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

聞一多作品

《奇迹》是近代愛國主義詩人聞一多於1931年創作發表的一首現代詩。它可以說是一首情詩,但也可以說是聞一多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的一次深刻的真誠的總結。在這首長詩中,聞一多通過對內心的剖析,一步步地描寫了“奇迹”的產生。全詩多處運用層層堆積和反襯手法,顯得朦朧含蓄。

作品註釋


1.婉孌(luán):年少美好貌。《詩·齊風·甫田》“婉兮孌兮,總角丱兮。”
2.支離:衰弱。謝朓《謝宣城集》三,《游山》詩:“託養因支離,乘閑遂疲蹇。”這裡作脆弱解。
3.藜藿(huò):野菜之類。舊社會貧苦人家充饑的食物。
4.膂(lǚ)力:體力。
5.誅求:索取。
6.閶闔(chāng hé):天門或宮門。
7.砉(xū)然:皮骨相離的聲音。
8.綷縩(cuì cài):衣服摩擦的聲音。

創作背景


《奇迹》發表於1931年1月20日《詩刊》創刊號,后被選入1931年9月陳夢家編的《新月詩選》。這首詩的寫作,是新詩史上的一個謎。
謎團之一是如徐志摩所說“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奇迹》之前,聞一多僅1928年有幾首短詩,新詩創作甚少《奇迹》之後,聞一多雖預感到第二個“叫春”時期,但一直到40年代才偶有詩作,所以《奇迹》的出現,對於聞一多來說,確是一個異數。
謎團之二是《奇迹》寫作的對象,即詩中的“你”,長期以來,“你”一般被認為是詩人藝術理想的化身,如蘇雪林分析:“作者所要求的‘奇迹’在《死水》里是果然尋到了。然而這又談何容易啊,經過了‘雷辟’‘火山的燒’‘全地獄的罡風亂撲’,他才攀登著‘帝庭’在‘半啟的金扉’后看見一個頭戴圓光的‘你’出現。假如沒有作者那樣對藝術的忠心,奇迹哪會輕易臨到他呢。”
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梁實秋回憶說,“實際是一多在這個時候在感情上吹起了一點漣漪,情形並不太嚴重,因為在情感剛剛生出一個蓓蕾的時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內心裡當然是有一番折騰,寫出詩來仍然是那樣的迴腸盪氣。”也就是說,聞一多寫作此詩的對象,是一位女性,這首詩是一首愛情詩。據考證詩中的“你”就是聞一多在青島大學的同事、新月同仁方令孺。聞一多曾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此地有位方令孺女士,是方瑋德的姑母,能做詩,有東西,只嫌手腕粗糙點,可是我有辦法,我可以指給她一個門徑。”青島大學時期,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方令孺等人每周末聚飲,號稱“酒中八仙”。由此可見聞一多對方令孺的欣賞和兩人之間的交往。

名家點評


現代學者、詩人黃曼君:聞一多的詩不是生命的餘裕,而是生命的宣言。他在《奇迹》中寫道:“一個奇迹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關於“奇迹”的種種想象的深邃極致處就在死的那一頃刻,他所說的“蛻殼”、“異香”、“渾圓”,都是意指“涅槃”的審美境界。這個境界終於在有關中國前途和命運的最尖銳的搏鬥中來臨了,聞一多縱身一躍,創造了這一奇迹。(《黃曼君文集 第四卷》)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謝冕:聞一多走了一個比徐志摩更為彎曲的路……他和徐志摩以及他們的朋友以對詩美的摯誠,力圖在詩中另造一個世界以消解現實世界的困惑和疑慮。聞一多以更為從容的冷靜始終如一的期待那《奇迹》之光的降臨——“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一個奇迹的來臨……”這便是聞一多所預期的奇迹。這奇迹所體現的精神是充分理想的。(《新世紀的太陽:二十世紀中國詩潮》)
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俞兆平:他在《奇迹》中的追求與郭沫若的“鳳凰涅槃”式相似,詩中的理想雖是朦朧的、不確定性的,由於所否定的對象是明確的,他所肯定、所嚮往的目標便不難推測了。從這一點上看,《奇迹》一詩在聞一多美學思想的發展歷程中具有特殊的、重要的意義,它預示著聞一多從中期向後期轉化前進的開始。(《聞一多美學思想論稿》)

作品原文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裡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迹!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麼,既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里?
我也說但為一闋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能不節省點,把藜藿
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艷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丑”,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迴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迴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
一個奇迹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剎那
一剎那的永恆——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迹——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作品賞析


《死水》出版后,聞一多很少作詩了。但1931年,已經“三年不寫詩”的聞一多,突然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了一首詩歌,這就是《奇迹》。
《奇迹》是聞一多沉默三年之後,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生涯的一次深刻的真誠的總結。就詩論詩,作品顯然比較隱晦難懂,但晦澀卻不是詩人有意為之,而是他在觀察、表現自己內心的細微律動時必然遇到的“語言的困境”,如果我們把《奇迹》放回到聞一多的詩歌世界中去,結合他的實際創作經歷及人生追求來解讀,那麼還是不難破譯的。
每一個作家、詩人都有他個人的對創作的體驗,從中也誕生了所謂創作的“理想形態”。他渴望自己能夠更迅速地進入這一“理想形態”,更自如地調動心靈的衝動,獲得創作的佳境,完成卓絕的作品。只是,這一“理想形態”並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它有其神秘的運動形式,往往都脫離於我們的主觀願望,被它所攝入的藝術家是幸福的、亢奮的、富足的,而等候著它的漫漫長夜卻又是痛苦的、焦躁的、無可奈何的。
聞一多所謂的“奇迹”分明就是指這種藝術創作的“理想形態”,它即是一種讓創作力迸發的最佳狀態,又是能夠激發這種狀態的什麼意象、什麼感覺、什麼機遇。總而言之,“奇迹”是區別於日常人生的另一類事物,它不可邀請、不能挽留、不可重複,它超逸於邏輯判斷、理性思維,自由自在地翱翔在一個人類一無所知的空間,說不準什麼時候才在我們的大腦中偶然閃爍一下。
那麼,在沒有“奇迹”降臨的時候,我們就沒有文學創作了嗎?顯然不是這樣。在作家的一生中,真正的“奇迹”出現只是很少很少的一些時間,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則仍舊可以靠“慣性”推進思想與感情,儘管“慣性”只是滲透著理智和推理的“次生靈感”,充其量不過是對“奇迹”的摹仿,但是對於許多作家而言,這似乎已經足夠了。久而久之,我們則逐漸淡忘了“奇迹”的存在,也不再為等候它而煩惱、而自我折磨。
但聞一多卻是一個素來認真的人,認認真真地為人,也認認真真地為詩、為文,他偏偏要頑固地迷信“奇迹”,偏偏要把自己陷入苦候奇迹的煩亂當中,並且還自掘墳墓式的將“奇迹”的佳境與他過去的藝術創作相比較,從而無不苛刻地自我貶責。閱讀《奇迹》,我們不能不為詩人那嚴格的自我反省精神而感動。
開頭的四句便是詩人對自己創作歷程的總結。藝術創作經歷是複雜的、豐富的,很難用幾句話就概括清楚,所以聞一多借用了一系列象徵性的意象,試圖通過象徵的多義來包孕歷史現象的豐富。“火齊的紅”似詩人所表現的那些噴薄的激情,諸如《太陽吟》、《憶菊》等詩的意境;“桃花潭水的黑”似詩人那幽深的思考,諸如《死水》,《長城下之哀歌》等詩的意境;“琵琶的幽怨”似詩人那被壓抑的怨憤,諸如《孤雁》、《夜歌》、《末日》之類詩的意境;“薔薇的香”則代表詩人那溫馨的充滿柔情的追求,諸如《貢臣》、《國手》等;“文豹的矜嚴”是他在詩人所表現的嚴肅方正,而“婉孌”的純潔美麗則是他的人生、藝術理想。以上這幾個意象,可以說已經生動地傳達了聞一多在此之前的詩歌創作的主要趨向,包括其個性氣質與藝術境界,經過此時此刻的掂量,詩人坦率地指出,“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迹!”也就是說,那過去的創作大多不是“奇迹”下的產品,同詩人想象中的“奇迹”所催生的佳境比起來,實在不堪卒讀!那麼,它們究竟又是怎樣創作出來的呢?聞一多回顧說,那都是因為靈魂餓得慌的飢不擇食,“即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竟然把我們文學史家們評價為傑作的東西喻作“糟糠”,足以讓後人驚嘆不已,但也的確反映了詩人對他的過去的不滿。詩人進一步補充說:“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這裡,蟬鳴、濁酒、煙巒、曙壑以及璀璨的星空都是聞一多“即景抒懷”的主要意象,是他靈感的觸發點,但是今天,他卻明確地意識到,這都不是他所追求的詩歌藝術的佳境,不是“奇迹”,而是“最無所謂的平凡”,是“把藜藿權作膏梁”,對於他在《死水》時期著名的“以丑為美”的追求,他也作了這樣的抨擊:“我也不再去鞭撻著‘丑’,逼他要/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聞一多理解的“奇迹”是個什麼樣子呢?它是單純的、透明的,拋棄了一切的偽飾,一切的造作,以其自身的純正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必須看到,在中國現代詩人中,聞一多是相當坦誠、很少矯揉造作的,他這裡所追求的“明白”和“正面”是藝術取向上的,也就是說,詩人似乎感到,在他的藝術衝動——藝術傳達——藝術形象這三者之間,還沒有達到那種“奇迹”憑附時的順暢與融洽,它們多有曲折、彆扭及至梗阻,靈感與體驗、體驗與語言之間的隔閡也未能完全消除。從這個意義上講,聞一多期待“奇迹”的痛苦實際上又代表了二十世紀許多作家共同的痛苦,即如何在藝術衝動與語言形式上互相通融,進行暢快的對話,怎樣運用這笨拙的僵化的語言去捕捉那閃爍不定的藝術靈感。很久以前聞一多就說過:“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火和熱來。”關於新詩格律化的實踐,便可以看作是詩人挽留“奇迹”的一種嘗試吧,那時他的名言就是“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詩的格律》)由此看來,詩人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腳鐐”是請不來、也留不住“奇迹”的,他還必須再一次的等候。
詩人懷著一顆為藝術的赤誠的心,焦急地等候著、呼喚著詩的“奇迹”的降臨,他已經覺出了一些疲憊,彷彿已經等了許多個“輪迴”,但又毫無抱怨,靜靜地佇立著,哪管他天崩地裂、電擊雷劈,他象在地獄受刑一樣為那“一剎那的永恆”奉獻了整個的自我。於是,我們又分明看到了早年的“藝術底忠臣”。有人說,聞一多早就在社會革命的浪濤中拋棄了“狹隘”的“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其實,對於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言,他何曾會如此深刻地將藝術與社會對立起來呢,他又怎麼甘心因社會革命而剝奪了對藝術的熱愛呢?聞一多痴痴地盼望著,盼望著那真正的藝術的靈光,在天旋地轉當中,在地獄烈火的焚燒當中……這是一副多麼激動人心而又多麼悲壯的一幕呀!平心而論,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如此坦誠的藝術家還是太少了些。
聞一多在靈魂的痛苦中寫下了這首《奇迹》,但“奇迹”似乎始終都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撥開門扉,悄然來臨。這一等候,一直到了他倒斃在昆明街頭。由此,《奇迹》便成了詩人留給後人的一首“詩的自我總結”,詩的“絕筆”。不過聞一多能夠用他一如既往的真誠和坦白寫下了這寶貴的痛苦,本身就是一大“奇迹”,是中國現代新詩中的珍奇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