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誌銘
唐代韓愈為已故好友柳宗元創作的墓誌銘
《柳子厚墓誌銘》是唐代文學家韓愈為已故好友柳宗元所創作的墓誌銘。這篇墓誌銘講述了柳宗元的家世、為人、政績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誌銘應該有的內容。通過對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綜合概述,作者高度讚揚了柳宗元的文章學問、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對柳宗元受排擠、長期遭貶、窮困潦倒的經歷給予深切的同情,對柳宗元的一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文章打破了傳統碑誌文的形式,形成了夾敘夾議、議論橫生、深沉蘊藉、誠摯委婉的特殊風格韻味。全文酣暢淋漓,頓挫沉鬱,抑揚隱顯不失實,飽含朋友交遊無限愛惜之情。
柳子厚墓誌銘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佣,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1.子厚:柳宗元的字。作墓誌銘例當稱死者官銜,因韓愈和柳宗元是篤交,故稱字。
2.墓誌銘:古代文體的一種,刻石納入墓內或墓旁,表示對死者的紀念,以便後人稽考。
3.諱:名。生者稱名,死者稱諱。
4.七世祖慶:即柳慶,他在北魏(拓跋魏)時,封平齊公。其子柳旦,為北周中書侍郎,封濟陰公。文章是韓愈誤記。
5.拓(tuò)跋(bá)魏侍中:北魏國君門下省的長官。
8.韓瑗(yuàn):字伯玉,官至侍中,為救褚遂良,也被貶黜。
9.皇考:古時在位皇帝對先皇的尊稱,后引申為對先祖的尊稱,在文章中指先父。
10.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廟禮儀的屬官。
11.權貴:文章指竇參。
12.侍御史:御史台的屬官,職掌糾察百僚,審訊案件。
13.號為剛直:剛毅正直。郭子儀曾表柳鎮為晉州錄事參軍,晉州太守驕悍好殺戮,官吏不敢與他相爭,而柳鎮獨能抗之以理,所以這樣說。
14.逮(dài)其父時:在他父親在世的時候。逮:等到。
15.已自成人:已經成才。
16.取進士第:唐德宗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進士及第。
17.嶄然見(xiàn)頭角:比喻青年人才華初顯。嶄:突出。然:......的樣子;見:同“現”,顯現。
18.有子:有光耀楣門之子。
19.博學宏詞:博學宏詞科的考試。在唐制中,進士及第者可應博學宏詞考選,取中后即授予官職。
20.集賢殿正字:官名。集賢殿:集賢殿書院,掌刊輯經籍,搜求佚書;正字:集賢殿置學士、正字等官,正字掌管編校典籍、刊正文字的工作。
21.廉悍(hàn):方正廉潔,有骨氣。
22.證據今古:引據今古事例作證。
23.出入:融會貫通,深入淺出。
24.踔(chuō)厲風發:議論縱橫,言辭奮發,見識高遠。踔:遠;厲:高。
25.率常:總是。
26.屈:使之屈服。
27.令出我門下:都想叫他做自己的門生以沾光彩。
28.交口:異口同聲。
29.藍田尉:藍田縣的縣尉。藍田:地名,今屬陝西省;尉:縣府管理治安,緝捕盜賊的官吏。
30.監察御史:御史台的屬官,掌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整肅朝儀諸事。
31.禮部員外郎:官名,掌管辨別和擬定禮制之事及學校貢舉之法。
32.用事者:掌權者,指王叔文。
33.例出:按規定遣出。
34.例貶:依照“條例”貶官。
35.永州司馬:官名。永州:今湖南省零陵縣;司馬:本是州刺史屬下掌管軍事的副職,唐時已成為有職無權的冗員。
36.居閑:指公事清閑。
37.記覽:記誦閱覽,此喻刻苦為學。
38.泛濫:文筆汪洋恣肆。
39.停蓄:文筆雄厚凝鍊。
40.無涯涘(sì):無邊際。涯涘:水的邊際。
41.肆:放情。
42.偕出:一同出任。
43.柳州:唐置,屬嶺南道,即今廣西柳州市。
44.是豈不足為政邪:意謂這裡難道就不值得實施政教嗎?是:這,這裡;豈:難道;足:值得。
45.因:順著,按照。
46.土俗:當地的風俗。
47.教禁:教諭和禁令。
48.順賴:順從信賴。
49.質:典當,抵押。
50.不時贖:不按時贖取。
51.子本相侔(móu):利息和本錢相等。
52.與設方計:替債務人想方設法。
53.足相當:傭工所值足以抵消借款本息。
54.質:人質。
55.觀察使下其法:觀察處置使推行贖回人質的辦法。觀察使: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監察的官;下其法:推行贖回人質的辦法。
56.比:及,等到。
57.衡湘:衡山、湘水,泛指嶺南地區。
58.為:應試。
59.法度:規範。
60.中山劉夢得禹錫:劉禹錫,字夢得,洛陽(今屬河南)人,自言系出中山(今屬河北正定)人,文學家,曾任監察御史,因參與王叔文的改革而被貶職。
61.詣(yì)播州:前往播州。播州:今貴州省綏陽縣。
62.親在堂:母親健在。
63.大人:父母。文章指劉禹錫之母。
64.拜疏(shū):上呈奏章。
65.以柳易播:指柳宗元自願到播州去,讓劉禹錫去柳州。
66.重(chóng)得罪:再加一重罪。
67.連州:地名,唐屬嶺南道,州治在今廣東省連縣。
68.徵(zhǐ)逐:往來頻繁。
69.詡(xǔ)詡強(qiǎng)笑:討好取媚。詡詡:誇大的樣子。
70.取下:指採取謙下的態度。
71.出肺肝相示:比喻做出非常誠懇和坦白的樣子。
72.背負:背叛,變心。
73.如毛髮比:比喻事情之細微。比:類似。
74.陷穽(jǐng):圈套,禍難。
75.為人:助人。
76.顧籍:顧惜。
77.立就:即刻獲得。
78.坐:因他人獲罪而受牽連。
79.廢退:指遠謫邊地,不用於朝廷。
80.有氣力:有權勢和力量的人。
81.推挽:推舉提攜。
82.窮裔(yì):窮困的邊遠地方。
83.台省:御史台和尚書省。
84.自力:自我努力。
85.為將相於一時:在被貶“八司馬”中,只有程異後來得到李巽推薦,位至宰相,但不久便死,也沒有什麼政績。文章暗借程異作比。
86.萬年:地名,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北。
87.先人墓:在萬年縣之棲鳳原。
88.周七:即柳告,字用益,柳宗元遺腹子。
89.河東裴(péi)君行立:即裴行立,絳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縣)人,時任桂管觀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河東:郡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濟蒲州鎮。
90.節概:節操度量。
91.重然諾:看重許下的諾言。
92.盧遵:柳宗元舅父之子。
93.涿(zhuō):今河北省涿縣。
94.從而家:跟從柳宗元以為己家。
95.經紀:經營、料理。
96.庶幾:近似,差不多。
97.室:幽室,即墓穴。
98.嗣(sì)人:子孫後代。
子厚,名叫宗元。七世祖柳慶,做過北魏的侍中,被封為濟陰公。高伯祖柳奭,做過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韓瑗都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時被處死。父親叫柳鎮,為了侍奉母親,放棄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請求到江南做縣令。後來因為他不肯向權貴獻媚,丟了御史的官職。直到那位權貴死了,才又被任命為侍御史。人們都說他剛毅正直,與他交往的都是當時名人。
子厚少年時就很精明聰敏,沒有不明白通曉的事。趕上他父親在世時,他雖然很年輕,但已經成才,能夠考取為進士,突出地顯露出才華,大家都說柳家有能揚名顯姓的後人了。後來又通過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授為集賢殿的官職。他才能出眾,方正勇敢,發表議論時能引證今古事例為依據,精通經史諸子典籍,議論時才華橫溢,滔滔不絕,常常使在座的人折服。因此名聲轟動,一時之間人們都敬慕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卿貴人爭著想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異口同聲地推薦讚譽他。
貞元十九年,子厚由藍田縣尉調任監察御史。順宗即位,又升為禮部員外郎。逢遇當權人獲罪,他也被按例貶出京城當刺史,還未到任,又被依例貶為永州司馬。身處清閑之地,自己更加刻苦為學,專心誦讀,寫作詩文,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像無邊的海水那樣精深博大。而他自己則縱情于山水之間。
元和年間,他曾經與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師,又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後,他慨嘆道:“這裡難道不值得做出政績嗎?”於是按照當地的風俗,為柳州制訂了教諭和禁令,全州百姓都順從並信賴他。當地習慣於用兒女做抵押向人借錢,約定如果不能按時贖回,等到利息與本金相等時,債主就把人質沒收做奴婢。子厚為此替借債人想方設法,都讓他們把子女贖了回來;那些特別窮困沒有能力贖回的,就讓債主記下子女當傭工的工錢,到應得的工錢足夠抵消債務時,就讓債主歸還被抵押的人質。觀察使把這個辦法推廣到別的州縣,到一年後,免除奴婢身份回家的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準備考進士的人,就把子厚當做老師,那些經過子厚親自講授和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規範的。
他被召回京師又再次被遣出做刺史時,中山人劉禹錫也在被遣之列,應當去播州。子厚流著淚說:“播州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況且夢得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夢得處境困窘,他沒有辦法把這事告訴他的老母;況且絕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向朝廷請求,並準備呈遞奏章,情願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因此再度獲罪,死也無憾。正遇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因此改任連州刺史。嗚呼!士人到了窮境時,才看得出他的節操和義氣!一些人,平日街坊居處互相仰慕討好,一些吃喝玩樂來往頻繁,誇誇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表示願居對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狀給對方看,指著天日流淚,發誓不論生死誰都不背棄朋友,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衝突,僅僅像頭髮絲般細小,便翻臉不認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藉機推擠他,再往下扔石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啊!這應該是連那些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乾的,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得計。他們聽到子厚的高尚風節,也應該覺得有點慚愧了!
子厚從前年輕時,勇於幫助別人,不看重和愛惜自己,認為功名事業可以一蹴而就,所以受到牽連而被貶斥。貶謫后,又沒有熟識而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薦與引進,所以最後死在荒僻的邊遠之地,才幹不能為世間所用,抱負不能在當時施展。如果子厚當時在御史台、尚書省做官時,能謹慎約束自己,已像在司馬時、刺史時那樣,也自然不會被貶官了;貶官后,如果有人能夠推舉他,將一定會再次被任用,不至窮困潦倒。然而若是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久,窮困的處境未達到極點,雖然能夠在官場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學辭章一定不能這樣地下功夫,以致於像今天這樣一定流傳後世,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讓子厚實現他的願望,一度官至將相,拿那個換這個,何者為得,何者為失?一定有能辨別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去世,終年四十七歲;在十五年七月初十安葬在萬年縣他祖先墓地的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周六,才四歲;小的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小。他的靈柩能夠回鄉安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人裴行立先生付出的。行立先生為人有氣節,重信用,與子厚是朋友,子厚對他也很盡心儘力,最後竟仰賴他的力量辦理了後事。把子厚安葬到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州人,性情謹慎,做學問永不滿足;自從子厚被貶斥之後,盧遵就跟隨他和他家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也沒有離開;既送子厚歸葬,又準備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屬,可以稱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了。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適,對子厚的子孫會有好處。”
《柳子厚墓誌銘》為韓愈於唐憲宗元和十五年(820年)在袁州任刺史時所作。韓愈和柳宗元兩人私交甚深,友情篤厚,是古文運動當中的同志。柳宗元卒於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就此寫了這篇墓誌銘以表彰亡友的人品學問。
這篇文章韓愈就以朋友風義為主線來稱讚柳宗元,文章、政事作為旁及的材料。柳宗元在中央是“禮部員外郎”,在地方是“柳州刺史”,按照慣例,墓誌銘應寫官銜,而這篇文章卻根據“朋友相呼以字”的規矩,稱《柳子厚墓誌銘》,定下朋友的基調。全文可分為七段。
第一段寫家世,這是墓誌文必須寫的。唐朝很重門閥牒譜,必須舉上代的達官貴人。一開頭只稱“子厚”,不提姓柳,因為在第二段里有“眾謂柳氏有子矣”的話,這裡就可省去“柳”字。在舉上世勛業中,提到柳奭,強調“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表明風節。對其父強調兩點:一是孝道。唐朝以京官為貴,認為到地方去就是倒楣,而柳鎮卻“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這種孝行很值得稱道,這又和後面對劉禹錫母親的關切相呼應。二是說他“號為剛直”,表明品格。這是暗為柳宗元參與二王集團辯白。最後“所與游皆當世名人”一句是為下文服務。
第二段寫柳宗元年少得志及遭貶,可分三層。從“子厚少精敏”到“眾謂柳氏有子矣”,是寫柳宗元少年意氣之盛。柳宗元二十一歲中進士,這年五月父親去世。“眾謂柳氏有子矣”補足第一段的“姓”,而且用他父親“所與游皆當世名人”的口說出柳氏門中出了人才。這是對柳宗元中進士階段的充分肯定。自“其後以博學鴻詞”至“交口薦譽之”為第二層。韓愈先極力強調柳宗元的才能,說明名不虛得。“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表明不是柳宗元去求別人而是別人仰慕他,這和交友已經掛了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這句話尤其重要,為柳宗元參加二王集團辯解,說明不是柳宗元巴結權貴,而是權貴們想拉攏柳宗元。這樣既未抹掉參加二王集團的事實,又為寫柳宗元的品格留下餘地,同時也伏下第五段“子厚前時少年,不自貴重”的根,為總結他的一生得失做準備。“貞元十九年”至“又例貶永州司馬”為第三層,寫其驟升和遠貶。因為驟升和遠貶對柳宗元一生是大事,所以先寫年份,以示鄭重。“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表明特殊恩遇。這下面有的本子是這樣的:“王叔文、韋執誼用事。拜尚書禮部員外郎,且將大用。遇叔文等敗,例出為刺史。”這是柳宗元升沉的關鍵,不能迴避。在韓愈心目中,王叔文等是小人,不願讓他們的名字玷辱了柳的清白,所以最後定稿改成“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因為當時人或後世讀史的人都知道唐順宗是聽二王和韋執誼的,唐憲宗掌權把他們引用的人都一例遠貶,所以這樣寫也就夠了。應該說明的是,王叔文集團的功過,宋代范仲淹就不同意韓愈及唐史的看法,而韓愈是把他們看成小人的,又為柳宗元惋惜,所以採用這樣的寫法,前人稱為得體。這一層著重說明陞官不是柳宗元自己鑽營的,遭貶也不是柳宗元本身的罪過,是受人連累。這又和上一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掛鉤。
第三段寫在永州的刻苦為詞章和在柳州的政績,分為兩部分。“貞元十九年”至“而自肆于山水間”為第一部分,表明柳宗元的文學成就主要在永州,這為第五段總結一生的得失安下伏線。自“元和中”起寫在柳州的政績。這裡不可不寫,因為柳州四年表現出柳宗元為政的才能,但如果寫得過多就沖淡了風義和文學的內容,所以著重選一件最重大的政績來詳寫,那就是解決男女質錢而被沒為奴婢的陋俗。這件事韓愈在袁州也這樣辦的。“衡湘以南”以下,是寫柳宗元傳播文化的功勞,這和第三段開頭“刻苦”為文又是相呼應。
第四段是這篇墓誌中最富有感情、激昂慷慨的段落。一開頭特別用重筆提上段的事:“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為了突出柳宗元對朋友的風義,這件事敘在到柳州上任之後。這次是因為劉禹錫寫玄都觀看花詩惱怒了執政,柳宗元也跟著倒霉,但他不但不怨劉禹錫,而且為他著想,要冒死上請。主要理由是他有老母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第一段敘柳鎮時就強調了孝道,這是柳宗元繼承父親的孝道的具體表現,推己以及人。“嗚呼”以下是就這件事發的感慨。在祭文中韓愈已發出“凡今之交,觀勢厚薄”的感嘆。這段議論以“士窮乃見節義”為綱,把小人的嘴臉刻露殆盡。用“平居里巷”時的信誓旦旦,來和“一旦臨小利害”時的落井下石做對比,“利害”前著一“小”字,又加上“僅如毛髮比”來和平居“握手出肺肝相示”那些話對照,感情強烈。結語“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韓愈用“少愧”二字,表明這些人全無心肝,也該有點慚愧。這段全用對比:柳宗元的行為和現在一般人是一大對比,這批人的“平居”和“一旦臨小利害”又是一大對比。而結句仍然回到柳宗元的風義上。
第五段是對柳宗元一生得失的總評,分為四層。“子厚前時少年”至“道不行於時也”是對柳子厚遭遇的惋惜。“顧藉”當“顧惜”講,但“貴重”應該包括“顧惜”之意,不如當“只是”意屬下句,寫子厚少年時把功業看得太簡單,和第二段呼應。再進一步,廢退之後,又沒有得力的朋友援引,因此不得志而死。“才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這是為當世惋惜。“使子厚在台省時”至“且必復用不窮”,是從反面設想,柳宗元有可能不被貶斥,貶斥后也有可能復用,這和第一層正相對應。這些話都充滿惋惜與同情。“然”字一轉,把前面兩層意思反過來了。這和第三段“居閑益自刻苦”那些話呼應,前面是為柳宗元惋惜,這裡變成為他慶幸,因為文章無疑必傳於后。這是第三層。“雖使”以下,比較得失,把前三層意思總起來作比較:一是生前富貴,死後無名,一是生前困頓,文章必傳。“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耐人尋味。因為“太上有三不朽”,立言是“不朽”之一,而“為將相於一時”,死與草木同腐者多矣,結論不言自明。這段文章是對柳宗元一生得失的總結,先為之惋惜,後為之慶慰,波瀾起伏,充滿友情。
第六段寫柳宗元之死及歸葬。寫出死日及年歲,生年即可推知;歸葬在古人看作大事,所以要寫;然後寫子嗣。柳宗元的子女很小,不可能營葬,所以從費用和人力兩方面點出裴行立和盧遵。“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這幾句話仍然扣緊朋友之義這根主線。對盧遵,韓愈不但寫了他對柳宗元的親密關係,特別是患難中相從,而且叮嚀囑咐:“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是表揚,也帶有勉勵口吻。這段文章既表現柳宗元終於獲朋友之助,歸葬故土,也表現韓愈對柳宗元家室子女未來的關切,同樣是深厚友情的流露。
第七段是銘辭。銘辭特別短,只有三句話。但如果了解柳宗元生前在永州就以無後為憂,死後小孩特別小,臨死“遍告諸友,以寄厥子”,那麼這三句話是對死者最大的安慰。同樣表現出韓愈對柳宗元的一往情深。
一般墓銘多以紀事為主,容易板滯,韓愈此篇卻神采飛動,原因在抓住朋友之義為主線,結合文章成就,極寫柳子厚的高風亮節,而又痛斥世俗酒肉之交,處處表現深厚的朋友之情。在敘事上力求簡凈生動,多用逆筆,正反夾說,將實事化虛,顯得空靈。
清 ·沈德潛《古文辭類纂》文評:噫郁蒼涼,墓誌中千秋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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