘,以小片段撐起傳記的主幹。此外,在篇幅上,全文寥寥數百字,語言極為精練。而其“大”又體現在:極小極短的篇幅卻具有很大的容量,集敘事、議論和曲折的抒情於一體。內容渾厚,意味深長。
李賀
李賀為唐宗室鄭王李亮的後裔,但系遠支,與皇族關係已很疏遠。其父晉肅官位很低,家境也不富裕。他“細瘦通眉,長指爪”,童年即能詞章,15、16歲時,已以工樂府詩與先輩李益齊名。元和三、四年間,韓愈在洛陽,李賀往謁。據說,韓愈與皇甫湜曾一同回訪,李賀寫了有名的《高軒過》詩。李賀父名晉肅,“晉”、“進”同音,與李賀爭名的人,就說他應避父諱不舉進士,韓愈作《諱辨》鼓勵李賀應試,無奈“闔扇未開逢猰犬,那知堅都相草草”,禮部官員昏庸草率,李賀雖應舉赴京、卻未能應試,遭饞落第。後來做了三年奉禮郎,旋即因病辭官,回歸昌谷。后至潞州(今山西長治)依張徹一個時期。他一生體弱多病,再加上仕途失意,李賀終生鬱郁不得志,就把全部精力用在寫詩上,詩歌創作充滿了深沉的苦悶。
在京時,居崇義里,與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等為密友,常偕同出遊,一小奴騎驢相隨,背一破錦囊。李賀有得詩句,即寫投囊中,歸家後足成完篇。母鄭夫人常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死前曾以詩分為四編,授其友沈子明。死後15年,沈子明囑杜牧寫了序。人們出於對李賀的懷念,傳說李賀臨死時,見天帝派緋衣使者相召到天上白玉樓作記文;又傳其母一夕夢見李賀,說他正為天帝作白瑤宮記文(李商隱《李賀小傳》及張讀《宣室志》)。昭宗時,韋莊上奏請追賜李賀進士及第,贈補闕、拾遺官職。但因宮廷發生事變,所奏被擱置。李賀曾自編其集。有《李賀詩歌集注》。生平見李商隱《李賀小傳》,新、舊《唐書》本傳,《宣室志》、《幽閑鼓吹》、《摭言》。詩詞《雁門太守行》列入蘇教版語文八年級上學期第六單元誦讀與欣賞,7年級下語文版25課古詩5首之一。
李賀是中唐的浪漫主義詩人,又是中唐到晚唐詩風轉變期的一個代表者。他所寫的詩大多是慨嘆生不逢時和內心苦悶,抒發對理想、抱負的追求;對當時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和人民所受的殘酷剝削都有所反映。他喜歡在神話故事、鬼魅世界里馳騁,以其大膽、詭異的想象力,構造出波譎雲詭、迷離惝恍的藝術境界,抒發好景不長、時光易逝的感傷情緒,《文獻通考》中說:“宋景文諸公在館,嘗評唐人詩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歲寒堂詩話》中說:“李賀有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才。”
李賀長期的抑鬱感傷,焦思苦吟的生活方式,貧寒家境的困擾,使得這顆唐代詩壇上閃著奇光異彩的新星,於公元816年過早地殞落了,年僅2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