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池上樓
登池上樓
《登池上樓》是晉宋之際詩人謝靈運的作品。此詩抒寫詩人久病初起登樓臨眺時的所見所感,描寫了自然景物的可愛,抒發了自己官場失意的頹喪心情和進退失據的無奈情緒,最終表示了歸隱的願望。全詩可分為三個層次:前八句為第一層,抒發作者官場失意的牢騷;中八句為第二層,描繪作者登樓遠望所見到的景物;后六句為第三層,表達了作者懷人思歸的情緒。詩中成功地描寫了初春時節池水、遠山和春草、鳴禽的變化,顯示出生意盎然的景象,但從全詩的思想情調來看卻有些低沉。
詞句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沈。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狥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1.池:謝靈運居所的園池。
2.潛虯(qiú):潛龍。虯:傳說中有兩角的小龍。媚:喜愛,此有自我憐惜之意。幽姿:潛隱的姿態。這裡喻隱士。
3.飛鴻:能高飛的雁、鴻鵠等大鳥。遠音:鴻飛得高,所以鳴聲可以傳得很遠。此喻有所作為的人。
4.薄霄:迫近雲霄。薄,迫近。雲浮:指高飛的鴻。
5.棲川:棲息水中。怍(zuò),慚愧。淵沈:指深潛水中的虯龍。
6.進德:增進德業。《周易·乾卦·文言》:“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智所拙:智力不及。拙,指不善逢迎。
7.退耕:退隱躬耕。力不任:體力不能勝任。
8.狥(xún)祿:追求俸祿。狥,謀求。反,同“返”。窮海,邊遠荒僻的濱海地區,指永嘉。
9.卧痾(ē):卧病。空林:因秋冬季節樹葉落盡,故稱空林。
10.衾(qīn):被子。昧節候:不明季節變化。
11.褰(qiān)開:拉開,指拉開窗帘。窺臨:臨窗眺望。
12.傾耳:側耳。聆:聽。
13.嶇嶔(qūqīn):山嶺高聳險峻的樣子。
14.初景:初春的日光。景:同“影”。革:清除。緒風:冬日殘餘的寒風。
15.新陽:指春。故陰:指冬天。
16.“園柳”句:意思是園柳中叫喚的禽鳥種類因季節變化而不同。
17.“祁祁”句:《詩經·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繁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18.“萋萋”句:《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萋萋:草茂盛的樣子。這二句寫詩人由眼前春色而觸發的離家傷春的情懷。
19.索居:離群獨居。易永久:容易覺得時間長久。
20.難處心:難以安心做到。
21.“持操”句:意思是堅持高尚節操的人難道只有古代才有嗎?
22.“無悶”句:意思是自己現在做到了隱居遁世而沒有煩悶。無悶,《周易·乾卦·文言》:“遁世無悶。”征,證明。
沉潛的龍,姿態是多麼幽閑多麼美妙啊!高飛的鴻鳥,聲音是多麼響亮多麼傳遠啊!我想要停留在天空,卻愧對天上的飛鴻;我想要棲息川穀,卻慚對深淵的潛龍。我仕進修德,卻智慧拙劣;我退隱耕田,卻又力量無法勝任。為了追求俸祿,我來到這偏遠的海邊做官,兼又卧病在床,面對著光禿禿的樹林。每天蒙著被子,睡著枕頭,渾不知季節氣候的變化。偶然間揭開窗帷,暫且登樓眺望。傾耳細聽有那流水波動的聲音,舉目眺望有那巍峨高峻的山嶺。初春的陽光已經代替了殘餘的冬風,新來的陽氣也更替了去冬的陰冷。不知不覺池塘已經長滿了春草,園中柳條上的鳴禽也變了種類、換了聲音。想起《采繁祁祁》這首豳詩,真使我傷悲,想到《春草生兮萋萋》這首楚歌,更是讓我感慨。唉!獨居的生活真容易讓人覺得時間難捱、特別長久,而離開群體的處境也真是讓人難以安心。堅持節操那裡僅僅是古人才做得到呢?所謂的“遯世無悶”今天在我的身上已經驗證、實踐了。
此詩當作於宋少帝景平元年(423)初春。謝靈運在宋武帝永初三年(422)被逐出京都,這一年的七八月至次年(景平元年)七八月間擔任偏僻的永嘉郡(今浙江溫州)太守。這是謝靈運首次在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來永嘉后的第一個冬天,他長久卧病,至次年初春始愈,於是登樓觀景,托物起興,寫下《登池上樓》這一名篇。
全詩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寫他出任永嘉大守的矛盾心情,懊悔自己既不能像潛藏的虯那樣安然退隱,又不可能像高飛的鴻那樣聲震四方,建功立業。第二層寫他在病中臨窗遠眺。第三層寫他的思歸之情。
前八句為第一層,主要寫官場失意后的不滿與當時矛盾的處境。魏晉南朝時代權力鬥爭激烈,仕途風波險惡,因此士族文人既有進取之志,又有企羨隱逸之心,而詩人所面臨的,卻是兩者俱無所得的困境。詩一開頭即由此下筆:“潛虯”一句喻深藏不露、孤高自賞的生活,“飛鴻”一句喻奮進高飛、聲名動世的境界;下面兩句說無論前者還是後者,自己都不能做到,深感慚傀。四句中,第三句緊接第二句,第四句遠承第一句,詩意連貫而有變化。以上四句用形象的比喻寫出自己的困境,但為何會這樣,並未交代清楚,所以又有后四句把前四句加以落實。“進德”謂進取功業,施恩德於世人,與“飛鴻”一句相應。——但雖有此志,卻是才智不及。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耿直守正,乃至受人陷害。“退耕”謂退隱田園,以耕作自資,與“潛虯”一句相應。——但徒懷此願,卻是力所未能。以謝氏的富有,當然談不上“退耕力不任”的問題。這句實際的意思,是說自己頗有退隱之心,只是為形勢所格,無法實現。因為當時謝靈運如果拒絕赴任,就是公開表示與當權者對抗,極可能招致更大麻煩。下面進一步寫自己於無奈中來到這偏僻的海隅,入冬后久卧病床,所對唯有蕭索枯瑟之空林。全詩由虛入實,由遠及近,氣氛漸漸降到最低點。
自“衾枕”以下八句為第二層,寫登樓所見滿目春色。“衾枕昧節候”緊承前一句”卧痾對空林”而來,寫卧病中不知不覺,已是冬去春來,同時自然而然引出下旬“褰開暫登臨”。“暫”謂短時間,有抱病強起之意。“傾耳”、“舉目”兩句,寫出詩人對自然風光的極度喜愛。池塘水波輕拍,在傾耳細聽之際,令人慮澄意解;遠山參差聳立,於放眼遙望之中,使人心曠神怡。眼前是一派景色:“初景”即新春的陽光,正在革除“緒風”即殘冬的餘風,“新陽”即春代替了“故陰”即冬的統治。“初景”、“新陽”寫出總體的感受,是虛筆,下面“池塘”、“園柳”兩句,轉為近景的具體描繪。“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謝詩中最著名的詩句之一,曾引起很多人的讚賞,甚至引出一些帶有神秘性的傳說。但也有人提出:這二句實在很平常,沒有什麼可誇耀的。究竟應如何看待,頗可稍加分析。
看起來,這一聯詩(特別是前一句)確實很平常,毫無錘鍊之功,所寫景色亦並無特別之處.但應該注意到,它很好地表現了初春之特徵及詩人當時的心情。池塘周圍(尤其是向陽處)的草,因為得池水滋潤,又有坡地擋住寒風,故復甦得早,生長得快,其青青之色也特別的鮮嫩,有欣欣向榮的生氣。但它委實太平常,一般人都注意不到。謝靈運久病初起,這平時不太引人注意的景色突然觸動了他,使之感受到春天萬物勃發的生機,於是很自然地得到這一清新之句。“園柳變鳴禽”,寫柳枝上已有剛剛遷徙來的鳥兒在鳴叫,這同樣是細微而不易察覺的變化。兩句詩表現了詩人敏銳的感覺,以及憂鬱的心情在春的節律中發生的振蕩。再有,宋初詩壇,以謝靈運其人為代表,有一種追求佳句的風氣,而通常的佳句,都以反覆雕琢、精於刻畫取勝。在這樣的風氣中,此種自然生動而富有韻味的詩句,更顯得特出。總之,放在特定的文學環境和具體的詩篇之中來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確不失為佳句,單獨抽出來加以評論,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從全詩來看,寫到這裡,情緒漸漸轉向開朗欣喜的暖色調。
第二層是全詩最精彩的部份。詩人在病榻上度過了一個冬天,現已是初春時節了。他憑窗而坐,傾耳細聽遠處波濤拍岸之聲;舉目遠望群山起伏之影。而近處所見的景緻則是:“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詩人從冬去春回的眾多景象中選擇了一個細小而典型的鏡頭:不知不覺間樓外枯草瑟瑟的池塘里竟然春草繁生了;小園垂柳叢中禽鳥鳴聲也已變換。正是從池塘小園的變化中,久病的詩人突然意識到,外面已是一派濃郁的春意。這裡寫景,有聲有色,遠近交錯,充滿了蓬勃生氣。“池塘”二句為歷來詩論家交口讚賞。它的妙處就在於自然清新,不假繩削。
最後六句為第三層。開頭兩句由登樓觀春聯想到古代描寫春景的詩,借用典故表示自己的感慨,情緒又轉向感傷。“祁祁傷豳歌”的“豳歌”,指《詩經·豳風·七月》一篇,詩中有“采蘩祁祁”等描寫春景之句。“傷豳歌”,按照《毛詩序》《詩譜》等傳統的解釋,《七月》是周公在遭受流言、出居東都以避讒害時作的,謝靈運用此典故,帶有暗喻的意思。“萋萋感楚吟”的“楚吟”,指《楚辭·招隱士》一篇,其中有“春草生兮萋萋”之句。所謂“感楚吟”,是說有感於隱士的生活。這兩句回復到第一層的內容,但並非單純的重複,而是表示要從困窘的處境中擺脫出來,決心走隱居的道路。接著“索居”“離群”兩句,寫隱居生活令人難以接受的一面,意思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使人容易感到歲月漫長,枯索無味,難以安心。這兩句從詩意上說,是指一般人的想法,並非說自己。但在潛在心理上,這種被否定的想法,也隱約透露了他自己的某種疑慮。謝靈運出身華胄,為世人所重,且驕縱自負,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對於他確非易事。但不管怎祥,他歸隱的決心已下。全詩結束兩句說:“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無悶”語出《周易·乾卦》,意謂大德之人,避世而無所煩憂。這兩句意思是:堅持節操豈止古人能夠做到,《周易》所謂“遁世無悶”在今人身上同樣可以得到徵驗!這樣,詩的情緒便從進退維谷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以高亢的聲調收結全篇。也就在這大約半年之後,謝靈運終於稱疾辭職,歸隱到始寧的祖居。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各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鬱悶,或是比興,用虯和鴻的進退得所來說明自己進退失據;或是直抒胸臆,訴說獨居異鄉的孤苦;或是以景寫情,用生趣盎然的江南春景,來襯托詩人內心的抑鬱。
此詩以登池上樓為中心,抒發了種種複雜的情緒。這裡有孤芳自賞的情調,政治失意的牢騷,進退不得的苦悶,對政敵含而不露的怨憤,歸隱的志趣等等,雖然語言頗覺隱晦,卻是真實地表現了內心活動的過程。詩中寫景部分與抒情結合得相當密切,並且成為詩中情緒變化的樞紐。對景物的描繪,也體現出詩人對自然的喜愛和敏感,而這正是他能夠開創山水詩一派的條件。只是,語言過於深奧、句式缺少變化,因求對仗而造成某些重複,也是顯著的弱點。這些都有待於詩歌的發展來糾正。
鍾嶸:《謝氏家錄》云:“康樂(謝靈運襲爵康樂公)每對惠連(謝惠連,靈運之從弟),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詩品》卷中)
葉夢得:“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人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爾。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備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艱者,往往不悟。(《石林詩話》)
嚴羽: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滄浪詩話》)
劉履:靈運自七月赴郡,至明年春已逾半載,因病起登樓而作此詩。言虯以深潛而自媚,鴻能奮飛而揚音,二者出處雖殊,亦各得其所矣。今我進希薄霄,則拙於施德,無能為用,故有愧於飛鴻。退效棲川,則不任力耕,無以自養,故有慚於潛虯也。夫進退既已若此,未免徇祿海邦,至於卧病昏昩,不覺節候之易。今乃暫得臨眺,因睹春物更新,則知離索既久,而感傷懷人之情自不能已。蓋是時廬陵王未廢,故念及之,且謂窮達離合,非人力所致,唯執持貞操,樂天無悶。豈獨古人為然,當自驗之於今可也。(《選詩補註》)
方回:此詩句句佳,鏗鏘瀏亮,合是靈運第一等詩。(《文選顏鮑謝詩評》卷一)
謝榛: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家數,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蘊但論天然,非也。(《四溟詩話》卷二)
黃淳耀:謝康樂“池塘生春草”得之夢中。評詩者或以為尋常,或以為淡妙,皆就句中求之耳。“池塘生春草”,單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其云:“卧痾對空林,衾枕昧節候。”乃其根也;“褰開暫窺臨”下,歷言所見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則卧痾前所未見者,其時流節換可知矣。此等處皆淺淺易曉,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識讀詩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庵全集》卷二十一)
沈德潛:虯以深潛而保真,鴻以高飛而遠害。今以嬰世網,故有慚虯與鴻也。薄霄,頂飛鴻。棲川,頂潛虯。……“池塘生春草”,偶然佳句,何必深求,權德輿解為王澤竭,侯將變,何句不可穿鑿耶?(《古詩源》)
何焯:謝靈運《登池上樓》,只似自寫懷抱,然刊置別處不得,循諷再四,乃覺巧不可階。“池塘”一聯,驚心節物,乃爾清綺,惟病起即目,故千載常新。(《義門讀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