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南朝詩人謝朓徠的代表詩作。此詩寫登山臨江所見到的春晚之景以及遙望京師而引起的故鄉之思。全詩十四句,前兩句交代離京的原因和路程,領起望鄉之意;中六句寫景,描繪登山所望見的景色;后六句寫情,抒發人生感慨。其中“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是千古傳誦的名句。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徠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⑴三山:山名,在今南京市西南。還望:回頭眺望。京邑:指南齊都城建康,即今南京市。
⑵灞(bà)涘(sì)望長安:借用漢末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詩意。灞,水名,源出陝西藍田,流經長安城東。
⑶河陽:故城在今河南孟縣西。京縣:指西晉都城洛陽。
⑷麗:使動用法,這裡有“照射使……色彩絢麗”的意思。飛甍(méng):上翹如飛翼的屋脊。甍:屋脊。
⑸參差:高下不齊的樣子。
⑹餘:今寫作“余”。綺:有花紋的絲織品,錦緞。
⑺澄江:清澈的江水。練:潔白的綢子。
⑻“喧鳥”句:形容鳥兒眾多。覆:蓋。雜英:各色的花。
⑼甸:郊野。
⑽方:將。滯淫:久留,淹留。
⑾懷:想念。
⑿佳期:指歸來的日期。悵:惆悵。
⒀霰(xiàn):小雪珠。
⒁鬒(zhěn):黑髮。
我像王粲與潘岳那樣懷著眷戀之情,傍晚登上三山回頭眺望京城。
夕陽使飛聳的屋脊色彩明麗,京城內的屋宇高低不齊,歷歷在目。
殘餘的晚霞鋪展開來就像彩錦,澄清的江水平靜得如同白練。
喧鬧的群鳥覆蓋了春天的小洲,各種花朵開滿了芳草遍地的郊野。
我將遠離京城在他鄉久留,真懷念那些已停辦的歡樂宴會。
想到何日才能回到家鄉,不由得令人惆悵悲傷流下雪珠般的眼淚。
凡是有情之人無不望鄉而悲痛,誰能夠不為此而白了頭髮呢!
這首詩應作於齊明帝建武二年(495年),謝朓出為宣城太守時。在這次出守途中,他還寫了一首題為《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的古詩,據《水經注》記載,江水經三山,從板橋浦流出,可見三山當是謝朓從京城建康到宣城的必經之地。三山因上有三峰、南北相接而得名,位於建康西南長江南岸,附近有渡口,離建康不遠,相當於從灞橋到長安的距離。
唐代偉大詩人李白的詩句“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吟哦的是南齊詩人謝朓的名句。金陵城(今南京)西樓前的美景使李白深深領悟了“澄江靜如練”的意境,追憶前賢,這位大詩人不禁發出了古來知音難遇的長嘆。然而李白應未想到,由於他的嘆賞,謝朓這句詩卻在後世得到了無數的知音。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一首五言古詩,抒寫詩人登上三山時遙望京城和大江美景引起的思鄉之情。
此詩開頭借用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的意思,形容他沿江而上,傍晚時登上江岸的三山回望建康的情景,十分貼切。“河陽視京縣”一句從字面上看似乎與上句語意重複,其實不然。這兒借用西晉詩人潘岳《河陽詩》“引領望京室”句意暗示自己此去宣城為郡守,遙望京邑建康,正如西晉的潘岳在河陽為縣令,遙望京城洛陽一樣。王粲的《七哀詩》作於漢末董卓被殺,李傕、郭汜大亂長安之時,他在灞涘回望長安,所抒發的不僅是眷戀長安的鄉情,更有嚮往明王賢伯、重建清平之治的願望。謝朓這次出守之前,建康一年之內換了三個皇帝,也正處在政治動蕩不安的局面之中。因此首二句既交代出離京的原因和路程,又借典故含蓄地抒寫了詩人對京邑眷戀不舍的心情,以及對時勢的隱憂。
首二句領起望鄉之意,以下六句寫景,六句寫情。詩人扣住題意,選取富有特徵性的景物,將登臨所見層次清楚地概括在六句詩里。遠遠望去,皇宮和貴族第宅飛聳的屋檐高低不齊,在日光照射下清晰可見。只“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兩句,便寫盡滿城的繁華景象和京都的壯麗氣派。此處“白日”指傍晚的日光。“麗”字本有“附著”、“明麗”兩個意思,這裡兼取二義,描繪出飛甍在落日中愈加顯得明麗輝煌的情景,可以見出謝朓鍊字的功夫。“參差”二字既寫京城宮殿樓闕的密集,又使整個畫面顯得錯落有致。“皆可見”三字則暗中傳達出詩人神情的專註:既然全城飛甍都歷歷可見,那麼從中辨認自己的舊居當也是一般登高望鄉之人的常情。所以這兩句雖是寫景,卻隱含著一個凝目遠眺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詩人沒有點明在山上流連凝望的時間有多久,但從“白日”變為“餘霞”的景色轉換中自然就顯示出時辰的推移過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二句,描寫白日西沉,燦爛的餘霞鋪滿天空,猶如一匹散開的錦緞,清澄的大江伸向遠方,彷彿一條明凈的白綢。這一對比喻不僅色彩對比絢麗悅目,而且“綺”、“練”這兩個喻象給人以靜止柔軟的直覺感受,也與黃昏時平靜柔和的情調十分和諧。“靜”字一作“凈”,亦佳。明人謝榛曾批評“澄”、“凈”二字意思重複,想改成“秋江凈如練”。另一位詩論家王世貞不以為然,認為江澄之後才談得上凈。清代詩人王士禎也譏諷謝榛說:“何因點竄‘澄江練’?笑殺談詩謝茂秦!”(《論詩絕句》)其實,如果沒有謝榛竄改,這“澄”字的好處還真容易被人忽視。唯其江水澄清,“凈”(或“靜”)字才有著落,才能與白練的比喻相得益彰。同時,“澄”凈的江水還能喚起天上雲霞與水中倒影相互輝映的聯想。李白在《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中引用“澄江靜如練”以形容大江沉浸在月光之中的清空透明之感,“澄”字就更有點晴意義。可見“靜如練”這一比喻是因為有了“澄”字的襯托,才成功地表現出大江寧靜澄澈的境界。“靜”與“凈”相比,“靜”字寫境更為傳神。唐代徐凝曾用白練來比喻瀑布:“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被王世貞譏為“惡境界”,原因就在用靜態的白練來形容飛瀉的水瀑,反將活景寫呆了。這個例子可以幫助讀者從反面體味“靜如練”的好處。如果將謝朓這兩句詩與謝靈運的“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相比較,可以看出謝朓在景物描寫上的飛躍。謝靈運以直敘的手法來說明水天輝映、空明澄澈的景象,意思較實。而謝朓則能夠利用恰當的比喻進行形容,使水天相映的景象不但有鮮明悅目的色彩,並能融進主人公對景物情調的感受,表達更為空靈。
如果說“餘霞”兩句是用大筆暈染江天的景色,那麼“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兩句則是以細筆點染江洲的佳趣。喧鬧的歸鳥蓋滿了江中的小島,各色野花開遍了芬芳的郊野。群鳥的喧嚷越發襯出傍晚江面的寧靜,遍地繁花恰似與滿天落霞爭美鬥豔。鳥兒尚知歸來,而人卻離鄉遠去,何況故鄉正滿目春色如畫,直教人流連難捨。
無怪詩人嘆息:“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這兩句巧用此處字義可作兩解的特點,既抒發了將要久客在外的離愁和對舊日歡宴生活的懷念,又寫出了詩人已去而復又半途遲留、因懷鄉而罷卻歡宴的情態。“去矣”、“懷哉”用虛詞對仗,造成散文式的感嘆語氣,增強了聲情搖曳的節奏感。
至此登臨之意已經寫盡,往下似乎無可再寫。但詩人卻巧妙地跳過一步,由眼前對京城的依戀之情,想到此去之後還鄉遙遙無期,淚珠像雪糝般散落在胸前,感情便再起一層波瀾。“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則又由自己的離鄉之苦,推及一般人的思鄉之情:人生有情,終知望鄉。長此以往,誰也不能擔保黑髮不會變白。結尾雖寫遠憂,而實與開頭呼應,仍然歸到還望的本意,而詩人的情緒也在抒發人生感慨之時跌落到最低點。
這首詩寫景色調絢爛紛繁、滿目彩繪,寫情單純柔和,輕清溫婉。詩人將京邑的黃昏寫得如此明麗美好,毫無蒼涼暗淡之感,固然是為了渲染他對故鄉的熱愛,但也與詩中所表現的遊宦懷鄉之情並無深永的感傷意味有關。全詩結構完整對稱,而給人印象最深的則是“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兩句。這種情景分詠、名句往往突出於一篇之中的現象是宋齊山水詩還處於早期階段的共同特點,也與謝朓詩存在著鍾嶸所說“篇末多躓”的毛病有關。謝朓山水詩仍然沿襲謝靈運前半篇寫景、後半篇抒情的程式。由於思想感情貧乏,沒有遠大的理想和志趣,後半篇的抒情大多缺乏健舉的風力,加之又“專用賦體”,直陳其意,不像寫景那樣凝鍊形象,更覺意弱而文散。此篇結尾情緒柔弱消沉,便與前面所寫的壯麗開闊的景色稍覺不稱。但儘管如此,他在景物剪裁方面的功力,以及詩風的清麗和情韻的自然,卻標誌著山水詩在藝術上的成熟,對唐人有很大的影響。所以李白每逢勝景,常“恨不能攜謝朓驚人詩句來”《雲仙雜記》,“解道澄江靜如練”只是這類佳話中的一例而已。
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卷三:虛谷曰:起句以長安洛陽擬金陵,用王粲潘岳二詩,極佳!李白云:“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卻憶謝玄暉。”此一聯尤佳也。三山今猶如故,回望建康甚近,想六朝時甚盛也。味末句,其惓惓於京邑如此,去國望鄉,其情一也。有情無不知望鄉之悲,而況去國乎!
陸時雍《古詩鏡·詩鏡總論》:詠物之難,非肖難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難。玄暉“餘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山水煙霞,衷成圖繪,指點盻顧,遇合得之,古人佳處當不在言語間也。
王夫之《古詩評選》:摺合處速甚,所謂羚羊掛角者。如此,雖有蹤如無蹤也。佳句率成,故中動供奉知賞。
田雯《古歡堂集》卷十七:玄暉含英咀華,一字百鍊而出。如秋山清曉,霏藍翕黛之中,時有爽氣。齊之作者,公居其冠。劉后村謂:“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皆吞吐日月、摘躡星辰之句。故李白《登華山落雁峰》云:“恨不攜謝朓驚人詩,搔首問青天。”其服膺如此。
沈德潛《說詩晬語》:齊人寥寥,謝玄暉獨有一代,以靈心妙悟,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般深情名理。
謝朓(464—499),南朝齊文學家。字玄暉,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附近)人。他與同族前輩謝靈運均擅長山水詩,並稱“大小謝”。謝朓先在京城任職,經常出入竟陵王蕭子良的藩邸,為“竟陵八友”之一,享有很高的文學聲譽。后在荊州任隨王蕭子隆幕僚,深受賞愛。
永明十一年(493年),謝朓因遭受讒言被召回京師后,逐漸陷入困境。雖然,他的官職不斷提高,從宣城太守做到尚書吏部郎,但由於他的家族和個人的聲譽,從蕭鸞(明帝)篡政,到始安王蕭遙光謀廢東昏侯自立,都曾拉攏他以為羽翼,使他深感危險。最終他還是因為有意泄漏了蕭遙光的陰謀,被誣陷下獄而死,年僅三十六歲。
有《謝宣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