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說
磷說
磷說
柔兆困敦之歲⑴,朔騎壓境,所過殺掠,數十里無人煙。
明年秋,予舟夜過北塘,半醒睡。一奴坐舟尾,曰:“何怪也?”予瞪目視,有火青青,什什伍伍;已而散漫阡陌,彌千亘萬,直際林麓。予曰:“異哉!此磷火也。《釋文》謂‘人馬之血,積而有光’,其信然與?”奴熟視浸玩,脫草屩招之,冉冉近舟次;復麾使去,漸遠漸稀。
予撫舷嘆曰:“陽烏西徂,萬目如漆,彼馮托幽昏,以恣弄光怪,何獨磷也!”然磷不能近遠人,而近遠之者人也。晉溫嶠然犀牛渚,海族百怪不能遁其形⑵。若有呼者曰:“於君幽明道遠,何意相照?”世未為無怪也。孔氏不語怪,道其常而已矣。故人失人之常,鬼行其怪;中國失中國之常,夷行其怪。怪且不可言,而況乎招之以自近也哉!
⑵“晉溫嶠”二句:借用溫嶠“牛渚燃犀”典故。《晉書·溫嶠列傳》:(溫嶠)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雲其下多怪物,嶠遂毀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者。嶠其夜夢人謂己曰:“與君幽明道閣,何意相照耶?”
丙子那年,胡騎壓境,所過之處燒殺擄掠,導致方圓數十里地沒有人煙。
第二年秋天,我乘船夜裡經過北塘,正處在半醒半睡之中。一位僕人坐在船尾,說:“怎麼這麼怪異啊?”我瞪起眼睛看出去,發現有青青的火光,三三五五羅列成行;過了一會兒散落到田野里,變為成千上萬,一直延伸到山麓林間。我說:“奇怪啊!這是磷火。《經典釋文》認為,磷火的成因是‘人馬的血,沉積發光’,這種事可信嗎?”僕人仔細觀察,並脫下草鞋招引它們,磷火慢慢地靠近船來;又揮手讓它們離去,磷火漸漸遠去不斷變得稀少。
我扶著船舷嘆息道:“太陽西下,萬目漆黑,那些東西憑藉大地昏暗,來肆意弄出光怪陸離之象,不只是磷火啊!”但是磷火不能靠近或遠離人,能靠近或遠離它們的是人。晉代溫嶠在牛渚磯點燃犀牛角,海族百怪不能逃遁。有人喊他說:“跟你陰陽遠隔,為什麼要照它們?”世上並不是沒有神怪。孔子不說鬼怪,只說出那種常態罷了。因此人如果失去人之常態,鬼就顯示它們的怪象;中國失去中國的常態,胡人就顯示他們的怪異。快象不可言狀,何況招致它們靠近自己呢!
《磷說》當作於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年)秋。上一年,適值林景熙從禮部架閣轉從政郎,元蒙鐵騎以銳不可擋之勢席捲江南,腐朽的南宋朝廷已無力抵抗,都城臨安滄陷,宋恭帝被擄,全氏皇太后被迫奉國璽乞降。林景熙誓不屈節事敵,棄官輾轉南歸平陽故鄉,懷著無限悲憤怨苦的心情,寫下了這次南下途中的一次所見所感。
作者從僕人與“鬼火”的戲狎過程中得到了啟示:“鬼火”並不可怕。“鬼火”猖獗與否,歸根到底是人本身起著決定作用。這其實暗示了南宋亡國,首先是由於內因。
作此文時南宋都城臨安已被元軍所破,所謂“中國失中國之常,夷行其怪”,作者在萬分痛楚之下,其實是以含淚式幽默,對腐朽無能的南宋統治階層進行痛責與鞭撻。全文議論經警,透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