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凜

黎凜

我們泛黃的獎狀。塗抹到你的臉上。為你按摩的影子。

目錄

正文


黎凜,男,七十年代初生於湖南邵陽,現居瀏陽。系省重點高中語文高級教師。曾獲得瀏陽市優秀教師、瀏陽市骨幹教師等榮譽稱號,多次獲瀏陽市政府嘉獎。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瀏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民刊《中國風詩刊》主編。有詩歌、散文、評論等作品散見國內外幾十種刊物。部分作品曾獲獎併入選多種詩文集。曾主編《當代青年詩人代表詩選》,創作事迹收入《詩選刊·下半月刊》2008年第5期“湖南詩人”條目。著有詩集《指尖那朵年華》等3部,散文隨筆集1部。
黎凜詩歌選介:
《牆上的釘子》
它裸露的部分叫生活
它裡面的部分則叫宿命
如果它全部嵌入牆壁
則是愛情 鐵鎚敲出的火焰
一寸一寸,深入你身體的隱秘
現在,它最初的鋒芒已經慢慢地
安靜下來
(2007.4.18)
(載2007年第9期總第266期《詩選刊》等)
稻草人
稻草人是真人做成嚇唬鳥的
稻草人其實並不想狐假虎威
稻草人把鳥趕到了樹上
穀子趕進了糧倉
也把肥壯的牛羊趕上了山坡
稻草人像真人一樣怕黑
但它在黑夜守住了田野的
寂寞 和穀子的貞潔
真人門卻躲進了夢中
或者偷偷進了城
把自己交給一個人
或者一張床
稻草人最後變成灰,回到田野
和真人的骨灰混在一起
叫真人們分不清楚
誰黑
誰白
(2006.12.5)
(載2008年第10期《詩歌月刊》等)
《母親生前為我做的棉布鞋》
至今,它還在我的衣櫥里向我不停講述
故鄉的農事,桑麻。千里之外
棉朵舉著潔白的光芒,映亮母親
褶皺的額,溫柔的臉顏
縫補生活漏洞的烏黑的手
在一場盛大雪景的遙望中
識字極少的母親坐在炭火邊,手拿針線
掂量農耕文明與親情文化的分量。五千多年了
五千萬年了。母親的心沉甸甸的,手
一點兒也不發抖
靜坐在時間之外,母親心中的火焰
越升越高。老花眼鏡的鏡片上
一片飄落的雪花悄悄地消融
千里之外,母親看見我穿著她手上的棉布鞋
踩過堅冰,返回悲苦的村莊
它越來越有著釘子一樣的光澤
釘子一樣直逼瞳孔的鋒利
夜色中,它生鏽的部分
時時裸露陳年的
傷痛
(2007.3.7)
(載2007年第9期總第266期《詩選刊》、2008年第10期《詩歌月刊》等,入選美國天涯文藝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當代世界華人詩文精選》,以及河北人民出版社《中國網路詩歌前沿佳作賞析》等)
寫給母親(組詩)
——母親逝世三周年祭
1
母親,你走了快三年了
多少人已經將你忘記,就像忘記生活中的一件物什
哲人說季節可以在一棵樹上復活,一枚腐朽的葉子可以在
春天的葉脈上重生!我盼望你在一隻牙刷,一把梳子
一根頂針一隻茶杯上復活。可迷信的兄弟們早把你用過的東西
扔掉了!他們扔掉你的衣服、套鞋、靴子、老花眼鏡
你沒有吃完的藥片(廣告上說得多麼神奇而神聖啊
這些你早已厭倦,而我卻一直視為菩提的藥片啊)
扔掉我們的童謠,謊言,殘破的識字課本,你親手糊在牆壁上
我們泛黃的獎狀。像扔掉一片廢紙一枚草葉,扔掉這個社會的
厚道、忠誠、信用、良心,這些你曾反覆告訴我的詞語
早已稀薄得像雪山之巔的空氣
當時間的救世主早已把你忘卻
我必須安靜地面對時間本身,面對一個虛幻的
稱謂,它們多麼遼闊,多麼悠遠
多麼空蕩蕩!你像一團空氣,糾纏著我的呼吸
我供血不足的大腦,有時缺氧的心臟
我有時窒息,大口喘氣,瞬間的暈厥
手指蒼穹,抓不住掠過天邊的一根薄薄的鳥羽
2
現在,我必須時刻練習虛構
從父親的敘述里,虛構你沒有娘家的童年
你的缺乏恆久溫暖的乳名。你的被我時常記錯的生日
虛構你年輕時的模樣、變老的聲音與永久的微笑
你做的家常菜,你為我們縫補的衣裳上補丁處的小花
你去世的那年為我納的千層底上密密的針腳
虛構一場來不及為你舉行的70歲生日宴席
我高舉的手臂在異鄉的天空空空地等待
母親啊,你來碰杯!
我的杯子里早已盛滿香甜的谷酒
那用故鄉的雨水與你幽怨的眼神釀就的
琥珀一樣的淚
3
我正在穿越嚴寒,穿越一場遲遲不肯降臨的
暴風雪。把手伸過三年前,和你握緊
握緊你生病的骨頭。我顫抖的手指
撫摸你蓬亂的頭髮與乾癟的肌膚
肌膚下你不願叫出的疼痛。在一個叫子宮的地方
你曾經多麼溫柔地撫摸過我,千萬遍
帶著年輕女人隱秘的微笑,卑微而偉大的所有驕傲
我帶著流淚的感覺,溫習你曾經幸福的
撫摸。我曾經的生命樂園,父兄們的歡樂谷
現在因為你病變的腸胃而變成你最後的
刑場。我久久地跪在你床前的姿勢
竟然得不到上蒼的原諒,他把你的痛
加在我的身上,卻沒有絲毫減輕你的痛,讓一份痛
變成兩份,十份,百份,並讓我從此咬緊牙
用餘生的悲傷扛住,來自暗夜的
哭泣的衝動
4
每次回故鄉過年,因為你的辭世,歡樂的春節
變成了冷冷清清的懷念。你站在相框里看我
用始終唯一的眼神,你發現不了我此時的內心
像春天的樹木,葳蕤的葉子被輕柔的風吹拂
有時我腦袋裡一片空白,時間之手已把往事擦得乾乾淨淨
在一條秘密的通道里我走來走去,偶爾瞥見你黑色的背影
像暗夜中飛掠而過的蝙蝠,讓我喜悅而驚悚
而我要做的事情,除了冥思默想,就是把你的相框
從牆壁上取下來,輕輕地擦去,你臉上累積經年的灰塵
就像小時候,你給我洗臉時,一樣的手法和神情
平常,父親做飯時,把那些半干半濕的柴禾點燃,讓煙塵
塗抹到你的臉上。我猜想,你們年輕的時候,有時也會這樣
開玩笑。我想把你的照片掛到我現在的家裡,那樣
你就可以同時在兩個地方自由生活,一個鄉村,一個城市
同時擁有泥巴的腥味兒與麥當勞的濃香。可是我擔心父親
他將更加陷入老年的孤單,或者於我而言,經常見面還不如
偶爾懷念。唯一的遺憾,我在異鄉不能像在家裡
每天用並不十分豐盛的家常飯,祭奠你
這在我的心裡是一種罪過。我在異鄉的生活有多好,而你
不能和我一起享用。記得過年的時候,你的小孫女每餐飯前
會走到你面前,用臨時學習的方言招呼你,奶奶,過來吃飯
當她回到自己的家裡,居然忘記了這一種簡單的儀式
當我們說起往事,小小的她居然說,曾經你為她把尿
弄得她的腿生痛,就嗔怪你,而你卻跑來向我告狀
讓我回頭責備她。這樣的遊戲是否在你我與父親之間發生過
哪怕只有一次,母親,我也會在我們相會的夢中幸福的暈眩
5
你死的時候,我沒有在你身邊,弟弟的電話打破了我虛構的
幸福。七個小時的車程,把我變成一頭悲傷的困獸。我推開家門
抱住你的棺木,發泄一生僅有的一次痛哭。我現在回想起來
被你終生呵護的父親也在旁邊啜泣,可是兄弟們竟然沒有
和我一起哭,只有姐姐,你最疼愛的唯一的女兒
用哭聲訴說你悲傷的一生。你在農業社時每天為全家掙回九分的
工分(一個青壯年男勞動力也只能掙十分啊)。在大災荒來臨時
你把紅薯蘿蔔做成可口的飯菜,從自己的口糧中摳出一部分,
分給爺爺奶奶,丈夫與孩子。你給我帶小孩時,因為打開水
而燙傷了手,你回鄉時在火車上被騙光了身上的錢,回家不久
從樓梯上摔下來。你病重時不去看醫生,還整天為弟弟三十歲
還沒有成親憂心如焚……而我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因為給了你
那一點錢而心安理得,像一隻井底之蛙,在三口之家裡放縱自己
卑微的幸福,忘記你給我的天空有多遼闊,而它卻在我虛構的
祝福與自欺的謊言中不知不覺地坍塌……
終於到了訣別的時候,我們把一塊細小的銀子放進你緊閉的嘴巴
把貼身的內衣撕下一小塊,帶著我們溫軟的體溫,覆蓋你的身子
我們噙著眼淚,不敢靠你太近,怕淚水落在你的身上,成為
淹沒你陰間的海。你上山的那天,下著小雨,我們一路上
磕磕碰碰,泥濘中三步一跪,六步一拜,讓時間盡量過得慢一些
叮囑鄉親們把步子走穩,讓你享受坐轎子一般的愜意。你出嫁時
都沒有坐過花轎呀。那些小白花,簇擁著你的花轎,在朔風中
搖曳,一顫一顫地,如果從遠處瞭望,必是一隻引頸飛翔的天鵝
帶著超脫塵世的純潔與憂傷。弟弟突然的一聲大哭,讓你的墓地
一片混亂。花圈花環遮蓋了你幽居的宮殿,遮蓋了你王后一般的
眼睛。下山時我們喊:媽媽,我們一起回家!一陣稀利索落的風
從我們身後掠過,先於我們抵達你守望一生的家園
6
一隻像烏鴉的黑喜鵲,會讓我時常產生幻覺,比如
你去世時,為你守靈,一陣刮過廳堂的稀利索落的風
在風中打轉轉的紙錢灰。想起瀰漫在村莊上空的嗩吶
回家的日子,我穿過你和父親居住的房子,看見床上拱起的
被窩,你好像還在睡覺,睜著空洞的眼睛,我跪在床前
為你按摩的影子。如果是晚上,我把電燈的開關擰亮
像以前那樣,似乎要為你倒一杯開水,之後,把燈光熄滅
我摁開關的手好像被你輕輕地摸了一下。我在生活中已變得
謹小慎微,晚上回家,總是記得去關好門窗,那樣的動作
你早已重複了一輩子。晚上每當聽到有貓頭鷹的叫聲
我就擔心有人將會離開人世。那隻在老家後面竹林里叫的
像烏鴉一樣的黑喜鵲(或者像喜鵲一樣的黑烏鴉),我後悔
當初沒有把它趕走,現在它住進了我的心裡,有著黑色的
靈魂,憂鬱而高貴,像你瘦小的莊嚴的背影,鑲嵌在我的瞳人
7
離開故鄉的十年間,我的家鄉方言已經粗礪,如鄉間小徑上的
石子。每次回家,我必須首先練習方言,你總是不露聲色地
糾正我一些說錯的詞語,像用磨刀石一樣,把我起伏不平的音調
打磨得光滑無比。這樣,我才慢慢地回到故鄉,像涸轍之魚
從陸地一步步蹭回水中,杯中的茶葉一片片回到前世的茶樹
我慶幸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你留在我身上的胎記
它至今還保守著你和我之間隱秘的聯繫
一朵花和一個春天,一顆痣和一種宿命
我手持你賜予我的名片,遊走在世界各個地方,讓人們知道
我是你的兒子,我是故鄉的兒子,也是祖國的兒子
我的全部驕傲,來自你活著時無處不在的卑謙
8
當我來到這個世界
你用燦爛的笑容迎接我的哭聲
我卻渾然不覺
當你走的時候
我用痛哭為你送行
你卻毫不知情
三十多年的歡樂由一場熱淚淋浪的悲哭來
結束,春天的開始也將由冬天來終結
在一朵冬花的顏色上,我構思著
春天的消息,構思著我們的前世,今生
來世
9
母親,現在我在為你寫一首詩
試圖記述你草芥一樣孤弱的生命中
那些白蓮飛蛾,鹽,燭火與貞潔
那些在得到中失去,在失去中永恆的
我們水草一般彼此糾纏的悲歡,將在來世
繼續,繁衍,生息。如你墳墓上相依在風中的小草
我拋棄詩人的名義,在一封你無法讀到的
家書上,最後落款一個兒子堅貞的傻傻的
乳名
(2006年12月初稿,2007年4月二稿)
(載2007年第8期《歲月》,2007年總第3期《北美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