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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晉陶淵明詩作
時運
東晉陶淵明詩作
這首詩模仿《詩經》的格式,用四言體,詩題取首句中二字,詩前有小序,點明全篇的宗旨。
第一首前四句中,“時運”謂四時運轉;“襲”謂取用、穿上;“薄言”是仿《詩經》中常用的語詞,無實義。這四句意思很簡單,用五言詩寫兩句也夠了:時運值良朝,春服出東郊。但詩歌語言並非唯有簡練才好,而必須服從特定的抒情要求。下筆緩緩四句,正寫出詩人悠然自得、隨心適意的情懷。開頭“邁邁”、“穆穆”兩個疊詞,聲調悠長,也有助於造成平緩的節奏。而且“邁邁”形容時間一步一步地推進,“穆穆”形容春色溫和寧靜,都排除了激蕩、強烈的因素,似乎整個時空和詩人的意緒有著同樣的韻律。后四句寫郊外所見景色:山峰滌除了最後一點雲霧,露出清朗秀麗的面貌;天宇輕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雲氣,顯得格外高遠縹緲;南風吹來,把蹤跡留在一大片正在抽發的綠苗上,那些禾苗歡欣鼓舞,像鳥兒掀動著翅膀。這些寫景的句子從簡樸中顯出精巧,似漫不在意,卻恰到好處。同時這開遠的畫面,又是詩人精神世界的象徵。它廣大、明朗、平和、歡欣。
第二首轉筆來寫自己在水邊的游賞,“洋洋平澤”,是說水勢浩大而湖面平坦,詩人就在這湖邊洗濯著(這裡“漱”也是洗滌之意);“邈邈遠景”,是說遠處的景色遼闊而迷濛,它引人矚目,令人欣喜。這四句中寫動作的兩句很簡單,其實就是四個動詞。“乃”和“載”都沒有實義,主要起湊足音節、調和聲調的作用。寫景的兩句也很虛,不能使讀者切實地把握它。但實際的效果如何呢?那洋洋的水面和邈邈的遠景融為一氣,展示著大自然浩渺無涯、包容一切的寬廣。詩人在湖中洗濯,在水邊遠望,精神隨著目光延展、瀰漫,他似乎和自然化成了一個整體。這四句原是要傳布一種完整而不可言狀的感受、氣氛,倘若某一處出現鮮明的線條和色塊,就把一切都破壞了。后四句是由此而生的感想:凡事只求符合自己的本願,不為世間的榮利所驅使,人生原是容易滿足的。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在朦朧醉意之中,我就自得其樂。以上是說暮春之游在自然中得到的欣喜。陶淵明熱愛自然,這是人所皆知的。他病重時寫給幾個兒子的遺書中,還言及自己“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不過,陶淵明之熱愛自然,內中還深含著一層人生哲理。在他看來,多數人由於違背了人的自然本性,追逐無止境的慾望,於是虛偽矯飾,傾軋競爭,得則喜,失則憂,人生就在這裡產生了缺損和痛苦。而大自然卻是無意識地循著自身的規律運轉變化,沒有慾望,沒有目的,因而自然是充實自由的,無缺損的。人倘能使自己化同於自然,就能克服痛苦,使人生得到最高的實現。
第三首前四句,寫自己目光投注在湖中的水波上,需補充說明的是,這裡面包含著雙重意義:一方面是個人的平靜悠閑,一方面是社會的和平安寧。這本是曾點所嚮往的理想境界,但陶淵明把它當作實有之事,以寄託自己的感慨。他的周圍,是一個喧囂激蕩的流血世界;他自己,進不能實現濟世之志,退又不能真所謂超然物外。而且他是孤獨的,小序中說“偶影獨游”,正與曾點所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相對照。他不能不感傷。下面說:“我愛其靜,寤寐交揮。”用一個“靜”字總括曾點所敘,並表示對此時刻嚮往,不能自已,因為那種社會的安寧與人心的平和,是他所處的世界中最為缺乏的;那種朋友們相融無間、淡然神會的交往,又是他最為渴望的。最後兩句說:遺憾的是那個時代與自己遙相懸隔,無法追及。這實際是說,他所嚮往的一切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
第四首所敘,是游春后回到居所的情景。開頭兩句,寫經過自晨至夕的流連,又回到家中。接著四句描摹庭園景色和室內陳設。這裡表面上沒有寫主人的活動,但詩篇取景的鏡頭,映照出分列小徑兩旁的花卉藥草,交相掩蔽的綠樹青竹,床頭一張古琴、半壺濁酒,清楚地表現出一種清靜的氣氛和主人清高孤傲的情懷。第二章出現過的、使詩人“陶然自樂”的酒,在這裡重又出現了,不過它現在似乎更帶有憂傷的色彩。酒中的陶淵明到底是快樂的還是憂傷的呢?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後面“黃唐”指傳說中的黃帝、唐堯,據說他們統治的遠古時代,社會太平、人心淳樸。但是“黃唐莫逮”,這個時代自己已經無法追趕了,“慨獨在余”,我只能一個人獨自感嘆傷懷。最後這兩句的意思和第三章結尾兩句差不多,不過是換了一個寄託感慨的對象,把傷今懷古的情緒回復加強了一番。
這首詩表現的情緒、蘊含的內容是複雜而深厚的。詩人從寄情自然中獲得欣慰,但仍不能忘懷世情,擺脫現實的壓迫;他幻想一個太平社會,一個靈魂沒有負荷的世界,卻又明知道不可能得到。所以說到底他還是痛苦的。但無論是歡欣還是痛苦,詩中表現得都很平淡,語言也毫無著意雕飾之處。陶淵明追求的人格,是真誠沖和,不喜不懼;所追求的社會,是各得其所,怡然自樂,因而在他的詩歌中,就形成了一種沖淡自然、平和閑遠的獨特風格。任何過於誇張,過於強烈的表現,都會破壞這種純和的美,這是陶淵明所不取的。
此詩作於晉安帝元興三年(404)。當時陶淵明四十歲,正閑居在家鄉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他在三月三日出遊東郊,想起曾點說過的那一番話,寫下了這首紀游的《時運》詩。古代三月三有修褉的風俗,此詩中的“游暮春”“春服既成”“乃漱乃濯”等正與修褉事相合。就在陶淵明寫作《時運》詩的前一年,即元興二年(403)冬,軍閥桓玄篡晉自立,國號楚,並把晉安帝貶為平固王,遷往自己的根據地江州,安置在潯陽。不久另一名軍閥劉裕(後來的宋武帝)以復晉為旗幟,起兵討伐桓玄。元興三年自春至夏,兩軍在潯陽一帶反覆拉鋸,戰爭異常激烈。
其一
現代龔望:序文簡靜,小品上乘。(《陶淵明集評議》)
其二
現代龔望:句句生春。(《陶淵明集評議》)
其三
清代湯東澗:“閑詠以歸,我愛其靜”,靜之為言,謂其無外慕也,亦庶乎知浴沂者之心。(《陶淵明集評議》)
現代龔望:一幅活畫。(《陶淵明集評議》)
其四
清代沈德潛:黃、農之感,寄意西山,此旨時或流露。(《陶淵明集評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