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
南朝梁詩人何遜所寫的五言古詩
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江主簿
夕鳥已西度,殘霞亦半消。
旅人多憂思,寒江復寂寥。
爾情深鞏洛,予念返漁樵。
何因適歸願,分路一揚鑣。
首聯即從擒題入手,寫“夕望”所見之景。夕陽西下,飛鳥歸巢,殘霞半消,一派日暮景象。詩以景語導入,賦而兼有比興意味,情感在景物的暈染中流露出來。羈旅懷鄉、憂讒畏譏之情,都瀰漫於這鳥飛雲散的蒼茫暮色之中了。王粲客居荊州時曾詠過“方舟溯大江,日暮愁吾心”,“狐狸馳赴穴,飛鳥翔故林”(《七哀詩》);“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登樓賦》)。陶淵明則云:“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情調雖異,其景物意象及其所表現的歸隱之思,與此詩則有相通之處。詩人的視線由高而下,由遠而近,遂於次聯寫出風吹篁竹、水映長橋的景色。此聯的句法頗有出奇之處。“動密竹”者當為“風”,而中間夾以“聲”字;同樣,“漾長橋”者為“水”,而其間綴以“影”字。如以普通的主謂賓句式來理解,則將扞格不通。實際是風動竹而有聲,水漾橋而見影,風聲、水影都是動與漾的結果。他另有《望廨前水竹答崔錄事》詩,中有句云:“水漾檀欒影。”用的是通常句法。而此詩則句法夭矯,不同凡響。唐人亦有用此法的,何遜則早已著其先鞭。沈括指出:“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杜子美詩:‘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此亦語反而意合。”(《夢溪筆談》卷十五)李東陽《麓堂詩話》謂:“詩用倒字倒句法,乃覺勁健,如杜詩:‘風簾自上鉤’,‘風窗展書卷’,‘風鴛藏近渚’,風字皆倒用。至‘風江颯颯亂帆秋’,尤為警策。”此聯也堪稱全篇之警策。那搖曳的竹林發出沙沙之聲,那長流的江水泛著波光橋影,整個畫面顯得動蕩不寧,讓人感受到詩人騷屑不安的內心世界。但是此處景中之情仍比較含蓄渾淪,不像王粲筆下那樣刻露。
“旅人”一聯點明遠望而生憂思,寒江寂寥,倍增羈旅落寞之感。此聯情景相映,後半的歸隱之嘆由這旅人憂思生髮而出,故此聯實為由上半的寫景過渡到下半的抒情的橋樑。
“爾情深鞏洛”,寫三人對京都眷戀情深。西晉潘岳有《在懷縣作》詩二首,其二云:“信美非吾土,祗攪懷歸志。眷然顧鞏洛,山川邈離異。願言旋舊鄉,畏此簡書忌。”潘詩抒發了對首都洛陽的懷戀之情。而何遜此詩中的“鞏洛”實指梁朝的首都建康。南朝人雖偏安江左一隅,但仍喜以中原的地名來稱呼其地,更何況南方還設立了不少北方的僑置州郡。如東晉時號荊州為“陝西”,刺荊州曰“分陝”(參見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一《陝西》)。何遜詩中這類例子也不少。如《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詩:“晝悲在異縣,夜夢還洛汭。洛汭何悠悠,起望登西樓。”《贈江長史別》詩:“安得生羽毛,從君入宛許。”《初發新林》詩:“回首泣親賓,中天望宛許。帝城猶隱約,家國無處所。”洛汭、宛許這些中原地名在何遜詩中都用來指建康一帶的京畿地區。又其《贈族人秣陵兄弟》詩云:“洛令初解巾。”題下註:“何思澄為秣陵令。”詩人徑以“洛(陽)令”代指“秣陵令”。《范廣州宅聯句》詩中范雲詩云:“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也是以洛陽指京都建康。聯繫詩題可以推想,詩人此處的言外之意是:諸君宦情不薄,而我卻毫無戀棧之意,一心歸隱江湖。“爾情”和“予念”適成鮮明對照,形成反襯。何遜詩中發抒懷歸之思的詩句觸目即是,如《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詩:“伊余本羈客,重睽復心賞。望鄉雖一路,懷歸成二想。”《贈諸游舊》詩:“望鄉空引領,極目淚沾衣。旅客長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臨水發,江燕繞檣飛。無由下征帆,獨與暮潮歸。”時見睥睨榮利、耿介自守之意,是即梁武帝所謂“何遜不遜”。最後一聯以陳述對歸隱的嚮往作結。怎樣才有機會得遂志願,分道揚鑣,擺脫這遊宦羈旅的生涯?這一問題道出了詩人心中的渴望。
梁代詩人中,何遜與江淹、陰鏗齊名,而何之成就最高。清人田雯謂:“蕭郎右文,作者林立,當以何遜為首,江淹輔之。”(《古歡堂集雜著》)他們都是下開唐人風氣的詩人,故杜甫稱:“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絕句》)從此詩看,下開唐風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寫景之妙。以清景佳句構成清曠幽微的意境,唐詩的風神興象正由此而來,有些意境還直接為唐人所取法、化用,故清人葉矯然云:“何仲言體物寫景,造徽入妙,佳句實開唐人三昧。”(《龍性堂詩話》)二是運用律句。全篇除最後一聯外,全是工整的對偶句,雖平仄尚未調諧,但讀來頗鏗鏘頓挫。喬億《劍溪說詩》云:“蕭梁一代,新城公謂江淹、何遜足為兩雄。以余觀之,文通格調尚古,仲言音韻似律,未宜並論也。”正指出了何遜詩體近律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