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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歌何嘗行

漢樂府

詩名一曰“飛鵠行”。《古今樂錄》曰:“王僧虔《技錄》云:《艷歌何嘗行》,歌文帝《何嘗》、《古白鵠》二篇。”《何嘗》和《古白鵠》未必為曹丕所作,但可證《艷歌何嘗行》是由這兩篇合成的。《樂府解題》曰:“古辭云:‘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言雌病雄不能負之而去,‘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雖遇新相知,終傷生別離也。又有古辭雲‘何嘗快獨無憂’,不復為後人所擬。‘鵠’一作‘鶴’。”

這是一首夫妻遠別之作,借描寫一對白鵠顧戀不舍的別離情景,抒發了患難夫妻被迫分離纏綿哀傷的情態。從詩中看,夫妻感情甚篤,丈夫不忍別妻遠行而又不得不離別。當是為生活所迫或外出服役無疑。

作品全文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羅列成行(1)。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
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2)。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3)。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
躇躊顧群侶,淚下不自知(4)。
念與君離別,氣結不能言。
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5)。
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
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6)。
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7)。

註解


(1)白鵠:白天鵝。乃:是。竟。十十五五:一說‘十十將五五’。將,扶持,扶助。羅列:分佈;排列。一說‘羅列行不齊’。行不能相隨:一說‘不能飛相隨’。
(2)卒:猝然。被病:披病。疾病纏身。妻卒被病,一說‘忽然卒疲病’。反顧:返回顧盼。回頭看。徘徊:往返迴旋;來回走動。流連;留戀。
(3)吾:我。欲:想要。銜:叼。口銜。汝:你。口噤:口緊閉。負:背負。毛羽:鳥的羽毛。獸毛和鳥羽。羽,鳥翼上的長毛。何:何其,多麼。摧頹:摧折頹廢,衰敗。
(4)樂哉:歡樂啊。相知:互相了解,知心。互相知心的朋友。憂來:憂愁來了。一說‘悲來’。出之於《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生別離:活生生離別。活著離別。躇躊:腳步猶豫。留戀徘徊貌。猶豫徘徊。顧:顧盼。回頭看,泛指看。群侶:成群的侶伴。自知:自己知曉。
(5)魏晉大麴的趨。念:思念。想念。惦記,常常想。君:君子。夫君。氣結:氣息哽結。呼吸不暢。形容心情鬱悶。各各:各自。個個,每一個。重:珍重。重視。自愛:自己愛護自己;自重。遠道:遙遠的道路。歸還:回來。
(6)魏晉大麴的趨。妾當:賤妾我自當。重關:兩道閉門的橫栓。層層的宮殿門或屋門。若生:如果活著。亡者:死亡者。黃泉:地下的泉水。指人死後埋葬的地方;陰間。
(7)魏晉大麴的亂。樂相樂:自樂與相互歡樂。延年:益壽延年。延長壽命。萬歲期:一萬年的期限。
沌意:從詩歌的用詞看,並不古老。不過是無名氏之辭罷了。詩歌寫為兩段,前四解以雄鵠口吻,是魏晉大麴歌辭的主曲,也稱曲。后兩解以雌鵠口吻,是魏晉大麴中的趨。最後是大麴的亂。魏晉大麴的結構形式是一個四段式,即“艷—曲—趨—亂”的組合式。“艷”指的是楚歌。當時人有“荊艷楚舞”之說;“曲”指的是清商三調曲,它的音樂素材來自流行於中原的漢代相和歌;“趨”指的是吳歌,當時吳地歌曲便稱為“吳趨”;“亂”也是楚歌,《楚辭》中已常用“亂”來作為卒章之節。在這個四段式中,曲辭是主體部份。或者說,魏晉大麴是以流傳於中原的相和歌為核心,以之結合來自南方的艷、趨、亂而形成的。曲前應有艷,是一支楚地風格的器樂曲,無歌辭。“行”的意思就是器樂演奏。

譯文


雙雙白鵠由西北向東南方飛去,羅列成行,比翼齊飛。突然一隻雌鵠因疲病不能再相隨。雄鵠不舍分離,頻頻回顧,徘徊不已,“我想銜你同行,無奈嘴小張不開;我想背你同去,無奈羽毛不夠豐滿,無力負重。相識的日子我們那麼快樂,今日離別,真是無限憂傷,望著身邊雙雙對對的同伴,我們卻要憾恨相別,悲戚之淚不自禁地淌了下來。”雌鵠答道:“想到要與你分離,心情抑鬱得說不出話來,各自珍重吧,歸途茫茫,恐難再相聚了。我會獨守空巢,一生忠於你。活著我們終當相會,死後也必在黃泉下相逢。”

作品賞析


詩分“正曲”和“趨”兩端,正曲全用比興,寫遠翔途中,雌鵠中途暴病,與雄鵠生生離別的場景,凄惻哀婉。
天高雲淡,碧空寥廓,一群白鵠從西北方向飛來,或十隻一行,或五隻一排,列隊向東南飛去。不料,其中有一對白鵠,雌鵠忽然暴病,身疲力弱,無法追隨雄鵠繼續飛行了。“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妻”,指雌鵠,“卒”,同猝。意外的打擊,使得雄鵠痛苦不堪,備受感情的煎熬。它實在說不定丟下雌鵠而獨自隨群鵠而行,所以,它不時地反顧、徘徊,聲聲傳情,顧戀不舍。“吾欲銜汝去”四句,是雄鵠的內心獨白:“我想用嘴銜著你一道飛去,但嘴閉著張不開來;我欲背負著你一道飛去,但毛羽毀損脫落,無法著力飛行。”欲舍不忍,欲罷不能,無可奈何、憂心如焚之狀,閉目可見。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躇躊顧群侶,淚落縱橫垂。”正當雄鵠徘徊踟躇、心焦痛苦之時,舉目所及,群鵠排列成陣,成雙作對,比翼齊飛,樂哉融融;而自己與雌鵠將生生離別,更想到相聚無期,不勝悲傷。於是凄愴神傷,不覺涕淚漣漣。“樂哉”二句,用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語意。詩中“新相知”指其它的同伴們,即“群侶”。它們是這對白鵠的新伴侶,但它們都成雙作對,所以在雄鵠眼中看來,它們是幸福、快樂的。“樂哉”與“憂來”對舉,比照鮮明,感情強烈。
“念與”以下為第二段。這裡,由前面寫鳥而轉到寫人,不復再用比興,而直接讓人物出場,擬妻別夫口吻,通過妻子對遠行丈夫的叮嚀,直抒胸懷。丈夫離別在即,妻子含淚哽咽,對丈夫訴說衷曲道:“我一想到要與你生生離別,就不緊氣塞咽喉,哽咽不能言語。此次一別,天各一方,路途遙遠,歸家無期,希望我們彼此各自珍重。我在家中,將獨守空閨,閉門下閂,等你早日歸來。如果都等活著,我們定會相見,如果命運誠悲,那我們就將要到黃泉下相見了!”語痛情苦,不忍卒讀。僅此數語,便揭示了妻子激蕩於胸間的一腔慘痛無比的情懷。她清楚地知道,在當時的社會裡,勝利可能即意味著死別,今日尚能執手相勞,兩情依依。別後情形如何,誰能料知?揮手而別,徒留兩地相思。別後自己處境孤寂,生活清冷;丈夫行役於外,冷暖縈繞心頭,千愁萬緒,陡然襲來。濃愁千斛豈女子孱弱之身所能承受?此處,並無一字描寫女子形貌與神態,但是,其憔悴不堪之狀,蹙眉淚面之容,如在眼前;其善良、多情、執著、純潔之品性,亦昭然若見。
“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二句是樂府套語。樂工在唱完這一哀婉動人的歌曲之後,便向聽眾歌道“今日我們都因自己的幸運而感到愉快,每個人都能萬壽無疆。”此為祝壽之詞,故與全篇文意不相關涉。
這首詩在藝術方面有許多地方值得我們借鑒。首先,成功地運用了比興手法,描寫一對白鵠的生死離別,借鳥喻人,構思新奇,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古代詩歌中,“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的比興手法可謂是俯仰皆是。《詩經》開其先河,《楚辭》助其波瀾,到漢樂府民歌中更得到了廣泛的運用。這首詩中,鴻鵠知情重情,心地善良,堪稱鳥中雄傑,可配人之君子。詩中寫鳥,側重於雄鵠顧憐雌鵠一事,而雌鵠之品性從中可見;詩中寫人,側重於女子傷離恨別、忠於愛情一方,而丈夫之美德亦可推知。首段全用比興,以叫“興”人,因物喻志,文已盡而意有餘,含蓄沉蘊,動人心懷。
其次,語言樸素自然而自帶感情,淺而能深,並具有形象色彩。深味詩篇,“正曲”言雄鵠不忍離別,句句情篤意濃,彼類丈夫口吻;“念與”以下八句寫女子臨別囑夫,酷肖妻子答夫之語。語言既飽含深情,又具有形象性,不僅抒發了凄愴悲苦的情懷,而且還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從“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的雄鵠身上,我們彷彿看到了將要辭鄉遠行的丈夫,不忍拋家別妻、因而顧戀不舍、苦不堪言的形象,如聳眼前;讀完“念與君子別”數句之後,那風鬟殘鬢、黛眉不展的女子形象,如聳眼前,並且彷彿看到了那顆善良、多情的心。無一字寫神貌而神貌盡現,可謂言近意遠,含蘊無限,不著一字,盡得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