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美

穆旦創作的現代詩

《讚美》是九葉派詩人穆旦於1941年12月創作的一首現代詩。

詩歌以“讚美”為題,以“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作為全詩的抒情基調,在中華民族抵禦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的最艱苦的年代,唱出了一曲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讚歌,流露出詩人對歷史恥辱的悲憫,對民族災難與命運的憂慮和對人民力量的崇拜。

全詩規模宏大,激情澎湃,在語言上充分發揮了漢語的彈性,用多義詞語、繁複句式、反覆詠嘆來傳達複雜的詩情。

作品原文


讚美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乾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鬱的森林裡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的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
沉默的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乾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啊,
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里,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里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飢餓,而又在飢餓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
一樣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 的屋檐下散開的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1941年12月

註釋譯文


1.此詩原載《文聚》1942年2月第1卷第1期,后收入詩集《旗》。
2.傾圮(pǐ):傾塌,倒塌。
3.踟躕(chí chú):慢慢地走,猶豫不前的樣子。

創作背景


此詩寫於抗戰最艱苦的敵我“相持階段”,當時的中華民族既背負著歷史積澱的沉重、貧窮和苦難,又已在抗日烽火中走向覺醒;人民雖然衣衫襤褸,血污浸身,但已在血與火中為擺脫屈辱而戰。
作為年輕的詩人,穆旦在深刻感受到時代苦難的同時,也看到了人民的奮起,並由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抓住了這個時代的特色,並為之歌唱,顯示了詩人對現實的關注,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

作品鑒賞


文學賞析

此詩是一首意象繁多、意境深邃朦朧的詩歌。詩人目睹了在抗戰階段的困難之下人民生活水深火熱的狀況,表達了對人民的同情以及對他們勇敢抗戰的讚美,同時也寄寓著對民族崛起的希望。詩作以第一人稱“我”為抒情主人公,既表達了作者個體的感受,也涵蓋了所有憂國憂民的炎黃子孫的心聲。
全詩由四節構成,開篇第一節,就列出了荒涼的土地、乾燥的風低壓的暗雲、單調的水、憂鬱的森林等這一系列苦難的意象,以悲痛沉重的心情,向我們展示了中國滿目瘡痍的環境。面對如此深重的災難,人們“乾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這“眼睛”彷彿透著一道不甘屈辱、有著堅強的意志的光。詩人要用“帶血的手”,去擁抱“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因為他們佝僂卻不倒的身軀,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民族意識已經被喚醒。“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成了全詩的抒情主線。
詩歌第二節,詩人集中描寫了一個農民形象,這個農民是中國千千萬萬個農民的縮影。他既是孩子也是一個父親,是家庭的支柱。他像祖祖輩輩一樣辛勤耕耘,身上壓著“希望”與“失望”。“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這一句詩,刻畫出了中國底層人民面對災難時沉默堅忍的形象。看到國家陷於危難之中,他沒有“演說”,也不“叫囂”而是採取了最簡單直接的方式,“放下了古代的鋤頭”,相信了“國家”這個名詞,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抗戰隊伍,“溶進死亡里”。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夫放下了“小家”為“大家”投入戰鬥的義舉令詩人肅然起敬。詩人相信,正是有這樣一群農夫,國家定會崛起,黎明終將到來。
在第三節,詩人的眼光轉到了農夫的家庭。家裡的老母親和孩子們都“期待”著他,生活是這麼的艱難困苦。貧窮、恐懼與飢餓使他、使這個家庭痛苦。然而,這“最含蓄的悲哀”抵擋不住農夫走在抗戰最前線的腳步。“農夫”這個群體概念,體現了中華民族堅強不屈、奮勇抗爭的民族精神。他們走進去了,“從不回頭詛咒”,不怕流血犧牲,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態去反抗蹂躪他們國土的惡人。詩人被他們偉大不凡的民族精神深深感染,不由地想要“擁抱”這樣可敬可親的人民。
此詩的最後一節,是感情的再度抒發,是對一個已經站起來的民族的更深、更廣的讚美裡面。在全詩的最後,詩人用“傾圮”、“枯槁”、“荒蕪”等具有破敗、凄清含義的形容詞描繪了一幅死氣沉沉的黑暗景象。三個“一樣的”構成排比,告訴著我們,中華民族遭受欺凌、人民生活水深火熱的屈辱歷史是如此漫長。但是,中華民族是強大的,是不輕易認輸的。我們的民族已經覺醒。詩人在最後反覆地詠嘆“一個民族已經起來”,實際上是回歸主題——讚美。讚美中國人民的鬥爭精神,讚美中華民族的頑強生命力,重章迭唱,是戰爭必勝的戰鼓鳴響,更是一個古老民族重新屹立在世界東方所發出的振聾發聵之音,表達了詩人對民族崛起的強烈渴望與堅定信念。
全詩規模宏大,激情澎湃。儘管流露了低沉悲愴的情調,但貫穿全篇的是一種強烈的愛,是作者對“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堅定信念。作者從“恥辱的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的身上,看到了時代的閃光,民族的轉機。詩人把希望寄托在舍家保國、義無返顧的農夫身上。當戰爭打破了鄉村的安寧,農夫便聽從時代的召喚,踏上一條征戰之路。他是單個的人,又是一群人的代表,甚至象徵著整個中華民族。
在詩歌語言上,這首詩充分發揮了漢語的彈性,善於利用多義的詞語、繁複的句式、反覆的詠嘆來傳達複雜的詩情。同時,不時運用現代漢語的關聯詞以揭示抽象的詞語、跳躍的句子之間的邏輯關係,創造出一種“介乎口語與書面語之間的文體”。

名家點評

現代詩人、翻譯家王佐良《雨天停在老橡樹下》:“無論如何,穆旦是到達中國詩壇的前區了,帶著新的詩歌主題和新的詩歌語言,只不過批評家和文學史家遲遲地不來接近他罷了。”
現代詩人、評論家袁可嘉《詩人穆旦的位置——紀念穆旦逝世十周年》:“穆旦佳作的動人處卻正在這等歌中帶血的地方。本來無節制的悲痛往往淪為感傷,有損雄健之風,但穆旦沒有這樣,他在每個詩段結束處都以“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宏大呼聲壓住了詩篇的陣腳,使它顯得悲中有壯,沉痛中有力量。讚歌人人能唱,但會唱帶血的讚歌者卻不多。“
現代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巫寧坤《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穆旦逝世二十八周年祭》:”悲壯滴血的六十行長詩《讚美》,歌唱民族深重的苦難和血泊中的再生。“
武漢大學博士生導師陸耀東《中國新詩史》第3卷:“《讚美》一改一般“抗戰詩歌”廉價的感情宣洩和直抒胸臆式的大喊大叫,將深沉的愛國情感融於獨特的象徵、意象以及陌生化的句法、語言當中,獨具一格,又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者簡介


穆旦
穆旦
穆旦(1918年—1977年),原名查良錚,愛國主義詩人、翻譯家。出生於天津,祖籍浙江省海寧市袁花鎮。曾用筆名梁真,與作家金庸(查良鏞)為同族的叔伯兄弟,皆屬“良”字輩。20世紀80年代之後,許多現代文學專家推其為現代詩歌第一人。穆旦於20世紀40年代出版了《探險者》、《穆旦詩集》(1939年-1945年)、《旗》三部詩集,將西歐現代主義和中國傳統詩歌結合起來,詩風富於象徵寓意和心靈思辨,是“九葉詩派”的代表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